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久久地凝望着他相似的眉眼,半晌不发一言,最后只是轻叹:
“虽然,我此生最爱之人是你阿娘,但是我只能对不起她。因为,我对顾家负有责任。情爱于我,永远比不上顾家重要。”
他从心底里厌恶为了家族背弃情爱,背弃阿娘害得她惨死的父亲,却又不得不奉行这个道理。只因他也姓顾,此生永远都也逃脱不了。
人在潮中,潮水推着人沉浮,一生皆是身不由己。
他闭上眼,将那一日陈州帐中那道身影在脑中,全然亲手抹去。
翌日,入朝之后,他召集旧部家臣,聚齐世家重臣,将积压的后党罪证一份份地搜刮出来。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将她和她的党羽撕个粉碎。
……
这一回的梦里,顾昔潮发现自己身处歧山部致命的箭阵之下。
无数流矢浩浩荡荡,一支箭贴身飞来,他无力地抬起手,任由它擦破了肩头。又一支,深深刺进胸甲,没入皮肉。他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挥舞雁翎刀,节节败退。
再度陷入昏迷的时候,他好像听清了陈州那个女子当时说的话:
“顾昔潮,你可别这么轻易死了。你我之间的大仇,我还没报呢。”
“你最好,早点好起来,再死在我手里……”
清冷的音调洒落在耳畔,落入他黑沉沉的心底。
同样的语调和音色,只是这一次,那个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竟是她的语调,是她的声音。
“沈十一……”顾昔潮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地压着。所见的只有黑暗,熟悉的女声接连不断:
“你不是要为顾家人还有你大哥报仇吗?你再不起,我还能再毁了顾辞山的身后名……”
“本宫命令你,你不许死在这里,你听到没有。”
耳畔又响起她的声音,他是还在做那场旧梦吗?
他也不是第一次梦见她。
年少时,日日相对,也曾做过荒唐的梦。后来决裂,梦里的她,也是如此漠然冷酷,动辄便是要杀他。
无情也动人。
漫天箭雨之中,她雪色的背影孤绝,缓缓回首,远隔万里还在回望着他。声音是少见的急切:
“我父兄和你大哥的遗骨,你还找不找了?”
“顾昔潮,你给我起来!”
最后这一声唤,在震天动地的蜂鸣之中,清亮无比,精准无误地落入他沉滞的耳中,震耳欲聋。
忽然,一旁的铜铃声大动,如同叫魂的嗡鸣。
不是忽然,是铜铃声一直在响,此刻才被清醒过来的他听清。
“沈、十、一……”
昏迷中的顾昔潮唤回了一丝意识。
这混沌的意识游离了半刻,又听到一声一声的诡笑:
“可她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到死都还恨着你啊!”
“你见不到的她的。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顾昔潮心头一动,双眸睁了开来,眼前一亮,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醒了!将军醒了!”坐在榻底下守着的一人惊呼。
零散倚在榻前的亲卫立即围了过来,还有一脸阴沉的邑都听到声响,也从走了过来。
众人这数日来都不曾合眼,死守着陷入昏迷危在旦夕的将军。
顾昔潮的目光一个个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身旁那盏铜铃上。帷幄之间密不透风,窗牖紧闭,根本没有风能进来。
铜铃却仍在摇晃轻鸣。
他垂下头,眼底幽深,只不过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陈州那一夜,在他榻上的人就是她。
今朝,她是不是也没走?
第37章 诱她
“将军, 你伤还没痊愈,怎么能出来吹风?”
一场春雪方停,霜花满地, 骆雄跟着顾昔潮来到羌人在崤山暂居的村落巡视,手里提着大氅给他披上,嘴上不免嘟囔几句。
顾昔潮策马行至一处斜坡,扫视底下的村落。
羌人在崤山定居, 建立村庄的诸般事务已然安排妥当。
他们砍掉了崤山向阳面的树林, 有朔州城里的工匠教他们依照汉人居所依山而建茅石屋, 开垦良田,耕种黍禾, 麦苗等作物,还有村妇教他们织布裁衣。村落里展现一派全新的欣欣向荣之景。
骆雄由衷地赞叹道:
“羌人能征善战,有了羌人在崤山定居, 我们的边防便可从朔州往云州推进十里。将军果然思虑深远。”
他的目中迸射出光来, 遥望北面的方向,喃喃道:
“假以时日,就能、就能……”
顾昔潮背着手, 也眺望着天边没有说话, 却点了点头。
待他上马之时, 一名羌族少女碎步朝巡视的队伍走来, 没有说话, 眼睛却亮晶晶的,在顾昔潮的马前递上了手里捧着的一件胡袍。袍子叠得平平整整,袖边绣有红金色的卷草纹, 一看便是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织造的。
顾昔潮视若无睹, 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径直掠过了她双手捧着的衣袍。那少女愣在原地,低垂下头,又跑开了。
骆雄心中叹气,轻声道:
“将军,你这袍子穿了这许多年了……”
自他跟着将军起,就见他常年穿着这几身旧衣,衣襟袖口都洗得发白,都一直没丢,哪里像个封疆大吏的模样。
大雪纷飞,顾昔潮独立在寒风里,神思被风吹得恍惚。
好似听到很久远的声音,从不知何处来:
“我才不给你绣呢,你、你去找栖竹姐姐,她绣工比我好多了。”
“李栖竹现下只能绣你二哥的衣裳了。”少年轻哼一声,手握一把金刀在掌心一转,横在面前,笑道,“若我此去北疆,能带回一株春山桃,明年开花你便照那花样子在我袖上描一朵,成不成?”
“你真能带一株春山桃回来?”
“我应你的事,什么时候不作数?”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绣得不好,你可不准说我!”
后来,他果真从北疆带回了一株春山桃,种在院子里,一年后悉心照料才开了花。
于是,他挑了一件最爱的天青色锦袍送去,等啊等,等到锦袍的袖口上,终于多了一朵歪歪斜斜的桃花。
她女工不好,拆了绣,绣了拆,他明里笑话她,暗地里收着那件绣花的锦袍舍不得穿。
只是,那株春山桃隔年便枯死了。锦衣貂裘的贵公子一马一刀离开京都,只唯独带走了这件旧日里最喜的锦袍。
直至袍袖染尽了北疆风霜,褪色成了黯淡的黑。
顾昔潮手指抚过袖口那磨得几不可见的桃花纹,垂下了眼。
他闭了闭眼,刻意地散去了回忆。
出了羌人安置的新村落,继续带人策马扬鞭,复又向北行了数里,来到崤山北那一处沈家二哥的衣冠冢。
此地之前的羌人遗骨,早已被入土安葬。新冢离离青草已生,在皑皑春雪中冒了新芽。
顾昔潮缓步行至当初掩埋顾二哥衣冠的坟前,良久沉默矗立,温柔而细小的雪片落在他鬓边的银丝间,又渐渐化为乌有。
大亲卫上前为他递上三炷香,而后退避在十步外静候。
风吹散旁边拂过的烟气,树梢上的残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像是尖锐而破碎的月光。顾昔潮缓缓地擦亮了火折子,三炷香头蘸了蘸燃烧的火焰,直至每一炷香上都燃起了细小的火苗。
只须臾,那三簇火苗便微弱下去,最后化为一袅烟气散去,断裂的香灰倒头掉落无痕。
顾昔潮迟疑片刻,又燃起了三炷新的香。
风烟止息,香火再度湮灭,难以点燃。
顾昔潮立在原地,听到旁边另一处新冢前,三俩人在烧祭祀的纸钱,给逝去的亲人燃香祝祷。
“我想阿兄了怎么办?我想阿兄再抱抱我……”
“要是有犀角蜡烛,点燃之后,他就能出现抱你了。但犀角难得,我们上哪儿找去啊……”
“你说,阿兄的魂魄还在不在啊?”
“如果魂魄没了,就算有人烧香,那炷香也会马上灭了,烧不起来了。你看,你烧的香还在,他的魂魄定是还在。”
“是啊,多烧香,只要没灭,就是他们还需要香火供奉呢。”
“我们啊,还是多给他们烧点纸扎,有新衣,有鞋子,有首饰……他们在地下就什么都有了……”
几人的絮语远去,顾昔潮还立在原地,摩挲着刀柄,漫散的烟气变得有几分模糊不清。
山里的雪风突然变得凛冽而急促,顾昔潮长久地端详手里握着的断香,最后,挥手召来身后跟着的骆雄,问道:
“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近日是不是断了?”
亲卫想了想,答道:
“自然没有,按将军吩咐,这十年如一日,一直好好烧着呢。若是断了烧不着了,自然马上有人来报将军的。”
顾昔潮许久未动,周遭的落雪声都恍若听不见了,手指骨节缓缓扣紧了箭袖,仿佛置身一场厮杀之中僵立良久。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应证。
不敢确认又急于确认的事,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顾昔潮只立着,却能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威压。骆雄莫名,疑惑地问道:
“那……云州那宅子里的香火,继续烧不烧了?”
“烧。”顾昔潮唇角一扯,似笑非笑,“当然要烧。给我大把地烧。”
“还有,上回在崤山里猎得的犀角,可还有剩?”
***
顾昔潮与众亲卫策马回到朔州的军所,下了马便朝议事厅走去,脚步不经意间都轻快了不少。
边城的军所以巨石垒筑,黄沙铺地,四面高墙林立,宛若一座封锁的城池,守卫森严。
他走出十余步,忽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身后断墙边,一道高壮的身影挺立在日头的阴影里,一手撑着刀,大风猎猎,纹丝不动,只灰白的皮毛在雪风里飒动。
见顾昔潮发现了他,也不躲避,径直从丈高的断墙上跳了下来,缓缓走向了他。
汉人和羌人近日在朔州交往频繁,互通有无,因此并不限制几人入城。
然军所乃大魏兵家重地,擅闯者可是杀无赦的。四面密密麻麻的守卫见了这个羌人,纷纷握紧了刀,上前欲要拦人,顾昔潮微一颔首,守卫们便恭恭敬敬地退去一边。
黄沙地里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
“看来,你身体好全了。”
邑都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往日洪亮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顾昔潮点了点头,问道:
“你冒死前来,何事?”
邑都那一双褐色的眼像夜狼一般地盯着他,忽笑了一声,冷冷地道:
“你何时中了羌毒?在你杀我首领之前,我被你蒙骗,说不定还会帮你找到解药救你一回。”
“不必。”顾昔潮回得干脆利落,“我不欠人情。”
邑都这几日思虑良久,回忆起过往种种,自与顾昔潮相识他便一贯的拒人千里之外,定是一早就对羌族有所布局。
正如他所说,哪怕在歧山部箭阵下舍身相救,也只是不想欠下人情。
明明可以利用自己,却像是连一丝一毫的人情都不愿有所亏欠。
实在可恨。
大风扬起邑都皮毛滚边的袍角,他握紧了拳头,冷笑道:
“要不是我发现解药替你服下,你今日怕是不能站在这里了。”
“可我看那解药就在你身上,之前为何不吃?难不成你是要等你那心上人喂你吃不成?”
“哦,差点忘了,你那心上人早就死了,连那个纸人都烧毁了。”
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深深刺中邑都飞扬的袍角,将那一角直直钉在地上。
顾昔潮走过去,猛然拔出刀尖,这片皮毛便“哗”一声撕裂开去,袍角割裂成碎片。
邑都立在原地,看都不看一眼撕开的袍角,大臂抱在胸前,道:
“我这些天,从大魏人这里听到了不少关于‘顾昔潮’的传说。我才发现,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你当年为了大魏军的尸骨冒死擅闯我羌族部落,命都可以不要,这么多年,我看着你一直在北疆,费尽心力,将那些十年前的尸骨一具一具地找回来,从没有放弃……”
“我以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我帮你找尸骨,捉叛徒……结果听有人说,你顾昔潮背信弃义,连自己的亲人也不放过,曾一夜之间,把半数的族人引入埋伏,一一诱杀。”
顾昔潮静静听着他的控诉,始终没有说话,不曾反驳,甚至眼前心底都无一丝波澜,好像他说得,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邑都低下头,自嘲般撇了撇嘴角:
“我,竟然还曾把你这样的人当作兄弟。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
顾昔潮看他一眼,平静地道:
“我从来没有兄弟。从前的死了,今后也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