“母亲。”宋卿时上前行礼。
宋老夫人久病未愈,但今日发现之事更叫她头疼不已。
宋老夫人指着石明问:“他是怎么回事?”
宋卿时平静道:“母亲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是看见了。”宋老夫人怒道:“但他什么都没招!”
宋卿时缓缓抬头,“那我也没有任何要说的。”
“你!”宋老夫人起身,险些摔倒,宋卿时要扶,被她避开。
“你们都下去。”
护院全都退出院子。
宋老夫人倚着丫鬟,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为了攀上高门,娶郭家的小姐,才设计了那么一出捉奸。”
“不是。”宋卿时道。
宋老夫人指着石明,“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当初与江晚之私通的人为什么藏在我们府上?”
宋卿时闭口不答,提袍跪下。
“你!”宋老夫人气得呛咳,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当初她在大昭寺抓住江晚之与和尚私通,结果这假和尚就藏在宋府,还在宋卿时的庇护之下生活,那当初的私通也是由他一手设计。
“我的确是不喜欢江晚之的性子。”宋老夫人抚着胸口,哀声道:“否则当初也不会认定她与人私通,那是对她有成见,此事五成错在你,五成错在我教子无方。”
“你爹走了那么多年,我一人把你拉扯大,今日就请祖宗家法,我怎么,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第 91 章 净心守志
宋卿时反坐在椅子上,两手抓着椅背,“上药吧。”
他的整个后背被鞭子抽得鲜血淋漓,宋老夫人说请家法就请家法,半点没含糊。
薛辛将药粉抖在宋卿时背上,感觉到他在轻轻颤抖。
“老夫人是以为大人想要攀龙附凤才设计这样一出,大人何不直接解释清楚?”
宋卿时摇头,“不能说,也说不清楚,一切计划都是从母亲去大昭寺开始乱的,我也不想让她自责。”
薛辛沉默片刻说:“可大人这样太苦了。”
“自己选的路,再苦也要走。”宋卿时低声说。
“要是夫人……”薛辛赶忙打住,庆幸大人没有发怒。
说完半天没听到大人的回音,转头看见宋卿时依旧盯着前方,怔怔望着墙上的那幅字画。
……
春雨扰人,一落便没个休止。
车轮和马蹄声被淫雨声淹没,直到马被勒得嘶鸣一声,余晚之才转过伞,看见了险些撞上自己的马车,也看见了驾车的人。
“薛……”余晚之收住声音,撑着伞往后退了几步,让开了道路。
驾车的车夫冲她颔首示意。
马车经过时,车内的人掀开了车帘。
余晚之就这样隔着茫茫的雨帘子和宋卿时对望上,她没有退缩,也没有移开眼,直到对方放下帘子后离开。
那是曾与她相伴的人,也是让她落到如今境地之人。
坠云这时提着点心追上来,“小姐你走得太快了,我险些没跟上。”
余晚之没有说话,仍旧盯着远去的马车发呆。
半晌,她说:“去大昭寺。”
雨天路不好走,因而香客稀少。
余晚之捻子踟蹰半晌。
刚落子,寂然便道:“上次见到施主,施主棋路杀伐,此次却有些踌躇不前,观棋识人,施主犹豫了。”
余晚之从篓中拿起一子,“我有一事,想请大师替我解惑,我原有一宿仇,想让他尝到与我同样的滋味,可临到近前,我却下不去手了。”
杨顺今早来向她汇报过消息,宋老夫人在宋家客院发现了那个假和尚,家里昨夜闹得厉害。
捉奸之事宋老夫人并不清楚,与宋卿时并非合谋。
既非合谋,那宋老夫人就不算是她的仇人,她想让宋卿时尝到失去亲人的滋味,那一刻竟对宋老夫人下不去手了。
余晚之抬眸望着眼前的雨幕,一时陷入了茫然。
寂然说道:“可见你本性未泯,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尚留良知,善恶皆在你一念之间。”
“可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自在吗?”余晚之疑惑道。
“那施主当真自在吗?”不等她回答,寂然一笑,“执于一念,受困一念,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余晚之摇头,“我不懂。”
“你并非不懂。”寂然道:“你只是进退维谷,佛渡有缘人,我渡不了你,但你可自渡,渡人乃格局,渡己,那是智慧。”
寂然敲了敲棋盘,“你是聪明人,早在你踟蹰时,便已经有了答案,无需我来渡你。”
“时间,不早啦。”寂然仰头看天。
余晚之放下棋子起身,“多谢大师解惑。”
寂然拂袖,“我再送你一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断欲无求,当得宿命①。”
“净心守志,净心守志……”余晚之喃喃念了几遍,眉间缓缓舒展。
她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解惑,我明白了。”
寂然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施施然走远了。
天色的确已晚,雨天湿滑,山路难行,下到山脚,天已经暗了。
坠云扶着余晚之上了马车,见她眉间舒展,心情也跟着松快了起来。
自早晨杨顺来报信之后小姐就闷闷不乐,像是有什么心事,她也开解不了,好在这趟大昭寺没有白来。
“小姐,咱们怕是赶不上入城了。”
“无碍。”余晚之说:“就在上次歇脚的破庙歇上一夜也无妨。”
马车朝着汴京城驶去,行到半途,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明月被浓云遮盖,川连不敢驶快,慢慢走着。
忽见前方几簇火把,伴着马蹄声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余晚之也听见了马蹄声,让坠云掀开了前边的帘子。
那队人马举着火把疾奔而来,领头的男子身形颀长,身后跟着几名护卫。
余晚之唇角微微勾了勾,“还真是到哪儿都能——”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人已到了近处,借着火把的光亮,她看清了马上的男子。
陆凌玖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停住了脚步,“三小姐。”
余晚之颔首,“小王爷。”
又吩咐川连,“将马车赶到旁边,给小王爷让路。”
“诶别。”陆凌玖赶忙道:“我不是要去别处,我是,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余晚之微怔,“来接我?”
陆凌玖不好意思道:“我问了你哥,他说你去大昭寺了,我担心路上不安全,万一碰到歹人什么的,所以……”
陆凌玖越说声音越小,双眸在火光却越来越亮。
余晚之全都听清楚了,“不敢劳烦小王爷。”
“不劳烦不劳烦。”陆凌玖被她说得浑身不自在,“那就出发吧,早些入城歇息。”
前方火把开道,速度快了许多。
陆凌玖策马走在马车一侧,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切入口。
他烦躁不安,一根鞭子让他晃来晃去,不时抽一鞭路上的杂草。
忽然,陆凌玖耳朵微动,迅速拉着马缰靠近马车。
其他护卫也停了下来,风里只剩马儿和哼哧声。
“有人,警惕点。”陆凌玖面色凝重,不过马上又转忧为喜,可算让他找到话题了。
陆凌玖拿马鞭轻轻磕了磕车壁,“三小姐。”
余晚之挑开了帘子,“怎么了?”
陆凌玖一看见她的脸,方才想说什么一下卡壳,只觉得火光下的面容怎的那般好看?
“嗯?”余晚之又问。
“啊?”陆凌玖回神,“哦,我是想说你看这路上多不安全,方才一定是有什么人,不过看我们人多没敢动手。”
余晚之点了点头,“那就多谢……”
“我不是让你谢我。”陆凌玖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以后你要是出城就叫上我,我带人护送你,不单是出城,去哪儿我都能护送你。”
少年目光炽热,说毫无触动,那是假话。
余晚之并非铁石心肠,但也仅限于感动,少年的眼神让她不自觉避让。
“不用了,往后我出门多带几个人便是。”
①出自《四十二章经》
第 92 章 你是谁
陆凌玖微微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说:“你是不是担心别人会说闲话?没事,我才不怕呢,他们谁敢说你坏话,我就抽他。”
说到这里,陆凌玖一顿,想起上次有人说她坏话,还是沈让尘出的头。
可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就是众人口中的余三小姐,若是知道的话,他一定不会比沈让尘慢,可到底是晚了一步,他没有保护他,心里的失落渐渐涌了上来,
城门已闭,守城见了陆凌玖又重新开门放行。
一路上既想快些送她到家,让她早些歇息,又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能一直走下去。
马车停在了余府大门。
余晚之扶着坠云下了马车,再次向陆凌玖道谢。
陆凌玖看着她款款走上台阶,还是没忍住开口:“三小姐。”
余晚之在阶上回头,“小王爷还有事吗?”
陆凌玖咬了咬牙,终是问出了今日一见面他就想问的问题。
“你今夜看到我时,以为我是谁?”
他那时始终注意着她,所以也看见了她掀帘时的笑意,还有看见来人是他之后,眼里一闪而逝的失落。
那个画面一直梗在陆凌玖喉咙里,让他不吐不快。
余晚之抿了抿唇,“我以为是我哥。”
陆凌玖忽然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他慢慢往后退,手上的鞭子在腿侧轻轻敲击着,“那我回去啦,你别忘了,我就住在汴京的淮安王府,有事记得差人叫我,你快进去吧,晚上冷。”
像是怕她拒绝,陆凌玖转身就跑,手里的鞭子扬起挥了挥,“走啦!”
等少年策马消失在黑夜里,余晚之仍旧站在原地。
少年问出那个问题时,她下意识撒谎了,答案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当时以为是谁呢?那一个无法出口的人。
余晚之不免自问,为何当时看到来人就以为是沈让尘呢?
或许是因为每次遇到困难他都在侧,已不知不觉中帮了她多次,以至于今日一看到有人来,就以为是他。
余晚之摇了摇头,这破习惯得改了。
汴京城另一边的国公府,护卫闪入院中,和廊下的人说了几句。
澹风听完,轻轻叩了叩门,“公子,三小姐已安全回到余府。”
“没让她发现吧?”沈让尘问。
澹风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作答,想了想说:“陆凌玖去半道上接了三小姐,路上发现了我们在暗处保护三小姐的人,估计以为是打家劫舍的,不过好在没起冲突。”
窗上的影子许久没动。
半晌,澹风才听见公子说了一声:“知道了。”
……
淅淅沥沥的春雨总算停了,天空放晴,一匹骏马停在了余府后门。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又从后门上了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在一所宅子前停了下来。
余晚之下了马车,仰头看向匾额,字迹不清,已落了灰,想来是废弃许久了。
楼七也下了马车,她一身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去府上接了余晚之过来。
“这地方原是个茶馆,但这条巷子太偏僻,生意起不来,铺子也盘不出去。”
“你怎么知道?”余晚之问。
楼七轻车熟路地从她头上取下簪子,轻轻一挑就将锁打开了,又簪回她头上。
“我之前东躲西藏的时候踩过点,在这里藏过几天,巡查不会到此处。”
余晚之颔首,随她入内。
外面看着破破烂烂,里面却是打扫过的,桌椅板凳堆在一边,另一边用桌子拼了张简陋的床,此刻上面蜷缩着一个女人。
余晚之走近,明明已经知道是谁,但看见自己从前的脸,还是不免觉得怪异。
“她怎么了?”余晚之看见江晚之紧闭着双眼。
“闹腾。”楼七满不在乎道:“这女人太闹腾了,我只好将她药晕了。”
“晕的人能带入城来?”
“当然不能。”楼七说着从袖子里掏东西,“她想入城,前面倒是配合,我给她易了容,但进城之后她就想去宋家,还真把我当护卫用了,我直接药倒了事。”
楼七把手中的药瓶凑过去,想到什么又收回来,问:“现在弄醒她?”
余晚之点了点头。
药瓶在鼻下晃了几圈,江晚之睫毛微动,是要醒过来的迹象。
余晚之看见楼七收回瓶子,“你哪儿来的东西?”
“既白那儿诓的。”楼七说起来还挺高兴,“迷药也是,解药也是,他医术的确不错,有不少好药。”
余晚之没再细问,紧盯着即将转醒的人。
江晚之睫毛忽闪,总算是睁开了眼,在看见面前的人时,猛地往后一缩,后背紧贴着墙壁。
她四下看了一圈,紧张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余晚之慢慢走近,江晚之更加往后缩,却已退无可退。
“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余晚之温声道:“你只要如实回答,我就送你去见宋卿时。”
“你,你认识宋卿时?”江晚之问。
“当然认识,从前的吏部郎中,如今的吏部侍郎,几日前我们还见过一次。”
江晚之往前爬了一点,又害怕地后退,“你想问什么?”
余晚之:“你是谁?”
“我,我是宋夫人江晚之呀。”江晚之说。
余晚之垂眸看着她,“我是问,真正的你,是谁?”
江晚之眼瞳猛地一缩,忽然发出了尖叫。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别想让我回去!”
楼七当即上前,斥道:“闭嘴!再喊就杀了你!”
江晚之倏地收声,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头戴帷帽的女人,双唇颤抖道:“你是……你是……”
“嘘。”余晚之食指轻竖,“不想回去的话,就不要说出来,对谁也不要说,因为说出来,你就必须得回去了。”
“记住了吗?”
江晚之咬住下唇,看着眼前的女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余晚之哄小孩般轻抚她的头发,目光却冷冷落在其他地方,“听话,再替我办一件事,我就送你去见宋卿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