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高坐马上,神容一贯持重,漠然扫视一圈负隅顽抗的歧山部人。
他纵身下马,向大火前的那些人走去,望着为首那个戴着四目鸟兽面具的人影,道:
“阿德,你让你的族人们收手吧。”
那人也认出他,死死盯着他,摘下了面具,目光说不出的轻蔑。
顾昔潮覆手在背,继续道:
“若你能答应我从此与王帐恩怨尽消,我仍可送你们归大魏,护你族人。我对羌王的诺言,对歧山部同样作数。”
阿德冷笑道:
“我们羌族内部的仇,不要你们外人来插手!”
顾昔潮看着他,又看了看最后那一群歧山部的战士,摇了摇头道:
“你若是死了,你妹妹哈娜怎么办?”
阿德的面上闪过一丝惊恐,提高声量:
“哈娜早就死了!嫁给王帐的人都已经中了诅咒,死了!”
“是么?”顾昔潮轻叹一声,幽声道,“那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是谁?”
空旷的大地上,火光烟气如大雾弥漫。一队大魏甲兵中护送着一角鲜红的嫁衣往前移动。
“鬼、有鬼啊!”众人见了那个她,惊恐不已。
“哈娜!哈娜你没死!……”
是莽机喜极而泣的颤音。
所有人惊恐的目光里,莽机最先回神,不顾一切,穿过歧山部人和大魏军的刀光剑影,向着“死而复生”的哈娜奔过去。
哈娜的身后,一个又一个身着破烂嫁衣的女子走了出来。
正是歧山部那些失踪的新娘。
她们衣裳褴褛,憔悴不堪,许久不见光照,面色惨白,意识模糊。四肢肌肉萎缩,纤细如竹竿,连走路都困难,是几个力壮的大魏兵将人背了出来。
“咣当——咣当——”
顽抗的歧山部战士们看到“死去”很久的亲人,惊异不已,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朝他们奔去。
“我们、我们都被阿德骗了!”
众人义愤填膺,得知了真相,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与失踪的至亲抱头痛哭。
“歧山部,从一开始起,就从未想过要将部落里的女子嫁给外人。”
一道沉定的声音传开来。
顾昔潮立在原地,身长如松,道:
“哈娜还有从前的那些新娘,根本没有死,只是被藏了起来。你煞费苦心,用弥丽娜的诅咒来恫吓部落里的青年人,不仅是要阻止王帐和祁山的通婚,而是要将恐惧和仇恨深深埋入所有歧山部人的心中。”
羌人传统重视头颅,没了头颅无法觐见羊头天神。比如,邑都知道首领要被迫向大魏献头,才对他如此痛恨。失去头颅,是对羌人最大的惩罚。
“无头的女尸无法辨认,从而,可以让歧山部落里的人,不仅对王帐的仇恨越来越深,还再也更少的通婚。”
“如此,歧山部的血脉里没有王帐的后代,当年的仇恨便能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紧要关头不会陷入两难,动手时不会有人犹豫。”
“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今日的复仇,重演当年的惨剧。”
顾昔潮直直望着神色渐变的阿德:
“我可有一句说错,阿德?”
重重火光映在阿德脸上,反而更显沉沉的阴暗。
他望着顾昔潮所在的方向,眼眸里映着燃烧的火,像是被长年的仇恨烧红了眼睛。
顾昔潮继续道:
“在歧山部时,你是故意将我引入那一处禁地,本想借弥丽娜之力杀我,是不是?而我身上有阿伊勃的珍珠抹额,她认了出来,没有动手。”
阿德唇瓣颤动了一下,忽然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喝令一声。
他与身后头戴面具的部众如龙蛇走,正要掠过包围他们的大魏军,避入更远处的丛林。
“嗖——”
一支利箭划破火烧红的夜空,刺破了阿德背后包裹的肩带,最后落在阿德刚跨出的脚步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包裹重重地掉落在地上,溅起层层沾了血迹的雪泥,有数尺之高,可见包裹之沉。
布条散开来,正是中军帐里丢失的,盛有羌王头颅的那个。
顾昔潮轻描淡写地道:
“先别急着走。你不如再确认,匣子里的头颅。”
此语一出,阿德猛睁大眼睛,慌忙打开匣子一看,捧出了其中的头颅。
火光照耀下,头颅已有几分膨胀,发白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在所有人眼里。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羌王阿密当的头颅。
“你们的计划,是拿着阿密当的头颅,去向北狄可汗邀功,受可汗赐封,成为新的羌王,歧山部便能一统羌族。”
“你只认这个刻有盘蛟纹的匣子。你以为,匣子里的,就定是阿密当,殊不知,我早就掉换了里面的头颅。”
歧山部闭塞已久,到了这一代诸人足不出户,没人见过新任羌王阿密当,自然不知他相貌。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歧山部里的人以陈尸掉包了新娘,顾昔潮用同样的法子掉包了头颅。
阿德终于意识到了中计。
被摆了一道,全盘计划竟然皆被眼前之人所识破,阿德恼羞成怒,将匣子踢去了一边,整个人龇牙咧嘴,恨得猛锤雪地。
“当年,是我们先辈做的不对。我们的首领到死前,还一直念着歧山部,嘱咐我们好好待你们。”
一直闷声不吭的邑都在众人的搀扶下,走上前大声劝说。
“你没有了羌王的头颅进献,北狄可汗只会把你当做和我们一样背叛了他的羌人,到时候一并铲除。”
“阿德,你收手吧。你想想哈娜,还有你族里新出生的孩子,你忍心看他们都死在北狄人的马刀之下吗?”
几个王帐的青年本是满目仇恨,此时也放声劝道:
“是啊,只要跟着大魏军到了崤山以南的朔州,北狄人就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阿德垂了垂头,原来还是少年人的轮廓,可经年的血与泪,压得他身负甚重,所求甚大。他静默了一刻,忽又大笑了几声,道:
“你们妄想!歧山部的仇恨不能忘记……”
“当年,你们血洗了整个部落,连刚记事的孩童都不放过!那一夜,那么多的冤魂,飘在天上……你们凭什么让我放下?”
阿德咬紧了腮,恨恨道:
“我,不能白白活着。我要为当年死去的歧山部人报仇!”
声音突然顿住,一把刀已抵紧了他的背上,他侧身回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大魏男人。
他不知何处已掠过重重火光,来到自己身旁,尖刀在侧。
“阿德,以你这般庸才,想不出这样精妙的计策。”
男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好似要透过他,看到其他的东西:
“更无可能如此清楚我军中布置,盗走我案上的匣子。你究竟是得何人相助?”
阿德本是万念俱灰,忽听到他如此问,就立刻精神起来。
“何人相助?”他面上掠过阴戾之色,“我们歧山部报仇是天经地义,神鬼都要让出道来!”
他无比柔情地望着怀中的绣画,画中女子栩栩如生,如同在与她对视:
“是弥丽娜嘱托我的,让我为她报仇的……”
顾昔潮冷冷地看着他,道:
“你为她报仇费尽心力,她可曾愿意现身,看你一眼?”
一语诛心。阿德痛苦地半跪下去,低低道:
“我为了留住她的魂魄,变得不人不鬼,只是想和她长相厮守,我有错吗?为什么,一眼都不让我看见?……”
能通阴阳看见鬼魂之人,却毕生看不见心爱之人。
顾昔潮面沉如水,摇摇头道:
“如此,只会让她更加恨你。”
阿德攥紧了绣画,紧紧贴在干瘦的胸膛前,像是要揉进骨血里。
他看不见弥丽娜,是因为她恨他,根本不想见他。
阿德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忽笑了一声。
“被心爱女子恨了一辈子的滋味,你怕是比我更懂吧?”他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低语,一字字道,“你不也和我一样,费尽心力想要留住她的魂魄?”
“你甚至,比我还疯……你带着那嫁衣纸人,想要名正言顺娶她为妻?”
“你做梦!”
阿德喑哑的笑声从喉咙底发出:
“她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到死都还恨着你啊!”
顾昔潮一动不动,冷眼俯视阿德,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冲天火光里,阿德看他的目光,像是怜悯,又像嘲讽,似有不甘,又含悲切:
“就算,你能看见她又怎样?给她烧那么多香又有什么用?”
“就像我救不了弥丽娜一样。你救不了她。”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灰飞烟灭,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顾昔潮无言。
熊熊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亮一双阴骇的眼,一半是死水一般的沉寂,一半是烈焰一般沸腾。
只淡淡地问一句:
“她在哪里?”
第36章 绮念
长夜如同黑黢黢的深渊。
暗沉沉的连天夜幕之下, 男人风刀霜刻的轮廓一半是鲜血,一半是火光,强大的威压带着身后火海的灼意, 阿德不禁打了一哆嗦。
男人平静冷漠的眸底深处,数不尽的烈焰在疯长。
阿德甚至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
同样的遗憾,同样的痴迷,同样的心如槁木, 同样的孜孜以求。
阿德忍不住凑近, 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满目嘲讽,笑容诡异:
“你见不到她的。”
他在他耳边嗤嗤笑了起来, 低声道:
“她已经灰飞烟灭了……”
“你和我一样,永远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爱人。”
“你和我一样,她会一直一直恨着你。”
身后是连天的火海, 浮动的火芒散落在四周。顾昔潮发丝飞扬, 面色如冰,眉峰一挑,似乎是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那一年, 大雨中她决绝转身, 进入宫门的背影。身后碾落成泥的桃花瓣。
后来, 侵吞军饷的罪证, 倾覆后党的谋算, 洛水池畔的鸩酒,荆棘丛中的金刀,你来我往的伏击, 此起彼伏的杀心。
是恨吗?若只是恨,为何心痛如摧, 一连十年?
“不。”顾昔潮蓦地出声,语气寡淡,“我和你不一样。”
“弥丽娜早已死去,你不为她寻求转世之法,却用邪术将她的灵魂禁锢,想要将她困在身边一生一世。如此,也配称之为爱?”
“所以,你再如何焚香皆是无用,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想见你一面。”
“是阿伊勃临死前,为她焚香三炷,送她往生。”
阿德不敢置信。
弥丽娜是部落里最美丽的明珠,他曾经只能躲在大傩师的身后阴暗地遥望,看着她有了意中人,要嫁给王帐的阿伊勃王子。
她惨被活埋之后,他九死一生,耗尽所有,拖着一身残躯找到了她的尸骨,悲痛欲绝之中嗅得一丝命运馈赠的转机。
他背弃阿爹所授的傩术,潜心研究禁术,甚至设下陷阱,以活人血肉供奉她的魂魄。
只想要她的魂魄经久不散,陪在他身边。
从未想过,她宁愿灰飞烟灭,也要去见那个屠尽歧山部的阿伊勃。而那个人,竟然可以以香火送她往生……
阿德面色狰狞,大吼道:
“阿伊勃可是她的仇人啊!”
“仇人又如何?”
“我和你不一样。”顾昔潮重复道,“我唯望她……前尘尽消,早日往生。”
“我定要找到她。”
沉定有力,百转不移。
阿德心头无穷无尽的怨毒像是一拳打了空,全泻了劲。
“找到她?”阿德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怀抱着弥丽娜的绣画,一步步往后退去,从腰际摘下了一枚铜铃。
“你听。她一直都在你身后呢……”
那铃声无人摇动,却一直在嗡鸣不止。
阿德似是看到了什么,空洞无光的眼,映出了漫天的火海。手指缓缓抬起来,无力地指了指男人的身后。
“你不是要找她吗?可她一直在你身后啊……”
顾昔潮沉静的眸光闪过一丝异色。
顺着阿德的目光,他转身望向背后。
身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