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聪慧过人……需也知两国素有恩怨,而今萧将军一脉,也只余荣安。若是朕应了,岂非是要让天下人都来唾骂朕?”
“中原皇帝,这是看不起本王的箭术。”
小王子再度朝天一笑,抛出诱饵,“既然郡主千金之躯,那便在三百里防线再加五百里,郡主意下如何?”
八百里,戎狄便只能踏入苦寒之地,再难有休养生息之机。
这饵料,当真是香极了。
原本愤愤不平的大臣,忽而噤声了,纵有人还想理论一二,也得看看天子脸色。
崔三爷自斟自酌,冷笑不止。且看看,这地儿,还是这般污浊不堪。
萧鸣笙也知走到这一步,自己不应也得应,“那便请小王子以太阳之神与草原阿姆起誓,若有违背,直教风雪压头,世间再无戎狄一族。”
“嗤……”
这是他们戎狄的规矩,信奉太阳与草原。
太阳能融化冰雪,雪水滋养牧草,是以牛羊与马儿都能长得膘肥体壮。这才是戎狄的根基。
戎狄与中原人不同,不讲礼义廉耻,但也异常信这些。
随着小王子举手起誓,天子也示意宫人给荣安郡主送去一盘胭脂桃。
只不过,是崔明端亲自去送的。
这一回,早没方才意气风发,如婴孩拳头大的桃子,握在手心里,崔明端嗓子亦是哑得厉害,“郡主……”
若是他能,必将中止此局。
“方才,小公子还说,等对战结束,有话要同郡主说,连臣也听不得的要紧话。”
“嗯……”
萧鸣笙手心也微微发热:大敌当前,请崔大人不要再给她加debuff。
然而,总是口不对心,她亦脱口道:“若有机会,我也有些要紧话同大人说……”
——她并非来自西北的羊。
再说一遍,又有萧景玄在前,以崔家六郎的九曲玲珑心,能否听得明白。
“臣,时时候着。”——只盼不再是上回的锥心之话。
可,若她能毫发无伤,即便让他再受一次锥心之苦,也无不可。
崔明端只退到廊下,手中还端着那盘胭脂桃。
她站在殿前一侧,身姿挺拔,衣角翻飞。
小王子蓄满力,只第一箭,便听得“叮”地一声,利箭擦着她的发髻过去,力道稍有缓解,但还是以不可阻挡之势,径直插入身后二十丈外的宫墙上。
百步穿杨。
众位大臣才知小王子的底气,不免揪心。
幸亏这第一箭,是偏了,不过,还有两箭。
小王子同时将两箭搭上,再度蓄力。
阿草走到崔明端的身旁,不知为何,无声落泪。
袁志也在一侧,只用了崔明端能听到的声音说:“今日,萧家的人都来了。来之前,我们都想明白了,但凡郡主出了一丝意外,都不会苟活。大人无需理会,将我们拿下就是。”
崔明端没应,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抹火红身影上。也不知绣娘是掺了多少的银线,这银光,实在是晃人,晃得眼睛疼。
枉费他是清河崔家的儿郎,枉费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他能做,并未比这世间任何一人多。
因着私心,今日请了个嬷嬷去给她束发,她发髻上用的玉簪也是他亲手雕刻的,这一回,是春日的木兰。
不是他在崔家本宅的木兰花,而是想借木兰花之名,告知天地,她自当是北魏那位代父从军,抗击柔然的巾帼英雄花木兰。
也愿木兰英魂能护她,不为其它,就为她们都是女子,都是最柔韧英勇的女子。
那嬷嬷束发手艺好,小王子一箭击碎的,只是外头的玉簪,不至于让郡主的发髻散了,再披头散发,失了颜面。
余下两箭,依着小王子的箭术,同时射中了她头顶的桃子,破壳之声,同是惊人心魄。
有些人实在不忍去看,生怕戎狄故意挑事,一箭射中了荣安郡主的脑袋。他们纷纷去看崔三爷,他神色不变,不禁让人感慨不愧是修道七年,道心稳固。
只是,无人知晓他心中所念:敢动他守了七年的孩子,戎狄必死!
呜呜风声呼啸而过,再有果肉的噗嗤声,萧鸣笙的心跳极速变化,只是眼波稍一变化。
等三箭都过,众人的心也都凉了半截。若要取胜,荣安郡主只能三箭齐发,且正中那桃。只是,这些年传言她一直在养病,恐怕难以成功。
萧鸣笙只是随手拨了拨散落的一二发丝,也顾不得发髻沾染的桃汁,对着空无一箭的人,粲然一笑:
“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第127章 酒九盏(下)
萧鸣笙拿起弓的时候, 手臂明显下沉。这弓的重量不对。
但是,光靠外形与崔家的徽记,确实是她用的弓。
她不动声色将弓拿起,再抽了箭。
小王子在另一侧站稳, 集英殿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大殿, 殿庭空旷, 足有六十余丈。
弓箭最远能射三十余丈, 有效射程是十七到二十五丈之间, 这是杀伤力最强的范畴。
故而, 她与小王子的站位,缩短在十五丈。
原是要护她不被戎狄恶意伤害。
可惜, 眼下, 她费力拉好弓, 射出的箭, 一把扑在小王子的靴子前。
满堂大惊失色,“荣安郡主……不是……”
后面的话, 有人赶忙找补道:“郡主头一回用殿下的弓箭,生疏些也寻常。”
“是啊是啊,刚刚小王子第一箭, 也是空了。”
“只要郡主接下来两箭都中……”
这位老大人的话还没说完, 荣安郡主动了。
不是箭射中。
而是她往前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 只不过距离颇远, 听不清说了什么。
崔明端是听清的, 她的烦忧。
——好像有点远, 再前一点看看。
她接连走了数步,小王子更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萧鸣笙实力未知, 但面上端的是云淡风轻,“方才只约定了人顶着桃子,靶子不能动,但是没说人不能动吧?”
“嗤,你要是瞄不准,只管走。”
“行。”
萧鸣笙当真没说笑,再走了四五步路,再度瞄准时,手还是微微发抖的。
外行或是看不清,但有眼尖的,早发现端倪:荣安郡主使不惯这弓。
三皇子不好离席,如坐针毡。绪安坐在了崔明端的位置,连他都有些看不明白,虚心朝三皇子请教,“殿下,你的弓,看起来和我崔兄的差不多,实际不是吗?”
“呵呵……想来是的……”
天子神色亦是凝重。这一局,若是败了,那可又给了戎狄使臣蹦跶的机会。
又是一道凌空而去的声音。
“噗——”
众人死死盯着那颗婴儿大小的胭脂桃,并未看到利箭破桃而过,不由大失所望,不过下一刻,小王子头顶那桃子便滚走了,一骨碌朝青石板滚去。
他的衣摆,也跟着耷拉下来。
随之落在桃子旁边的,才是荣安郡主第二箭。
只射中了小王子左侧的衣物。
“还是低了一点啊……”场上的荣安郡主颇是可惜道。
“这……”
这下,不单是朝廷的大臣左右为难,戎狄使臣也呆愣片刻,随即拍案而起,“郡主这箭,也太偏了些。两箭过了,郡主还没射中,我们赢了……”
“哪里赢了?”
忍了半场宫宴的崔三爷终是开口,“定的是三箭,郡主还有一箭未用。怎么,你们是心虚输不起?要是两箭能定胜负,方才我们连胜两局,怎不见贵使将三百里献上?”
“这……”
“要是小王子怯场了,此刻不妨认输,郡主大度,此局便算了……”
这只是双方间的口舌之争,萧鸣笙在外头,被暑气一蒸,手心越发滚烫,抽第三箭时,伺候的宫人贴心道:“郡主手出血了……”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护指边果然沁出一道血痕。弓弦能杀人,这是她常在影视剧里看过,刀刃在手,也能自伤。
“多谢。”
她抽出第三支箭,刚搭上时,戎狄小王子也有宫人送了一盘胭脂桃过去,他特意挑了个大的,“多年不见,我高估了郡主。这一次,我挑个最大,还请郡主瞄准!”
“好,一定瞄准——”
萧鸣笙歪头,当真是认认真真在瞄准。“桃子确实是不大……”
但是,她瞄准的,根本就不是桃子,而是小王子的眼珠子——
当然,这对她来说,仍是超纲了。她只需要瞄准他的脑袋即可。
“西北的土地,明明是一样的牧草,一样的牛羊,不知为什么你们戎狄的脑袋更大些?”
她平静述说着自己的疑惑,边预瞄边往前走了一步。
不过是中原女子最寻常的靴子,这一步也不如他们儿郎走的铿锵有力,但是戎狄使臣却硬生生被惊住,总算有人反应过来了,荣安郡主瞄准的,根本就不是那颗桃子。
“住手——”
他的话,自然是没萧鸣笙的箭快,又是凌空一箭,急速飞奔而去,按理,是该射中了。
萧鸣笙放下弓箭,耳畔的热风从未停歇过,夕阳落在眼里,她抬袖一遮,便听得“叮”地一声。
可惜了,还是没射中。
但这一回,她的箭,被个东西硬生生拦截,再断成两半。
而胭脂桃,也随着众人的惊呼声再度滚落在地。
小王子,动了。
他是靶子,但不是傻子,能看清这疯女人是根本不是下场来比箭的,而是想射杀自己。
疯子,疯子……人人都说他疯,可世间疯的人,多着呢。
这疯女人还人畜无害笑着:“呦,贵使觐见,私藏利器,打落了我的箭,害我不能射中那桃子。而且,小王子,你动什么?天是要下雨了,可暴风雨不是还没来吗?这么快就想跑?要不这一箭不算,算我让你的,再来一箭如何?这一回,你可不要动哦——”
说罢,萧鸣笙当真再抽了一箭,她的箭筒,是满的。
这一回,瞄准的,是他的喉管。
“疯子……”
小王子眼尖注意到这一点,才骂完,也要学她再抽一箭,无需弓就能便朝着她那边甩去。
可惜,他的弓箭早被撤走。
暗器发射之时,王聪也喊了“护驾”,御林军蜂拥而至,将戎狄使臣和小王子团团围住。
崔明端也阔步上前来,将她护在身后。
他手中那盘桃子已由宫人接了过去,此刻手中空无一物。若是有,他也难以保证是否会冲动误事。
而天子的声音仍在大殿里,雄浑豪迈。
“贵使远道而来,朕以国宴款待,御酒九盏,才吃两盏,贵使咄咄逼人,朕无意计较,可你们蓄意伤人不说,又屡次违反约定。这八百里地,想来也不会奉上,且让天下人评判,今日事,该如何结?”
西北方的天,阴沉如墨,似乎下一刻便起倾盆大雨。
萧鸣笙还没脱下指套,抬手戳了戳某人过分僵直的后背,“道长的家书——”
礼。
师必有名。
“我是不是立了个大功?”
崔明端的后背,被这样轻飘飘戳着,却像是大厦将颓。
他生怕浸湿的里衣被发觉,自发朝前挪了一步,“是……”
西北的奇兵养了,打仗的银子有了,如今,她连出兵的名头也为天子谋到了。他便知,她自是当朝的花木兰,柔韧无比,英勇无双。
使臣被扣押在了驿馆,而宫宴还在继续,第六盏酒起,假鼋鱼也随之上了桌。
这是一道与假蛤蜊大同小异的面食,用猪肉腌制后,再用高汤佐味,先炸后蒸,在碗里倒扣成圆形,吃起来有鱼肉的口感。
酒正酣,用一道炸物化开,还能再饮数盏。
“荣安不单箭术精妙,更是智计无双,这一回大挫戎狄,你想要什么赏?朕都允。”
案几上,还有一道蜜浮酥柰花。她瞧得仔细,起身谢恩,“臣女病了多年,箭术早已生疏,今日若非有殿下的良弓相佐,和陛下的信重,只怕是要贻笑大方了,不敢要什么赏赐,只盼这一回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替陛下挣回边境八百里地。”
三皇子忙道不敢,全是父皇庇佑与郡主的功劳。
天子更是畅快,“荣安居首功,在座诸位,都赏。”
绪安在席间走动,他爱吃那道蜜浮酥柰花,只是每人份量不多,他吃完了,便朝崔兄爹爹那儿看去。
崔三爷朝他比划了一番,小团子歪着头,看了半晌,而后重重点头,表示自己看懂了。他便又朝崔明端那儿走去。
崔明端能不知他的心思么?今日本就暑气重,再吃过多油炸的东西,最易发热。
他火速将自己那份也吃了,等待绪安的,便是一个空盘子。
“哼……”
小团子气鼓鼓瞪他,再光明正大走到右侧那一列去。
“郡主……”
这一举动,自然引发了皇帝的注意。
“这是怎么了?”
小团子是人精,讨巧道:“我素来顽皮,爹爹总让我带着伤药。不知道郡主是不是伤着了,才要问一问。”
不想误打误撞,萧鸣笙当真是被弓弦划伤。
“崔爱卿,荣安伤了手,你怎么也不提醒朕?速传御医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