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什么人,我也不怕他,我们就是脾气太好了,所以才被人欺负。”
萧鸣笙也深以为然,原以为上次敲打了内侍省的福公公,事情该是平息了。
没想到天子脚下有的是权势滔天的人,也根本不怕她这个空壳郡主。
“袁志,备马。”
“郡主……若不然,等——”
如今天寒地冻,郡主实在不必在这节骨眼进城去。
“不等了。再等,来日我们冤死了,都无人知晓。”
萧鸣笙双手交握,冰凉没一丝温度。猎猎寒风,还在不断汲取为数不多的暖意。
这时代吃人,人也吃人!
*
萧鸣笙让卢妈妈回去将整理好的单子取来。
后者一脸讪讪,也想劝一劝,“郡主……”
“我知道,是历年来的赏赐数目不大对,嬷嬷看出来,怕我伤心,才一直没拿给我……”
“郡主……”
卢妈妈要跪下去,却被扶了起来,“连你都能看出不对来,也不知是叫人吃了多少。单子拿来,也取些碎银来。”
取来的碎银,是由包子发给了梅花坞的乡亲们。
也不用他们做什么,请包大娘和几个壮汉来萧家守着。
余下的村民,一道跟着进城去。
一听说是有贼,村民是义愤填膺,也不收钱,就要帮着把那人押送到府衙去。
一半的人留守着,一半跟着,没多少踪迹的官道,浩浩荡荡一群人向城里走去。
瞭望台的人早早回禀了异象,消息便四散而去。
崔明端在陵安府里,忙着查验大雪压塌多少房屋,如何赈灾。齐大人赶来时,气是喘不匀的,“崔大人……梅花坞……”
“郡主怎么了?”崔明端当即站起,折断了手中狼毫。
齐大人微微摇头,有口难言,“这事,说小也小……”
崔明端当即讥讽道:“我刚调来陵安府不久,不知衙署诸事什么是小,什么是大?请齐大人赐教。”
“崔世侄,眼下不是论理之时,要不……你且先去看看?如今是年下,各处正是忙碌时,事情或大或小,是否回禀陛下,请崔大人酌情思量。”
“臣受陛下隆恩,自当为陛下分忧。”
外头的马,也备好了,崔明端横眉以对,也顾不得什么,骑上便走,终是在城门处遇到了人。
城门校尉也不敢松懈,接过袁志递来的令牌,草草看了一眼马车,还没跪下,便得了这位西北汉子的冷眼,“郡主出行不欲张扬,请大人自重。”
萧家的马车没有任何标识,然而身后跟着二十来个村民。他也认得,就是梅花坞的山民,这是不欲张扬?
可怜他只是一个守城门的,本来就是个苦差事,万一再出个什么纰漏,脑袋不保都是寻常事。
“是是是……不知贵人是要去何处?小人给贵人带路。”
一阵急速靠近的马蹄声,拯救了他。
崔家的宝马,英姿飒爽。相较之下,萧家赶车的马儿,都显得平平无奇。
崔明端下马来,瞧袁志罕见黑着脸,也知出了要事。否则她不会进城来。
“臣……”
话未完,马车里传出阿草焦急的声,“郡主,你怎么了?”
这会儿,崔明端再顾不得礼法,掀了帘子进了车厢,但见往日言笑晏晏的人,惨白着面色,痛苦捂着胸口。
“袁志,拿我手令,入宫去请御医来。”
掷出去的,是天子登基时赐给崔明端自由出入宫禁的金牌。
阿草的力道总是控制不太好,已经被崔明端挤开了。
“今日可吃了什么东西?”
崔明端以为是中毒,有人要害她,摸出随身佩着的荷包,手一抖,倒出好一把药丸来,“郡主……”
此时,萧鸣笙早过了气愤的劲,但心头闷重,“大人……”
抬眼之际,眼眸是含了泪的。
——糊涂了这么久,她终于知晓为何原身进城一次,病就会更加严重!
她晕车啊!
官道就是再平整,可马儿哒哒,很是颠簸。一个自幼精于骑射的奇女子,竟然晕马车!
她不知崔明端手里是什么药,迷迷糊糊吃了两颗后才问了一声,“大人怎么在这儿?”
崔明端将多余的药丸一股脑塞回衣袖里,抱着人,手还是抖的。“臣……受府尹大人的令,前来看看。郡主放心等御医来就是。”
中毒,也不便挪动。
他静静抱着人,来时想过无数场景,“郡主,臣今日便上个折子,择日……”
“崔大人——”
没等他将话说完,萧家的马车已经由袁志牵到了旁侧候着。
他握着那块金牌,也没离了主子进宫去。阿草也被他唤了出来,“大哥,崔大人不是说让你进宫去吗?”
“萧家不蓄奴,但我袁志的主子是郡主。”
这话,有些弯弯绕绕,阿草不大懂。
不过,眼前一片乱象,不懂也没机会问。
一群人乌泱泱过来,袁志认不出人来。
但城门校尉认得,只是谁也不好得罪,已经悄悄站开了。
来的人,是升来客栈的掌柜,以及众位伙计。
“崔大人,小人有眼无珠……”
刚一开口请罪,怀中的人便冷哼一声。
崔明端预备好的话没说全,又听着她的反应,并不开口,只是低声问道:“那些人去梅花坞生事了?”
萧鸣笙有晕症,原本就难受,可他身上有股橘子味,“倒也不是生事,只是偷了我的东西。”
这下,轻嗤一声的,便是端方君子崔大人了。
“陛下将梅花坞赐予郡主养病,既是刁奴偷盗,陵安府来管。”
“或许,臣女之罪,大于小小贼子。”
萧鸣笙也不瞒他,将袖口的几份单子递过去,“我历年来的赏赐单子,一份是内侍省送来的,一份是我那嬷嬷整理的。其中,有许多看不明白的地方,硕鼠硕鼠,我家竟也出了个大老鼠,将陛下万千恩裳啃食殆尽。”
崔明端眸光波动,但见怀中人挣扎着要躲开,“我也知,这些,不归你们陵安府管。臣女去敲登闻鼓就是了。”
历朝来,设立登闻鼓院,为了给含冤受屈的百姓一个申诉的地方。
她乃陛下御封的郡主,若是敲了这登闻鼓,怕是朝野震动。
“唉……”
崔明端将手臂圈紧了——也是前几日抱绪安得来的经验,一时药香气更盛。
“郡主便是要去敲那鼓……”
萧鸣笙原也不是急躁的性子,可对上凡事成竹在胸的崔大人,她都想催一催崔大人,“莫不是今日不是伸冤的黄道吉日?臣女回去再算算,下一回再进城来?”
第080章 青精饭(上)
怀中女子出声刺了一句。可在崔明端耳中, 却如天籁。
“今日……虽不是上上吉日,但诸事也巧了,郡主思虑周全。”大抵也是照顾潦草得来的经验,要顺毛去撸一撸。
她是明眸皓睐的女子, 自然不能与狸奴相较。她也有自己的脾性, 不是柔顺无骨, 一味依附旁人。
“只是……寻常人要敲登闻鼓, 自然是想去就去。眼下是冬月, 郡主身子不好, 不能在鼓院久跪。若郡主信得过臣,让臣将诸事安排好……”
萧鸣笙轻叹, “小女无知, 只能像个莽夫一样, 头脑发热便去敲那登闻鼓……”
“权术、乃至圣心, 何人不是在算计着?臣同在泥淖中,也不能免俗。”
崔明端自惭形愧, 而后又坚定不移告诉她,“臣若不跟着他们的步伐,甚至是走在前面, 哪日被踩在脚下, 也未可知。只一样,家父训诫过, 镇守边关的武将素来没有这样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京中手段再脏, 也不能用在武将身上。”
他承父亲教诲, 自然不会算计她。
近日在做的,只是在铺路, 不管是二人成婚之日,亦或是那桩贪腐巨案。
因着车内没人出声应和,升来客栈的掌柜焦急搓着手,脚下的白雪被碾成了污泥。
他算是府里得意的老人了,年节也随主子去过崔家送过礼,听说崔大人赶来,也着急忙慌来了。
“崔大人,小人是郑国公府的,能否请大人下车一叙?”
外头的人又不高不低喊了一句。
崔明端来得急,尚不清楚是何人所犯,这下,倒是不打自招了。
怀中人又是轻嗤一声:“不想还是大人的熟人呢……这下,莫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崔明端亦是含了笑,随着本心凑近了,触着她温热的脑袋,打趣道:“崔家在京中多年,满朝文武,何人不识?自圣上登基后,市集不少摊贩都说我是吃他家东西长大的……”
“哧哧……”
这下,萧鸣笙不免是被逗乐了,咕哝道:“难怪潦草跟着大人,可见大人很会逗猫。”
全然忘了二人初见时,他刚直肃正模样。
马车里,有暖炉,亦有佳人在侧,崔明端不急。
车外,寒风凛冽,也不敌五内焦灼。
崔家和郑国公府,当真还有一点交情,不过不多。如崔明端所言,京城各大世家论起来,谁家没点交情?
便如忠勇侯府,在京不过十来年,因着皇子伴读一线,两家不也有了重要牵绊?
郑国公家旁支的表小姐,嫁给了崔家旁支的表亲。这点姻亲关系,要论,自然是亲热的。
但是,这几年郑国家仗着开国功勋,行事越发张扬。而崔三爷退隐,崔明端下放,崔家似乎荣光不再,两家往来不多。
这会儿论的劳什子交情?
阿藤在府里,也收到了消息。他自幼跟着崔明端,也是主仆心有灵犀,当即抱了潦草出府,安置在大人名下铺子,吩咐人炖上补汤。
萧家的马车,终是有了动静。
崔明端只撩了帘子一角,轻身下马,请阿草再回去陪着,“去登闻鼓院。”
袁志朝他拱手,再赶着马车。
掌柜几人也愣住了,大呼不好:这登闻鼓,纵是三岁小儿也听过,上到朝中百官,下到四海百姓,谁有冤屈,都能去敲鼓。
由崔明端骑马开道,萧家马车跟随,一路到阙门。
登闻鼓院近年来少有案件,一场大雪将风刮来的脏污都盖了个严严实实,白雪皑皑,洁白无瑕,仿佛人间盛景。
崔明端翻身下马,就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过去。
一步一步,郑重无比。
他无端想起了幼时被选定为皇子伴读,父亲带他进宫的场景。宫墙巍峨,他在下方望去,仿若蝼蚁。
虽没绪安一样抵触,万一五皇子不能登基,他这伴读的仕途也算是提前走到头了。
父亲却是达观,笑道:“六郎只管走着去,为父在后头看着。”
而今,胡人已退,边境安宁,世代戍边的萧家似乎也走到了绝路。更何况是萧将军不在,留她一人,更是独木难支。
他是清河崔氏儿郎,也是承圣贤书与家训长大的君子。
搁在一侧的鼓槌,被抽出,再重重敲在鼓面之上,登闻鼓声,响彻天地。
十里外的眠山,山鸟俱飞,仿佛也被京城乱象所扰。
登闻鼓院,隶属司谏、正言。二位老大人亲自出来查看何人击鼓。
崔家六郎一身绯衣,立在空旷之地,更显世家威仪。
“陵安少府崔明端,见过二位大人。”
“不知……崔大人有何冤屈?”
两位老大人皆是对视一眼:能让崔大人来敲登闻鼓,别是震惊朝野的大案吧?可崔明端在陵安府,府尹与他同是王府里的旧人,不该如此啊!
崔明端朝二位老大人拱手,“有贼子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盗取御赐之物。荣安郡主向陵安府报案,可此案牵涉甚广,非陵安府一家能破。”
他将诉状递去,再回身请人下车来。
老大人此时才发现三丈远停着一辆马车,灰扑扑的棉布,品相普通的马儿,放在京城里,实在是不起眼。
崔明端伸手,扶着人下车。
守孝六年的荣安郡主便这样现于人前,一身暖白的狐裘,与白雪融于一处。
崔明端扶着她,一步一步走到登闻鼓前,她走的路,是方才踩出来的脚印。
萧家无路可走,便由他先行探路。
而他略微弯着腰,重新在厚厚的积雪里再走出一条道来。
多年后,两位大人再忆起此景,并非是崔大人与郡主如何般配。而是萧家女不作装饰,缓步而来,弱质女子竟有睥睨众生、悲悯天下之状。
——难怪当年司天监推演出西北大祸。即使胡人之乱平定后,天子也没放下对萧家的戒心,将西北老将调往别处,分而化之。
此女天生神力,能一箭摄敌,再有西北军忠心拥护,如前朝倒反天罡,也未可知。
*
登闻鼓院丝毫不敢懈怠,明着只是一桩盗伐林木案,可崔大人又递了两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