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走路都感觉冒着凉气呢。
她拖着自己的开口鞋,敲了敲寺庙的朱色大门。
花祝年是懂鉴赏的,这个大门的用料很讲究,铜环敲击出来的声音也好听。
可能是很久没见过好东西了,她又轻敲了几声,准备听个响。
结果里面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俊秀小和尚。
“大晚上的,敲什么敲?”
花祝年本来想破口大骂的,可是这里是清净之地,出家人有些傲气和清高,似乎也正常。
想了想,她就忍了。
“小师父,我是来上香的。”
对方立即换了副脸色,可是一看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什么贵客。
勉强将她带了进来:“施主,里边请。”
花祝年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带到交钱的地方了,连忙扯住小和尚的衣袖。
俊秀的小和尚嫌弃地一把抻开:“施主,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找你们主持。”
“上香这个事儿,不用找主持。上回,王财主交了黄金千两,都没见到主持的面儿呢。住持一心礼佛,从来不管这些事。”
花祝年站在原地笑了笑:“黄金千两那确实不值得,不过,我准备贡个万两黄金,给这里大大小小的罗汉们都镀个金身,不知道能不能见见那位住持?”
小和尚虽然觉得这位女施主穿着穷酸,但是万一是真的呢?
所以,还是将住持请了出来。
住持是个圆润的中年和尚,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堆到了一起。
莫名有股奸诈相。
小和尚介绍道:“施主,这是本寺的住持圆润。”
花祝年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这法号真不错。”
圆润看了小和尚一眼。
小和尚识趣地开口道:“住持也来了,您那个钱,是不是也该——啊?”
花祝年知道住持不跟自己讲话,是觉得她一个穷酸老妇人不配,所以才一个劲儿地让小和尚催账。
我佛只渡有元人,看来此话不假。
“圆润大师啊,我此次捐钱,是为的图名,所以,想知道,我这要是捐万两黄金,能不能把名字写在功德碑上啊?”
圆润一听这确实是来捐钱的,毕竟都想上功德碑了,立即开口道:“当然可以了。”
花祝年听着圆润的声音,有些敦厚的油腻,再配合着他身上的袈裟,感觉像一块儿炒了糖色的五花肉。
“那能不能,让我看看咱们这儿的功德碑呢?”
圆润一心想着这是个大买卖,自然是同意带她去看的。
那块儿功德碑很大,花祝年点着灯笼,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爹娘的名字。
她摸着镌刻的字迹,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两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如今也一把年纪了,不仅一事无成,到了外面,还是要靠着爹娘的功德过活。
真是愧对他们啊。
圆润不知道这位女施主哭什么。
他此刻只是着急那万两黄金,什么时候能到自己手里。
到时候还能再诓骗几个俊秀的小和尚过来。
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天高皇帝远的,过得岂不是神仙日子?
功德碑上的尘土很厚,花祝年的手变成了小脏手。
再一抹泪,脸上也脏了。
不过,她不在乎。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圆润大师啊,我听说,在这碑上的,后代如果遇到了难事,寺庙是能提供吃住的,是不是啊?”
圆润笑着点了点头:“前人积德后人享,确实是有这个说法。”
花祝年得到了回应后,终于打开天窗,说起了亮话,指着碑上的两个字说道:“我是这俩人的女儿,今天晚上想在寺庙住一晚,给我来点剩斋饭就行,其他的也不用你们忙活了,明儿我就走。”
圆润和小和尚,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走向。
从来都是他们骗别人,还从没被人这么骗过,大晚上的,被折腾起来,结果是蹭吃蹭住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这么说,那万两黄金,是没有了?”
花祝年倒也不觉得尴尬,底气十足地说道:“现在没有,早晚会有。有了,我第一个过来捐。”
圆润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花祝年,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他对着身旁的小和尚冷声说道:“送客。”
小和尚惊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早知道这老大娘是这么个人,他才不敢去叨扰住持呢。
谁都知道,住持夜里正跟师兄……
唉,自己明天又要挨罚了。
花祝年看这老和尚变ῳ*Ɩ 脸变得如此之快,索性自己也就不装了。
对着老秃驴破口大骂起来:“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年轻时,她看书很杂,刚好看过些经书,没想到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是很懂让各种类型的人破防的。
骂看不起人的读书人,要挑准痛处,骂他们自命不凡,脱离百姓,不识人间疾苦。
骂坑蒙拐骗的为僧者,就要用《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话来骂,才不算亵渎了这神圣之地。
花祝年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她早前一直觉得,只要自己站住理,这天下间的人,但凡是不讲理者,就没有她不能骂的。
然而,然而……
这老秃驴压根没听懂她在骂什么。
看来是已经不读经很多年了。不知道霸占着这寺庙,在做什么不正经的勾当。
居然连经书里的话都不知道。
在极致的恶面前,约束人心的经文,是彻底失效的。
她骂得再咬牙切齿,也没办法骂死他。
就算道理再对,又有什么用呢?好无力啊,菩萨也不会收走坏住持。
不仅如此,她还被几个和尚丢出了门外。
朱门在她面前,重重地关闭,上面的铜环发出闷厚的声响。
摔到地上的花祝年觉得脚下一凉,这才发现自己那只开了口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
可能是突然想到了自己爹娘,她一时忍不住痛哭出声。
正在此时,朱门打开一道小缝儿,一个小和尚嫌弃地将她的鞋子丢了出来,刚好砸到她的脸上。
第045章 你的小妻子这么彪悍
泪水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滑落。
她明明已经一把年纪了, 却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来寻求爹娘留下的最后一分念想。
结果,还破灭了。
一向好脾气的衡羿,实在是看不下去, 随手挥了道天雷下来, 要将这寺庙劈了。
他的法术刚恢复一点儿, 没想到这么快又要破戒了。
这次不知道会反噬到什么程度。
可是, 天雷劈到半空,就被一道金光截走了。
一个面目仁慈的罗汉,出现在他面前。
每座寺庙都有自己的守护佛。
守护佛守的是寺庙,并非是里面的龌龊。
因此, 护着寺庙,倒也情有可原。
对方走到衡羿面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衡羿仙君,你出身道家, 又是执掌三界的神君。佛道两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苦劈我这地方, 让佛弟子们无处可去?”
衡羿想起那群坏和尚就来气, 他的脑海里全是小信徒无助哭泣的样子:“你提供这藏污纳垢的地方, 跟助纣为虐有什么两样?”
金身罗汉看起来倒是比衡羿平静许多。
“寺庙的住持圆润, 本是拦路抢劫的匪徒,如今皈依我佛,也算是被困在了这一方小庙之中。藏污纳垢听起来可怕, 可是细想下来, 这怎么不算是为世间除害呢?我佛把猛虎关进了笼子里,日夜跟猛虎为伴。圆润就算是祸害, 也只是祸害的我佛和我佛的信徒,并没有对世间的他人造成损害。这也算是一种渡人吧。”
衡羿不管对方讲的这些佛理,他只知道这群人让他的小信徒伤心了。
贺平安守着小信徒的时候,全世界只有贺平安会让她伤心。
至于其他的人,从来不敢欺负她。
偏偏换做他来守护她,怎么就让一群臭和尚给欺负了?
他冷笑道:“你直接把他们送去地狱,不是更为人间除害?”
金身罗汉垂眸看向了寺庙大殿内,正叠在一起的两个人。
一个是住持,另一个是一个清秀的小和尚。
他们在做之前没办完的事。
“那个老的,前世是得道高僧,最后为了女儿,杀了人,才没能修成正果,这才重新来过,但他身上累世的福报,是有的。在还没有消耗完之前,是没办法强行送去地狱的。”
“至于那个被压在身下的小和尚,前世是个纨绔,欺辱了老和尚的女儿,女儿求助无门,自杀了。她娘才来庙里找那个已经出家的丈夫。可老和尚也无能为力,只好留出家前的夫人住上一宿,第二天一早看见夫人自尽了。”
“那本来是老和尚在前世的最后一关,他最后还是没能勘破亲情,犯了杀戒。那个欺男霸女的纨绔这一世,成了被老和尚压在身下的玩物。在无数个夜间,感受那些女子的屈辱和痛苦。这是他们之间的纠缠。”
“衡羿仙君,你莫要怜悯他们。除去这个小和尚之外,其他的几个,前世也是一等一的大恶人,祸害了不少女子。人间本就是地狱,寺庙是地狱中的地狱,各有各的纠葛和缘法。”
金身罗汉似乎在向衡羿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留着这个地方。
以及,留着这群人。
看起来他们在享福,可实际上哪一个,不是在偿还前世的债呢?
“那我的小信徒,又犯了什么错?怎么就这么容不下?连口斋饭都不给她吃?”
虽然衡羿带了馒头和羊肉,可他真正在意的是,小信徒被赶出来这件事。
太欺负人了!
金身罗汉为难地笑了笑,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是你的小信徒,又不是佛弟子的信徒。这收不收留的,也不能强求啊。况且,你的小信徒未来还和宗教有段缘分的。”
“什么缘分?良缘还是孽缘?”
“这,这我不能说,总之,应该算因果吧。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做打算。”
衡羿心疼道:“她的寿命只剩不到三个月了,还有什么今后可以说?”
金身罗汉合掌行礼,恭敬地说道:“衡羿仙君,你不理解上一世的得道高僧,为什么下一世突然变成淫僧,那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都轮转了百千万世了,怎么还是忍不住对自己的信徒怀有私心呢?”
突然被指责的衡羿,心念微动道:“我怀什么私心了?”
“这天下间,藏污纳垢的地方多的去了,谋财害命的寺庙也不只我这一间,看着众生自生自灭的寺庙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因为把你的小信徒赶了出来,让她哭了几声,你就要降下天雷劈我这寺庙,算不算谋私呢?知道的,说你关爱自己的小信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护着前妻。”
“你——”
金身罗汉不等衡羿再说些什么,恭敬地做了个退礼,消失在了天上。
黑夜中,回荡着一句嘲笑之语:“衡羿仙君,人间的事,还是让凡人来了却吧。神仙插手,太不公平了。就算你再如何舍不得,那也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是的。
不只仙界知道衡羿为了前世的妻子下来追妻。
满天神佛都是知晓的。
他在人间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人看在眼里。
怎么会不嘲笑他呢?
差点被妻子安排的人上两次,还死赖在身边不走。
这都已经不是不明事理了,大家都怀疑他走火入魔了。
只有他还自诩公允地陪在小信徒身边。
结果小信徒受一点儿委屈,就要劈了佛界控制下的寺庙。
一点边界感都没有。
还好意思跟他这个小小的金身罗汉辩论,谁不知道他坠入爱河了?
耽于凡间的情爱,对一个普通的神来说,是很可耻的事。
偏偏,他还是被天道选中的,掌管三界的神君。
真是可耻到家了。
大家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的,可背地里谁不是放肆地嘲笑他呢。
笑死了。
自己在天上不动声色地看了前妻三十年,以为能忍住,结果一朝下凡就黏了过去,别人撵都撵不走。
早知道这样,还忍那三十年干嘛?
疼痛是很能让人清醒的。特别是这种劈头盖脸的痛楚。
花祝年被砸之后,趴在地上哭得直哆嗦。
把气力几乎哭尽了,她也就突然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