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痕站在画架后头,观察良久,开始作画。她落笔迅速,绝少犹豫,城市高低错落绵延起伏的天际线在她笔下一点点成型,旭日新升的江面上连接两岸的驳船航行往复,江鸥帖近江面,追逐船尾的浪花,江边人影依稀。
在坡顶行走的路人经过她身边,常常驻足观看赞叹。
“画得真好!”
“哗!下笔如有神!”
“囡囡你看姐姐画得多好?你要向姐姐学习,画画没有捷径,不可偷懒!”
有痕闻言回头,只见一位年轻妈妈牵着个五六岁女童,女童背上也背着块小小画板。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画得像姐姐一样好?”她抬头问妈妈。
“很快,等你像姐姐一样高!”年轻妈妈低头回答。
“那还要好久、好久、好久……”小女孩拖着奶音,将双手夸张地平伸,“那么久!”
“不用那么久,”有痕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只要你不放弃,很快就能画得比姐姐还好。”
“真的?”小女孩两眼亮晶晶。
“真的。”
得到保证,她欢呼一声,背着小画板,奋力向前奔去,“学画画去喽!”
年轻的妈妈追了上去,嘴里大声喊:“囡囡,跑慢一点!”
两母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有痕视野内。
太阳升至半空,阳光落在堤岸上,江面氤氲的水汽散去。
有痕收起画架返家,驱车往老字号糕团店,排队买两份新鲜出炉的海棠糕,转而前往矮桥镇慰老院,探望外祖父母。
她到得早,慰老院的老人们大多刚吃过早饭,三五成群地在院子里散步。
进入六月,院子里的凌霄花开至盛极,累累坠坠的花朵瀑布似的,从花架上倾泻而下,落花铺了一地。
有痕在花架下头找到二老。
外祖父双手负在背后,手心里捏着播放器,耳朵里插着耳机,摇头晃脑,看样子在听浦剧,外祖母则半靠半坐在画架下的长椅上,手捧尤克里里,正弹奏世界名曲——小星星。
小星星已弹得似模似样,节奏与旋律近乎完美。
二老身处同一空间,倒谁也不打扰谁。
老太太看见外孙女,收起尤克里里,“来了?”
有痕双手奉上点心,“鸿口糕团店的海棠糕。”
老太太接过点心,难得露出一点笑意来,“鸿口糕团店还开着啊?多少年没吃过它家的海棠糕了。”
又去招呼老伴,“老头子,有侬顶欢喜的海棠糕。”
转过头来,甚至额外对有痕讲了句往事,“老底子它家的小开阿苏,同我和你外公一道在学堂里读书,天天带他家做的点心来请我们吃……一晃眼七十年过去了。”
也只肯多说一句而已,照旧不愿外孙女久留,“回去罢,我同你外公都满好,不必惦记。”
有痕从善如流,辞别二老,又去小叔叔小婶婶家探望祖父母。
小叔叔小婶婶不在家,只有一位请来做家庭护理的阿姨应门。
推开门见是有痕,家庭护理员侧身让她进屋,又飞奔回卧室安抚问“是不是皓皓来了?”的老祖母,良久才返回客厅。
“大哥、大姐参加校友会去了,爷叔出门散步了,老阿姨今天比较暴躁,一直在问皓皓来不来。”护理员叹息一声。
她来这家做家庭护理时间不短,老太太大多数时候糊里糊涂不认得人,偶尔神志清醒,转瞬便又不记得。
被她一心惦念的孙子总是忙,长久也不回来探望一次,常来常往的孙女,她偏偏认不得,也不知道该替谁觉得悲哀。
不过一歇歇工夫,老太太在卧室里又闹起来,“是勿是皓皓来了?”
几分钟前的事已统统忘得精光。
有痕哪怕同祖母并不亲厚,见此光景,也不免心下凄凉。
从小叔叔家出来,有痕在楼下坐在车里,怅惘良久。
明明是她的亲人,可她在他们眼里心里,仿佛多余,她在与不在,来或不来,无关紧要。
有痕自嘲地想,她大抵是合家欢电影里无足轻重的配角,连台词都少得可怜。
她发动汽车引擎,鼓足勇气赶赴下一场。
自上一回母亲同她勉强维持表面平和实则不欢而散的周末团聚之后,母亲便借口要为国庆献礼赶工,叫她最近不用回家。
父亲也悄悄关照她,母亲看重国庆献礼作品任务,压力颇大,在工作室里倒还屏得住,一回到家便爱发脾气,既然她自己也意识到问题,两母女不妨近期减少见面次数,冷处理一下。
这还是父亲打电话来,说献礼作品主体部分已大致完工,母亲心头压力骤减,兼之凌珑想谢谢有痕帮忙安排预约明清刺绣和四大名绣精品展览,让她近距离一睹其风采,预订周六中午的餐厅,家人小聚,有痕才会回来。
小聚定在矮桥镇老街最东头的矮桥老饭店里。
老饭店在镇上开了也有些年头,一直号称百年老店,因位处老街入口,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节假日生意红火得一塌糊涂。
有痕在老街口停车场停好车走进老饭店,门口迎宾大多都是年后新招的,看着面生的很,老板仿佛也换了,听口音并不是本地人,倒是门前大排长队买糟货的熟食窗口的阿姨仍是以前的老面孔,令有痕生出一点点亲切感。
那时候父母上班,她年纪还小,暑假里无人照管,在她学会自己做饭之前,父亲上班前会得在饭桌上压一张十元钱纸币,那就是她一天的伙食费。她大多数时候就在家里酱瓜白煮蛋过泡饭,偶尔会跑到老饭店点一客小笼馒头,再要一杯甜豆浆,再打包一份四喜烤麸和糟鸭掌回家,中午便不用烧菜了。
窗口阿姨每次都会悄悄多给装一些,笑眯眯叮嘱她要好好吃饭,再长胖些。
服务员将痕领至包房前,推开包房的门,一股音浪扑面而来。
房间里除了父母和凌珑,竟然连安欣工作室的一众工作伙伴和徒弟也全都来了。
有痕一眼望见父亲同母亲坐在靠窗的主位,母亲的爱徒凌珑坐在她下首,不晓得说了什么,引得一室人笑声阵阵。而她的到来,仿佛为这一室热闹按下暂停键,包房里有一刹那令人窒息的安静。
还是凌珑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呦呦姐来了,这里坐!”
安女士一把拉住凌珑的手,“换来换去做什么?你就坐这里!”
凌珑便朝有痕露出一个“不好意思,师傅不许我把座位让出来”的歉然微笑。
有痕对凌珑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母亲面前与她争宠,并且一直碾压式地取得胜利,已经无动于衷。
待有痕在近门处随便寻了个空位入座,凌珑招呼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这次的国庆献礼作品,包房内渐渐又热闹起来。
“这回用渐变色丝线劈丝,安老师要求一根丝线劈成六十四根,劈得我手腕都快断掉,幸好劈出来的丝都达到安老师的标准。”
“小凌为绣牡丹练打籽针法,练得快斗鸡眼。”
“小凌变个斗鸡眼给大家看看!”
凌珑闻眼果然两只眼珠往鼻梁一对,做个斗鸡眼,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安欣连连拍她的手,“快变回去,当心变不回来!”
凌珑两眼恢复正常状态,“您放心,师傅,没事的。”
有痕看得索然乏味。
明明那是她的母亲,可她却像是这师徒其乐融融的场景里不相干的路人甲,甚至破坏和谐气氛的是闯入者。
有痕自己于刺绣一道一窍不通,但她并不介意母亲将一身浦绣技艺倾囊相授于凌珑,甚至乐于母亲能找到一个完美符合她要求的徒弟,这样母亲倾注全部心血的浦绣工作室才不至于后继无人。
她只是希望母亲也能像肯定凌珑那样,肯定她为绘画所付出的努力。
可惜,这注定是她的奢望。
冷菜上齐,安欣举杯,“最近忙于献礼作品的绣制,大家都辛苦了,尤其凌珑,一处绣面针法效果不理想,她跑了好几个博物馆,看了几十上百件绣品,揣摩针法,攻克绣制难关,使我们的浦绣作品,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为此,让我们干一杯!”
凌珑连忙捧起酒杯,“要不是师傅把关,鼓励我借鉴古人,创新针法,哪能攻克难关?我敬师傅、敬我们工作室一杯!”
一桌人纷纷起身,互相碰杯应和,“敬安老师!敬工作室!”
等重新落座,凌珑从椅背后拎出一个礼品袋,隔空递给有痕。
“呦呦姐,多谢你帮忙预约,让我能近距离接触明朝古绣,感受名绣风采,令我获益良多!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你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有痕无意居功。
向公众开放的展览,凭有效个人身份证件都可以在官网预约参观,她从中并没有出过什么力。
凌珑执意送出礼物表达谢意,有痕推辞不过,只好接下礼品袋。
“是我业余时间绣的一扇桌屏,呦呦姐看看可喜欢?”凌珑笑言自己有些忐忑,“我的画功不能和呦呦姐比,呦呦姐不要笑话我啊!”
在众人瞩目之下,有痕拿出礼品袋中的扁盒,打开盒子,露出里头一扇与桌面镜大小相仿的绣屏。
有痕一眼便认出这只比巴掌大些的桌屏上绣制的图案,正是她那套白描插图被红笔反复涂画的闲情偶寄十六卷中的一幅,不由得扬睫望向坐在对面的凌珑。
凌珑脸上哪有一丝忐忑?倒像挑衅:我糟蹋了你珍视的书,你能把我怎样?
第26章 倏尔初夏青精饭(3)
“陆有痕你真是气死我了!”梁如诗没听完有痕转述,已气得跳脚,用春葱似的手指捅有痕额角,“泥人尚有三分土脾气,你就这么任姓凌的蹬鼻子上脸?!换做我,当场把桌面一掀,你让我不好过,大家都别想好过!”
“家母同我关系再搭浆,我也不能由她一个外人从中挑拨。”反倒是当事人陆有痕,浑不在意,“在工作室一干人等面前掀了桌,不是正如了她的意?”
“就拿她没办法了?气煞我也!”梁如诗狠拍沙发扶手。
“什么事这么生气?”
林遂韬在梁如诗话音里走进接待室室,在他身侧堕后半步,傅其默微笑着朝有痕点点头。
梁如诗一见林遂韬,从沙发上优雅起身,给他一个极客套的假笑,“林先生。”
“梁小姐,”林遂韬笑容可掬,“想不到你竟是我们小师叔的朋友,缘分实是妙不可言。”
梁如诗眼睛一亮,“我和有痕平辈,那你岂不是也要叫我一声‘师叔’?乖侄儿!”
“我同梁小姐相交不论辈分。”林遂韬不以为忤,继续追问,“梁小姐受了什么委屈?如此义愤。不妨说来听听。”
有痕哪还看不出好友与林遂韬之间必是有故事的?见两人一时之间怕是撕扯不清,遂起身走开几步,为两人留出空间。
傅其默何其知情识趣,三两步走到有痕身旁,低声问:“里外都看了吗?”
有痕摇摇头,“谢谢你们愿意帮我模拟拍卖。”
“我带你四处逛逛。”他向她伸出手臂。
有痕眼角余光瞥见林遂韬凑近了梁如诗,正欲垂头,便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傅有痕的臂弯处,任他将自己带出会客室。
傅其默的书画装裱修复工作室设在中心城区老街坊内,这是一片永久保留原貌,永不拆除的文物建筑保护区域,其间居民早已搬迁至现代化配备独立水电煤卫的新建小区,留下原有的石库门建筑群与五十余栋历史悠久的花园洋房。
这片保留区块内,繁华热闹的商业区与幽静雅致的文化区并存,工作室正处在幽雅的文化区内。
工作室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接待来客、展示修旧如旧的古籍字画,后半部分则是修复书画的工作室。
“古籍字画收藏修复对温度湿度光线要求极其严格,”傅其默引着有痕在超过百年历史的楼内向工作室走去,“我们在不破坏建筑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在工作室内安置了最先进的密闭玻璃工作屋。”
当有痕看见工作室内巨大的透明玻璃屋,门边电子显示板上显示屋内当下温度为十八度,湿度为百分之五十八,不由得叹为观止。
博物馆书画修复室的设备也不过如此。
“浦江博物馆最新引进的和我所用的是一样的设备。”谈及专业,傅其默十分投入,“这款玻璃工作屋带有独立通风除尘智能系统,恒温恒湿,最大程度保证古籍字画在保存修复过程当中始终处于最佳环境。”
有痕透过玻璃外墙,望见里头巨大的裱画案和上头摆放堆挂的马蹄刀、水油纸、竹起子、砑石、鬃刷、排笔等工具,看得出上头时间留下的岁月痕迹。
有痕随傅其默在工作室内参观一圈,看到了那本在他还是顽皮小儿时扯碎的一九三七年初版的《且介亭杂文》,薄薄一册杂文集,泛黄的封面上有纵横交错的修补痕迹,教人想不注意都难。
傅其默轻哂,“我学了古籍书画修复之后,自告奋勇替祖父修复,可惜当时学艺不精,见笑了。”
“那时几岁?”有痕问。
“十二岁。”傅其默摸摸鼻尖。
他留着这本已失去收藏意义的杂文集,就是想告诫自己,不要自以为是,修复并不是简单的拼凑粘贴,要将破旧损坏的书籍字画修补得天衣无缝,考验的绝不仅仅是手上的技艺,更是对一本书、一幅画的理解与感悟。
“只有懂得它,才会珍惜它。”祖父曾经指着满屋的收藏,对他说。
“就十二岁的少年而言,你当时的修复技艺已经相当出色。”对此有痕却有不同看法,“看得出你尽量保持封面和原页完整,最大程度地避免使用补料。”
傅其默闻言,深深望了有痕一眼,微笑,“谢谢你肯定十二岁时的我。”
十二岁的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完成修复,当他在祖父生日时将修复好的《且介亭杂文》送给他老人家作为生日礼物时,除了祖父面露笑容,伯父、伯母仿佛预见他从此在败家子的路上狂奔一去不复返似的,一个斥责他“不要顽皮”,一个婉转批评他“小小年纪,不要玩物丧志,还是要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学习上的好”。
堂哥其献趁势捧出了他自己写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寿联。
大嬢嬢一家这种时候从来都扮锯嘴葫芦,绝不掺和,可他仍能从还不擅掩饰心思的泠泠脸上觑见一丝看好戏的表情。
父亲母亲则是尴尬的,母亲拉住他的手腕往后拽,“胡闹!”
连一向宠爱他的祖母也沉默不语,并不似往常他闯了祸以后一样上前来替他解围。
彼时他不是不难过,也不是不疑惑的。
明明寿星公看起来没有一点点不开心的样子,为什么所有人都嫌弃他的这份心意?
时隔二十年,哪怕他早已明白其中关窍,也还是会为十二岁时的自己感到一丝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