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他毕竟跟她的视角, 还是有所不同的。
就算他再如何以神的身份自居, 还是避免不了代入前夫的视角。
作为她的前夫,他只能看到现任是如何摧残她,却并不理会其他。
可同贺平安日夜相处的花祝年,却对贺平安没有那么重的恨意。
她只觉得两个人只是不适合, 但是没办法解决这种阴差阳错。
贺平安是一把极锋利的刀,护了她三十年。
他会在很累的时候,累到回家一躺就睡着,还不忘在睡梦中掏出给她买的漂亮绸线。
捡到主家不要的旧书, 也会带回家给她看。
他没办法让她过上在花家的生活,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极致。
可同时,又不给她太多的自由。
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就开始跟她闹, 甚至对她动辄打骂。
贺平安更像一只偏执的猎犬, 护主又咬主的那种。
花祝年没办法忽略他养家的劳累和辛苦, 可是也无法给他什么情感上的回应。
她对他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就只是为了在乱世生活下去,一起搭伙过日子而已。
因为不爱他, 所以他打她, 她只有身体上痛,心是没什么感觉的。
甚至, 有时候看贺平安歇斯底里发泄痛苦的样子,她还会觉得愧疚。
他像一只困兽,胡乱冲撞着四周的桎梏。
她是离他最近的人,也是困他的人。
花祝年的自私,隐没在悄无声息之间。
她不爱他,但是需要他,所以也没放过他。
就是给他一点点希望,说自己会当好一个妻子,但是也只是当好妻子的角色,并不会真正地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
说来惭愧,花祝年对贺平安的感情,甚至没有王寡妇的深厚。
说起来,贺平安摧残了花祝年一辈子,可花祝年也使唤了贺平安一辈子。
她的一辈子,也是他的一辈子。
可关于花祝年内心的心思,衡羿是看不到的。
在这两个凡人的感情里,他几乎无条件地偏向于自己的小信徒。
他只看到贺平安是个饿死鬼,回家没吃的就发脾气,却无暇顾及贺平安在外面干活需要力气,当然很容易就饿了。
其实主家有给工人饭吃,但是贺平安不想在那里吃。
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吃,哪怕是半天不见她,他就会想念她。
他想跟花祝年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那种。
离家的时候有她送,回家的时候有她等。
他的确很贪心,贪心到要她身心都属于他。
而不是,一个跟他搭伙过日子的妻子。两个人从早到晚见不到面,只有晚上在床上能睡一起。
还是半强迫没什么感情的做。
他确实爱她,但也确实恨她不爱自己。
贺平安别看脾气冲,可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
别人爱不爱他,他是感觉得到的。
他用生命去爱的人,在嫁给他之后,从未有一刻是爱他的。
他找不到这种畸形婚姻的根源,因为再怎么样他也不能怪自己的妻子。
所以,只能怪那个拿走她心的前夫哥。
每次看到她拜小泥人儿,他都会气得浑身发抖。
这跟当着他的面,搞别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每次破防的贺平安,都会跟花祝年大闹一场。
并不是出于男人的尊严。
其实,贺平安觉得男人的尊严,并不如何重要的。
当初花祝年嫁给他的条件之一,就是允许她在家里供奉小泥人儿。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她的前夫。
她对小泥人儿情深义重。
可他不在乎。
贺平安不在乎她把小泥人儿带进家。
她在他心里,一直是很重要的。因为那份重要,所以显得他卑微。
他甚至想过,就算前夫哥没死,他愿意跟前夫哥一起拥有她。
前夫哥做大的,他做小的,他也愿意。
贺平安是接受花祝年,心里既有前夫哥,又有自己的。
真的。
他是那样卑微地祈求她,能给他一点点爱。
一点点就够了。
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她心里只有前夫哥,半点都没有自己。
不仅刚结婚的时候是这样,婚后过了很多年还是这样。
这是他根本无法忍受的事!
他不要她只是做一个妻子的本分,他从始至终想要得到的,只有她的爱。
贺平安这一生,从没被人爱过。
如果她能爱他的话,那真是死了也甘心。
那种爱不是你侬我侬的温柔小意,而是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被她放弃。
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婚姻太脆弱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不想过那种虚假的日子,像是活在梦幻泡影之中。
有时候,他宁可让她恨他,也不想看见她的眼中平静无波。
贺平安知道现在这个世道,外面满大街都是像他们这样的夫妻。
可他就是不想接受。
正如她不肯接受前夫哥的死亡一样,他也不接受自己只能拥有一个相敬如宾的妻子。
他偏不和她相敬如宾。
哪怕两个人吵得热火朝天,他把她弄得遍体鳞伤,总比相敬如宾要好。
贺平安喜欢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他跟衡羿,几乎是两个极端。
所以,一个是神,而另一个是人中最恶劣的极品。
可无论贺平安作成什么样子,花祝年是理解他的。
理解他的挣扎、痛苦、打骂,还有他偏执的歇斯底里,突然发疯……
她只是,没办法解决。
他像一个性情古怪的合作伙伴。
她为了生存,只能迁就。可若是让她爱他,她也是做不到一点。
但你让她放手,出于利益的考量,她也不会那么做。
两个人都是乱世婚配的牺牲品。
可同时,又都执拗地坚守着自己的内心。
一个不再爱上任何人,另一个却不断地强求,要得到对方的爱。
比着劲儿地看谁犟得过谁,大半辈子也就这么犟过来了。
衡羿看起来是在天上当神仙,可实际上跟那种扒着门缝,偷窥妻子跟偏执矫情小房日常生活的大房,也没什么两样。
别看他什么都没说过,可就是什么都没说,才让三个人的关系诡异起来。
他的种种举动,看起来是不打扰妻子跟偏执小房的生活,稳做一个逝去的白月光大房。
可实际上,无一不是在变相地承认自己的前夫身份。
至少,明明他给她托个梦,就能让她断了对他的念想。
可是,衡羿竟然一次梦都没托过。
明明托个梦,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他怎么就不托呢?
宁可在天上当三十年的哑巴,也不愿意下来跟她吱一声。
告诉她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她,让她不要再往他身上浪费感情了。
但凡他说这么一句,花祝年可能也就和贺平安好好过了。
可是,他就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就算不忍心拒绝她的情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一句,他已经回归神位了,无需她再日夜供奉了,也能断了她这三十年的担忧吧。
至少,她跟贺平安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
所以说,花祝年和贺平安有今天,衡羿至少要占一半多的责任。
他的确从表示过对她的爱慕或偏袒,但也从未阻止她对他的情意。
无论那份情意是什么,出于一个神的责任,甚至是一个死去的前夫,人家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了,难道他不应该主动退出吗?
衡羿的所作所为,乍一看没什么问题,毕竟掌管三界的神,似乎没必要对凡人做出解释。
可是深究起来,根本经不起推敲,甚至让人觉得细思极恐。
凡人不清楚就算了,天上的其他神仙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又不给人家回应,还让人家时刻念着你,这是什么行为?
说难听些,就是引诱良家妇女的狂徒行为。
贺平安整天发疯,跟个绝望的怨夫一样,但也只是埋怨自己比不过一个死人。
他若是知道,那个死人早已回归神位,根本不用自己的妻子供奉这三十年,他们这三十年的争端本可以避免……
不知道会不会想杀上九重天。
妻子被人惦记就够糟心了,偏偏被一个神惦记!
衡羿在天上忍了三十年,终于忍不住下来追妻的事已经传遍了。
没人相信他是给小妻子送终的。
大家都觉得他肯定会搞个大的,到时候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就老实了。
目前来看,衡羿的确是在往堕落的方向走。
只是他自己没有觉察到。
从他屡次不动声色地对贺平安起杀心,就已经有损一个神的公允了。
花祝年可能是太累的缘故,这次睡了三天才醒。
她浑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的,衡羿给她换上了新的衣服。
让她看起来像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
不过,他觉得,她穿什么都好看。
跟年龄无关,跟衣服也无关。
哪怕她穿家里的那些青灰色,灰蓝色的衣服,也是好看的。
他有些不想再让她见到贺平安了。
她本来就该是他的妻子,只是在贺平安身边寄养了一段时间,现在他出现在她面前了。
还回到贺平安身边做什么呢?
衡羿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头上忽然被对面的小信徒猛敲了一筷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两个人在吃晚饭。
花祝年边吃边说道:“老子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衡羿心情复杂地看着小信徒。
说实话,听到她说“老子”这两个字,衡羿多少有些不开心。
这总是让他想到贺平安。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贺平安的影子。
这也是贺平安竭力想在她身上留下的,用了三十年才做到。
哪怕她用其他的词语,他都不会这样难受。
甚至她说一句:“你爹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应一声啊?”
他都会觉得很开心。
衡羿从来没有嫌弃过小信徒的市侩、粗鲁和暴躁。
他唯独,不想她用这两个字。
因为,贺平安常用。
男人吃起醋来是很要命的,甚至无理取闹而不自知。
他现在和贺平安,仿佛身份调转了一样。
不许她身上出现另一个男人的痕迹,哪怕是语气相似,都不可以。
第049章 他不会喜欢以前的我
终于, 不准备再忍下去的衡羿,颇为认真地对小信徒说道:“以后,你不许再用那两个字。”
花祝年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个答复。
她一头雾水地问道:“哪两个字?”
他瘪瘪囔囔地吐出了两个字:“老子。”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就是不许!”
其实, 衡羿在天上还是观察得不太细致。
不是小信徒在学贺平安的语气, 一直以来, 是贺平安在学花祝年讲话。
至于花祝年是从哪儿学来的呢?自然是她的那些老姐妹儿那里。
村子里的女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闲来凑在一起,讲起话来, 一个比一个粗,甚至一个比一个荤。
说几句老子怕什么的?
花祝年干笑了两声:“我要是非要讲呢?”
衡羿看着眼前这一大桌子菜:“那你就,别吃了。我只给不讲这两个字的人吃。街上都是讨食吃的乞丐,你若是再让我听到这两个字, 我就把饭菜全给他们吃。”
花祝年心想,这后生怕是花他钱,给他花急眼了。
在这里找她的事儿呢。
她暂时管不了那么多, 既没答应他, 也没拒绝他。
只是顾着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饭。
躺了三天, 可把她给饿坏了。
她要把这些天的都给吃回来, 毕竟今后吃不吃得到,还得两说呢。
年轻的时候她不受嗟来之食,年老了, 她只会说, 多来点儿。
衡羿看小信徒不再理自己,一个劲儿地只顾着吃东西。
心想她大概是在生闷气。
不过没关系, 等他们上路的时候,他再买个小玩意儿哄哄她就好了。
他知道,她是很容易哄好的。
之前,她刚生了孩子不久,贺平安就跟她为给孩子起名吵了一架。
贺平安起得很俗气,花祝年不喜欢,他觉得贱名好养活,她不肯。
当时可能是心情不好的缘故,气得她呜呜直哭。
吵完之后,贺平安从镇子的集市上,买了个拨浪鼓,就把她给哄好了。
当时衡羿觉得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