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面色越发白了,就听小安子继续道:“我们想让一个人消失,就能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任凭怎么找,都再也寻不到这人的任何痕迹!”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他终于发现郡主脸色不对:“郡主?”
月下已不自觉咬着食指关节,凝着眉头,看着小安子。
小安子不知哪里不对,不敢吭声。
过了好一会。
月下缓缓问道:“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只有太后娘娘和周嬷嬷。如今,多了郡主。”
“血刃之中,没有人知道你?”
“血刃之中,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组织里知道奴才如今身份的,只有奴才上下线上的两人。”
“谁?”
“一个是康公公。”
“跟着七皇子的康公公?”想到那个白白胖胖说话慢悠悠异常耐心的康公公,月下诧异极了。
小安子点头。
“还有?”
“永寿宫的小全子。”
康公公和小全子。
月下攥着茶杯,看向小安子:
“告诉外祖母,查血刃。”
小安子一惊,愣住了。
“也许,血刃出了叛徒。我有征兆梦,梦中你突然消失——”
月下目光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任凭我如何寻找,再也不见踪迹。一年又一年,怎么都寻不到,哪里都寻不到。”
郡主的语气和目光,让小安子不由狠狠一颤。
上首的郡主,彷佛不时在说一个梦,彷佛这一切都曾真切发生过。
小安子不由问道:“郡主,梦中可还有别的?”
月下闭了闭眼,彷佛在重新忆那一场梦,她睁开眼睛:“梦里那日,你离开前支领过一笔银子,理由录的是有故人遇困。”
安静房中,月下与小安子相视。
前生,月下也顺着这条线索查过,可小安子一向沉默寡言,领差办事,多一句话也是不说的,从不与人相交。除了她和她身边这几人,小安子哪里有什么旧人。
显然,此时小安子也想到这些。除了小洛子几人外,能让他用一句“故人”的——
只有血刃中的康公公和小全子。
小安子垂了头,默然站立。
一切可能是梦——
也可能——
一向极为淡漠的小安子垂下的手,不由轻轻颤了颤。
月下同样垂了视线,望着桌上茶碗。血刃也许可以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个人这样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痕迹,表明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不然,一个小太监,随便一口井,一根绳子,像对小洛子一样,或者干脆就像对璎珞一样往井里一推。前生,小安子的突然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可惜她眼瞎心盲,要不是宋大人提醒,她如今也许都还蒙在鼓里。
也许今生,小安子还会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月下一个寒战。又想到什么,她突然向小安子道:“血刃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死得看不出蹊跷,好像正常死亡?”
小安子立即回道:“并没有这样的办法。即使用针,能要人命的也只有那几处,宫里太医也能看出端倪。”
“用毒呢?”月下的声音发颤。
“血刃并不长于用毒,也正是因为这个世上就没有无色无味的毒,毒发身亡后,更会留下种种迹象,绝无可能逃过太医们的眼睛。更不要说,一旦确定毒的种类,就可以追查其来路,就会暴露更多用毒人的线索。比起毒来,自己打造的武器,反而更隐蔽。”
例如他,杀人更爱用铜钱镖。自产自用,顺手极了。
月下攥着的手一松,轻声道:“去吧,去查。”
小安子一凛,领命而去。
第117章
夜又深了些。
小洛子伴月下出来,院中的灯已经熄了好些。
雪后的夜晚是一种清透凛然的寒冷,清幽夜幕上挂着一轮冷月,洒下一地银辉。照出了积雪的廊檐,院中树木枝条幽幽伸展着。
小洛子在一旁挑着灯笼,为月下照着路。
两人到了西院书房院中,月下才一踏上书房前的台阶,书房的门就开了。
月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正看过来的宋晋。
深冬的夜格外冷冽。
宋晋两步向前,一面伸手拢住月下因为提步散开的披风,一面向小洛子道:“时安和星远都在旁边厢房里烤火。”
小洛子看向郡主,月下点了点头。
进入书房,瞬间严寒与深夜好似都被关在身后,书房里暖光融融。早在月下到来前,宋晋就专门多加了炭火。
月下不由往四周打量。
好些日子没过来,似乎一切如旧。看到旁边一架子书册,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今生第一次步入宋大人书房那晚。目光从那一溜《大周律》扫过,月下这才想起来:“我借大人的《大周律》,忘了还。”
宋晋接过月下披风,正往一旁乌木架上挂去:“郡主留着就是了,臣早已记下所有《大周律》。”
“可大人当日特别嘱我要还的?”
宋晋仔细挂好了披风,闻言,转头,向月下看了过来。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如同轻启的凤尾,眼梢微微上扬,眼眸幽深,却含着浅笑。
月下心噗一跳,忙转开视线,往前方桌案看去。
书案上一卷文书似才写了一半,旁边搁着的毛笔上还蘸着墨。月下不由上前,低头去看。
宋晋见月下关心,解释道:“是北边的后勤供给和转运方略。”
见月下看过来,宋晋对她笑了笑:“单论打仗,镇北侯府镇守北地多年,臣想,目下有周世子,北地还有周老将军,都是可以请教的。只物资转运这部分,还需格外斟酌。”
月下认真听着,目光从宋晋脸上重新落向桌上未干的笔墨。她脑中已都是北地呼啸,兵戈之声。想到舅舅当年——
一个冷战,月下猛然抓住宋晋垂在身侧的手。
突然的举动,让宋晋一僵,随即就意识到月下的手冰凉。
知她担心,宋晋拉起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之间,轻声道:“郡主别怕,臣并非仓皇领命,而是早有准备。”
宋大人的声音轻缓温和,能抚慰一切。
月下知他自来都是如此,天大的难事,在他言语中也总是淡淡的。想到今生,很多事都变了,从大礼议到北地战事.....曾经发生的,悄然消失。前世没发生的,却轰然落地。战场凶险,夺去皇帝舅舅性命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只需一场突然变故,一个小小疏忽!而今生,她带来了那么多变故——
他甚至比前生更早踏入战场,他还会同前生一样好好地归来吗?
想到这里,月下眼中涌上了泪。
要是,万一——
“万一,万一天时不利呢.....”她虽不曾读兵书,也知战争讲究天时地利。大周对北蛮用兵,本就不具地利,她还改了天时!
月下抓着宋晋,慌乱道:“还有人!俺达贡阴险凶狠,不择手段.....就是咱们这边,祁国公府处心积虑,一肚子坏水.....还有陛下,还有殿下。”提起萧淮,月下攥着宋晋的手抖了:“他——”
想到萧淮可能比前世更早动手,而战场凶险——
月下一张本就雪白的脸顿失血色,唇轻轻哆嗦着。
明珠郡主有一双世间最美的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隔着泪光望过来——
望向他。
宋晋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心里却蓦地浮现一个念头:不要提“他”。
鲜明,狰狞。宋晋陡然发现,她才看向他,属于他的那颗永不餍足的心就已经在叫嚣着:只看向他。
月下真的慌了,抓着宋晋,提醒他:“宋大人,他,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讲道理的,他,他很有可能,他——”
好似不断上涨的汪洋冲毁了堤岸,又彷佛早已一再绷紧的琴弦“铮”一声——
蹦段。
“郡主?”他安静地唤她。
“大人?”她抬头应他。
然后就是骤然的静寂。
烛火轻晃,异常地静。
宋晋俯身,把嘴唇贴在了月下的唇上。
月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宋晋移开唇,目视她。
月下已然失声。
宋晋的目光漆黑,幽深。
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大氅已铺展在月下身后硕大的书案上。
宋晋落在她身上的手轻柔而坚定。
她顺着他的力道,于无垠寂静与虚空之中,柔软而无力。
等她再次能够思考时,她的上方是俯身逼近的宋晋。
她的身下是他那张大毛里子的玄色披风。
宋晋的脸停留在她上方,很近很近的距离,没有再动。
近到——呼吸可闻。
是谁的呼吸,又是谁的心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如此近的距离,月下颤颤的目光对上了——宋晋的。
她紧张抬起的手,落在了宋晋的腰间。她急需攀附,在即将到来的坠落中。
宋晋目光一暗。
月下闭上了眼睛。
无法分辨这天与地,这夜与明。
她的身旁是经学义理,是大周律法,是北方军务,是六部文书,是层层叠叠的土地清丈文册。哪一个她都唯恐碰坏。她唯一能够且不怕碰乱的,只有——只有身前这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攀附他,抓住他,弄乱他。
他属于她。
她生而富贵,是大周最尊贵的郡主。可这世间一切在她看来都关联苍生,都是渺小于她不可轻扰的。唯有眼前这个人,属于她。
苍生指望他。
而她,拥有他。
短暂意乱后,月下毫不迟疑地迎上去,紧紧抓住他,轻轻咬住他。身前人几乎是狠狠一滞,然后是再也没有任何犹疑地压下来,是彻底的意乱,也是彻底的情迷。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房中喘息由轻到重。
烛火下衣襟散乱,雪白柔腻从女子脖颈往下蔓延,熬红了人的眼睛。
硕大的乌木桌案,玄色大氅起了皱褶。
彷佛烧着一团火,炽热,难以抑制。
在这个又深又冷的黑夜里,放肆又无法抑制地烧开,烧下去。
突然——
宋晋狠狠一抬头,看向书房门,抬起的眼尾染着红。
是笃笃的叩门声。
门外是显然提高的喊声:“.....京郊军报!”
宋晋立刻起身,拉人入怀,拢起月下已然散乱的衣襟,惯常握笔的手为她一点点扣起。
宋晋垂眸,仔细扣着。
如同雕刻一样,克制,认真。
只宋大人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他线条优美的脖颈。
月下目光如同水波漾荡的湖面,雾气散去。
这时只是抬头看过来,就同盘踞湖面的妖,一个目光都是最有效的引诱。
宋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慢为她扣肩头最后一粒纽扣。然后,狠狠把人按入怀中,宋晋抱着她,无声克制。
他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没事的,是外头有信送来.....”
他安抚怀中的人,也是安抚他那完全失控的让他此时都觉心惊的欲望。
就在刚刚,他的郡主让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宋晋始终隐隐知道他在,可就在刚刚,她放出了他。携卷着滔天的欲望。
烛火下,宋晋闭了眼睛。这才知道,他始终幽禁的毒龙,是何种模样。
好在,他拥有她。
她在他的怀中,哪里也不会去。
月下在宋晋温柔的轻抚下回神,终于再次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这次,她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月下立即挣开,开始手忙脚乱收拾宋大人的书案。
她听到身后人一声轻笑,月下甚至没敢回头,只脖颈耳根再次烧起绯红。
宋晋目光落在月下身上,顺手捞起玄色大氅,这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襟。
转瞬间,他已完成了转变。变成那个人前的宋晋:是温文尔雅的探花,也是克己寡欲的右侍郎。
嘴角含着他惯常的温润的笑,温和而从容。这时动手扶起倒了的笔架,推回桌角的砚台。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温柔,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