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开始质疑自己,她恨了他这么久,他却愿意为她舍命,那她数月的筹谋算什么?这许久以来的仇恨又算什么?
“事到如今,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了。”宋卿时看着江晚之,“要杀便杀,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放她离开。”
“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余晚之忽然扬声,她逼近宋卿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语速飞快地问:“你为什么要设计你夫人与人私通?”
宋卿时抿唇,既已选了死路,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私通。”宋卿时道:“我当初安排了人带她走,准备找个死尸顶替,但城里眼线太多,只好把地点安排在大昭寺。”
余晚之步步紧逼,“那你母亲捉奸呢?”
“只是巧合,此事同样也引起了我母亲的怀疑,所以老夫人才跟踪晚之去了大昭寺,我安排的人迷晕了她准备带走,却被母亲当场捉住,以为她二人有染才频频在大昭寺私会,之后晚之被带回了宋府,打乱了我的计划,郭自贤咄咄逼人,我不得已只好安排了一出假死。”
余晚之难掩心中的震惊,“那江晚之身边的丫鬟呢?”
“死了。”宋卿时说。
“怎么死的?”
“我杀的。”
余晚之一把拔出楼七腰间的箭,指向宋卿时,双手颤抖着问:“就为了找一具尸体来替代江晚之?谁都可以,为什么非得是她?!”
宋卿时转头看站着的女人,她蒙着面,背着光,风摇火光间隐隐看了她眼中闪烁的水光。
宋卿时心口狠狠抽了一下,莫名生出了一种熟悉感。
可那感觉很快便褪去,他感觉到了紧抱着自己的人在不停颤抖。
“因为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宋卿时说。
余晚之眉心狠狠一皱,“什么意思?”
“晚之,不怕。”宋卿时抬起被缚的双手,轻轻安抚着江晚之,他看着她的脸说:“是你害了她,是你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做人,叫她认为她不比任何人差,让她生出了诸多不平,她若还是从前那个循规蹈矩的丫鬟,她就不必死。”
江晚之听不懂,但她在痛哭流涕,她紧紧抱着宋卿时,从那些言语间认清了一件事,她永远无法代替从前的那个女人。
“我不信。”余晚之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信不信由你。”
余晚之定在原地,脑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杨顺曾说宋卿时发现书房的东西被人动过,之后便给书房上了锁,当夜宋卿时还曾问过她是否去过书房。
她说去过,但她没擅动过他的东西,那动了宋卿时东西的人是谁?
难道那个人是彩屏?
还没等余晚之想明白,又被宋卿时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思绪。
“晚之。”宋卿时看着涕泪横流的女人,叮嘱道:“往南走,别回京,我给你安排了后路……”
“我不走。”江晚之打断,拼命摇头道:“我要跟着你,除了你,这世上没人对我好了。”
宋卿时微微笑了笑,他固定住江晚之的头,让她看着自己,“听我说,记清楚,你跟着官道走,到了通抚就去来云客栈找掌柜,我给你安排了人,会有人送你去找岳父岳母,他们会照顾好你。”
余晚之脑中铛的一声,呆滞道:“爹,娘……”
她的声音很轻,还没被人听见就散在了风里。
“我不走。”江晚之抱着宋卿时。
“听话!”宋卿时严厉道:“晚之,你还记得逢州吗?”
余晚之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
记得,她当然记得,他们在逢州相逢,多么应景的名字,可这些都成为了过去。
风过林梢,面颊上一片凉意。
余晚之抬手抚过脸颊,感受到了一片湿意。
“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宋卿时笑容温和:“若我当初没有高中便不会入仕,我曾想过在那里,和你安一个家。”
余晚之怔怔地听着,听着他对另一个女人说,又像是在对她说。
“我在那里置办了宅子,他们在那里等你,你不是说过想要住在那里吗?”
宋卿时不怕说出来让她们听见,如果她们决定放人,就不会管江晚之去哪儿。
“我不去。”江晚之仰起头看着余晚之,“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不杀他。”
余晚之双唇微颤,“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宋卿时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余晚之哽咽道:“你既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从前那样,不好吗?”
宋卿时没再看她,他只想多看看江晚之,“但我有我自己的‘道’,生我者父母,养我者万民,我既入仕,便有我该做的事。”
“你的道,比她更重要吗?比你们相伴的日子还重要?”
宋卿时沉默须臾,艰涩道:“是。”
第 96 章 逢春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余晚之点了点头,闭上了眼,再睁眼时,眸中痛楚不再,已是一片清明。
她抬脚往山坡下走,没再管身后的人。
楼七捡起长剑追上去,“不管他们了?还杀不杀?”
余晚之直愣愣地停下来,她回头看着宋卿时,“我放你们走,从前的恩恩怨怨……”
她没有再说下去,径直朝着山下走去。
宋卿时皱着眉,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与这个女人有任何恩怨,
他任由江晚之解着他身上的绳索,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个奇怪的女人的背影。
他看着她垮下去的肩膀,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骨,胸口闷痛不已,却找不出原由。
“卿时。”
宋卿时终于回神,他侧头看着熟悉的脸庞想,她从前不这么叫他的,她叫他:郎君。
……
楼七没有催促,看着余晚之站在路口踟蹰不前。
直到几滴水珠落到脸上,楼七才抬头看了看天,说:“要下雨了,我们去哪儿?”
“去……”余晚之茫然望着前路,轻声说:“去通抚,来云客栈找掌柜,然后去逢州找爹娘。”
楼七只听清了前半句,皱了皱眉,“你魔怔了?大半夜去什么通抚,下雨啦三小姐!”
余晚之回神,她深吸了口气,“找个地方避雨吧,先不回城,我怕宋卿时在路上有埋伏。”
“那你刚才不如干脆杀了他。”楼七说。
余晚之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为什么。
沿路都是山野,根本没地方避雨,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山洞,余晚之一夜没睡,坐在洞口看着雨帘。
天亮之后,两人启程回城。
昨夜一场滂沱大雨,道路泥泞,冲刷掉了沿途的痕迹。
一匹马载着两人沿着官道而行,离汴京城还有二三十里,楼七在看见前方的人时加快了速度。
“你们怎么在这?”
既白嘴里含着一根绿草,他摘下来,“你还说呢,等你们一夜了。”
余晚之诧异地看着车帘,紧接着,帘子被人掀开。
沈让尘看着余晚之的脸,微微皱了皱眉,“请三小姐上车吧。”
他们同车过数次,余晚之自然不会客气,马车摇摇晃晃往汴京城的方向去。
沈让尘看着她的脸,双眼红肿,眼下一片青黑。
是哭过吧,因为宋卿时?
沈让尘侧头看着帘子缝隙,无法否认自己心里生出了嫉妒。
“沈让尘。”余晚之忽然开口。
沈让尘转头,“怎么了?”
“你有你的‘道’吗?”
沈让尘一愣,随即说:“有。”
“你的道是什么?”余晚之又问。
“大道三千,随心即是吾道。”
余晚之垂下眼,“那它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吗?”
沈让尘看她神色恹恹,说道:“不是,更重要的,得遇见了才知道。”
“我知道了。”余晚之点了点头,伸手挑开了帘子。
一场春雨一场暖,道旁树的嫩芽在一夜之间张开了枝叶,挂着露珠。
“你在看什么?”沈让尘问道。
“看春。”余晚之说:“枯树终有逢春日。”
沈让尘接道:“可故人难回那年秋。”
余晚之蓦地回头看着他,品出了他这句话的意味,然后她点了点头,说:“对。”
一阵风袭来,卷起了车帘,吹过了她过往的那一页。
新的一页,尚未题字。
……
陆凌玖百无聊赖地等在余府门口。
他一早就来了,地上昨夜的雨迹都还没干,石板的凹陷里盛着春雨,他无聊地用靴踩了踩,听见了巷子那头传来的马蹄声。
背刀的少年坐在车辕上,旁边策马而行的是澹风,这两个人陆凌玖都认得,是沈让尘的贴身护卫。
那车里想必就是沈让尘了。
沈让尘这么早来余府做什么?
等走近些,陆凌玖才看见车的另一侧是一个高束着马尾的女人。
马车停在了余府门口,既白同样看见了陆凌玖。
他朝陆凌玖笑了笑,招呼道:“小王爷好,这么早?”
车内的余晚之一怔,不知怎么下意识看了沈让尘一眼。
陆凌玖颔首,警惕地看了眼马车,“你家大人这么早也来余府。”
既白狡黠一笑,眼神意味不明,“是呀。”
陆凌玖正准备说什么,就见那束马尾的女人下了马,走过去掀了帘子。
“到了。”
看清马车里的人,陆凌玖手指收紧,嘴唇无意识地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天刚亮他就来了,没看见余晚之出府,那就是早在他来之前,她就不在府中。
所以……是彻夜未归?和沈让尘一起?
余晚之扶着楼七下了马车,站稳后看向陆凌玖。
少年双拳紧握,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疑惑和错愕。
余晚之对他颔首示意,径直入了余府大门。
大门将闭,楼七回头看了一眼,“啧啧,这么多桃花,那小子看样子都快哭了,你怎么不解释解释?”
“没有必要。”
“铁石心肠。”楼七感叹道:“无情的女人。”
说完又想起了昨夜,那样悲恸的情绪,和眼前冷漠的女人仿佛完全割裂开来,竟让楼七生出了一种错觉,昨夜的一切都是幻象。
余晚之不想解释。
与其给了希望再泼一盆冷水,倒不如一早就不要给人希望,那样便不会有失望了。
陆凌玖久久盯着紧闭的大门。
马车与他错身而过,陆凌玖忽然上前几步,“留步。”
马车停下,沈让尘挑起帘子,“有事吗?”
陆凌玖咬了咬牙,“你既与三小姐退婚,当避嫌才是吧?”
沈让尘气定神闲,反问道:“那你呢?大早上守在门口,不用避嫌吗?”
他原本也想避嫌,不想将她逼得太紧,所以前一次夜里送余晚之回府时走的是后门,自己则远远跟着。
但陆凌玖打乱了他的计划。
陆凌玖一时语塞,“我们不同。”
“怎么不同?”
“我……”陆凌玖鼓起劲,“我在追求三小姐。”
“那就没什么不同了,因为……”沈让尘半笑不笑,如实道:“我也在追求她。”
第 97 章 耽搁
春意闹人,难得是个大晴天。
楚明霁命丫鬟搬了椅子在园子里晒太阳。
他常来找沈让尘,丫鬟都摸清了他的喜好,在椅旁的竹几上备了瓜果。
“哎,闲得蛋疼,我说出城打猎你不去,成日窝在这府里,没劲透了。”楚明霁晃着腿,一边往嘴里抛着瓜子。
书房敞着窗,沈让尘坐在里边,和楚明霁隔着不远的距离。
沈让尘看也没看他,“金水河畔的十二坊还不够你玩的?”
“玩腻了呀。”楚明霁说:“小玖儿近日忙着追求余三呢,都不和我混了。”
沈让尘侧头,“余三也是你叫的?”
说完看回书上,目光定在一处没移开。
楚明霁嘟囔了句什么,正伴着树上的鸟叫,沈让尘没听清,过了半晌,他转头问道:
“陆凌玖怎么追的?”
“我哪儿关注这些。”楚明霁眼珠子转了转,从躺椅上起身,拨了拨窗上的藤蔓,给自己找了个趴的地儿。
“你也对那余三……余三小姐有意思吧,怎么不见你有动静呢?慢了可就叫人先诓走了。”
沈让尘笑了笑,“这世上,怕是还没人能诓得了她。”
聪明机灵成那样,她不诓别人就不错了。
但楚明霁这个问题沈让尘也想过,只是他未尝男女情事,更不知如何追求,就连与她相处,都还带着几分局促。
沈让尘思索片刻,对楚明霁说:“你进来。”
楚明霁不明所以,还是从门口绕了进去,“什么事?”
“你说的追求……”沈让尘顿了顿,问:“该怎么追求?”
楚明霁愣了愣,继而大笑起来,沈让尘由着他笑,甚至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表情一看就不对,楚明霁自问还算了解沈让尘,特别是他脸上的这个表情,意味着他再笑下去就该倒霉了。
楚明霁赶忙把笑一收,清了清嗓子说:“你不是阅文无数吗?这都不知道。”
沈让尘睨他一眼,“我是阅文无数,不是阅女无数。”
楚明霁咧嘴一笑,“那是,那么我这个阅女无数的兄弟,可就派上用场了。”
说起追求,楚明霁自问那真是信手拈来,金水河畔的十二坊的花魁,半数都被他收入囊中。
只是接连说了好几个方法,都被沈让尘一口否决。
“你那些都是捧花姐儿的法子。”沈让尘皱着眉问:“就没有正经一点的?”
“有!”楚明霁点头,“直接上门提亲。”
沈让尘眉心皱得更深了,之前直接上门退婚,如今再直接上门提亲,想都不用想,肯定会是一盏好茶侍奉,然后干脆利落地被赶出来。
他真是急病乱投医,居然会问楚明霁。
听楚明霁的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死的痛快些。
……
都已是初春,窗户还紧闭着,房里飘着满室的药气。
天气突变,易生风寒。
余老夫人前几天在园中散步时减了衣,结果晚上就病起来。
余晚之喂完药,扶着余老夫人躺下,又在旁陪着说了几句话。
直到听见老夫人平稳的呼吸声,她才起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