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是吉安送出的密报,是吉安历年了的粮食收成与赋税。
再一份,是司天监收录的各地天时。
六年来,吉安未有大灾,粮食却比从前少了四成,赋税也少了五成之数。
“这些,怕是还要调一调户部的记档……”
“登闻鼓院如何办案,下官便不知了。”崔明端将一应物证交了上去,又昂首望着飞舞的雪花,“这样冷的天,想来不用特意将物证另外保存,应该是不怕走水的。”
崔家六郎当街敲了登闻鼓,荣安郡主也进城来,他们两位是清正之人,没有任何瓜葛,自然没有必要销毁证据。崔明端提醒的,只是要预防小人。
“不过,即便天干物燥,不慎走水也不无事,下官这儿还有不少副本。大人若是需要,只管吩咐人来告诉一声。”
“……崔大人慢走。”
崔明端便这样施施然走出了登闻鼓院。
外头,候着的马车已经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与袁志一同站着的,还有阿藤。他倒是一贯讨好的笑,“大人……”
崔明端也不急着上车去了,反而是看了一眼袁志,“袁侍卫,这些年辛苦了。”
也不知是说袁志护卫萧家安危,或是旁的事,袁志也将那枚能自由出入宫禁的金牌还了回去,“大人该仔细收好。”
崔明端笑着接过,掂了掂这块金牌的份量,“御赐之物,确实该仔细着。”
而后,他上了马车。
袁志原想提醒这是郡主的马车,可阿藤搭了他的肩膀,“大人出行,原是由小人来赶车。今日还要仰仗袁大人了。”
阿草也被请了下来,去骑崔明端的马。
这是一匹进贡的汗血宝马,乃天子御赐之物。
萧鸣笙也知大漠儿女,自是喜爱好马的,“崔大人盛情,特意将马儿借给你骑,定是匹性情温驯的宝马,你且慢慢骑就是,不可纵马伤了人。”
于是乎,崔大人的车夫阿藤便在袁志的眼刀下,屁颠屁颠给阿草牵马。
阿藤灵透,来时又从铺子里带了崔明端的手炉来。
此刻,便由萧鸣笙递了过来。
“大人的手炉。”
他着急从衙署出来,连披风也没带,还是齐大人追了出去。崔明端要是病倒了,这烫手的山芋,可是要交到自己手里的?
崔明端算计了大半日,冷倒是不冷,只是手是凉的,只敢将目光落在纤纤素手上,“凉否?”
“大人有忠仆,自然是暖的。”她答的是,手炉。
崔明端弓着身,在她对面坐下,自然也接了那手炉,自然而然说起了一桩旧案,“前几日,吉安府有个案子……”
原身的封地,便是在吉安。
萧鸣笙摩挲着渐冷的手炉,轻声应下。
崔明端忽而起身,从她手里解救出那不断被摩挲的手炉,“臣体热,这手炉略热了……斗胆与郡主换一换。”
“啊?”
不等她反应过来,手里塞进了个体型更大些的手炉来。在梅花坞时,她是用过的。
“大人精于算计,对今日事似也在思量中?”
“不瞒郡主,确是如此。”崔明端坐回,又将吉安府的事原原本本告知她,“这案子,出的时机巧了些。吉安府的府尹大人,如臣所知,并非是昏聩无能之人。那孩子夭亡,乃是风寒的缘故。另一家失踪的,说来便更巧了,与崔家沾些亲。”
萧鸣笙略一思索,“只是为了使大人关注吉安府诸事,从而帮我查查那些封赏么?”
“郡主冰雪聪明,可猜猜这事,是谁做的?”
崔明端正襟危坐,拢着她的手炉,鼻尖有药香萦绕。他微微垂眸,便看到她恍然之色,二人会心一笑。
萧鸣笙不答反问:“大人饱读诗书,又是风雅之人,想来听过青精饭?”
第081章 青精饭(下)
“杜工部曾在《赠李白》一诗中言:
二年客东都, 所历厌机巧。
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
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1]
臣困于官场多年,也只记得这首, 不知郡主说的是否就是它?”
萧鸣笙抿抿唇, 去看过分好颜色的崔家六郎, 不禁喟叹道:“圣贤忧心家国, 连东都洛阳盛景, 也入不了眼。我在范公子他们那儿听了不少关于道长的事, 道长修道已是大成……”
“家父要是听郡主如此吹捧……”
“……叫道长。”
萧鸣笙小声咕哝一句,而后便与崔大人同乐。
乐完, 又不免忧心。
“道长此番, 怕又是要一举显露在众人面前, 有违潜心修道的本心了。”
“家父之志, 不在山寺之中。”
……
而城郊十里外的眠山,云来道长在观里打一套金刚拳拳。
道童过来说可以用饭了。
“今日吃什么?”
“青精饭。”
“嘶……谁吩咐的?”
道长猛地一收拳势, 险些跌倒在地。
道童是一点眼色也没有,如实道:“是观主。观主说,师傅今日胃口不佳, 就没让弟子送来。”
“哈?那你来喊我作甚?”
“观里已经到了饭时……”道童也委屈。
“……”
哼!
云来道长稍稍理了衣襟, 气鼓鼓揣手去饭堂吃饭。饭时,就是要吃饭的!谁说他没胃口的, 今日就要吃三大碗青精饭。
青精饭, 做来也不麻烦。
乡野随处可见的旱莲草, 折断后汁液成青黑色。采摘枝叶, 捣出汁液,浸入粳米, 一二两个时辰后便可以开始蒸饭。
然而,冬日,白雪覆地,没有旱莲草。
便要在夏季,提前将蒸好的饭曝晒,等米粒坚硬,呈现碧色时储存起来。食用时,先用热水酌量放入碧色米粒,等水开,青精饭便成了。[2]
云来道长去时,饭堂的青精饭已经分完了。
一人一碗,多的——没有多的。
因为今日是观主亲自掌的勺,若是少了,观主不吃便是。
而今日的份量,显然是刚好的。观主也分了一大海碗,正拿了木勺,一勺一勺舀着吃,动作行云流水,便是云来道长坐他面前,连眼皮也没抬过。
“我的饭。”
“崔三爷的饭,不在这儿。”
“哈?”
这下,云来道长一把将观主的碗夺了过来。
可惜,观主年纪上去了,上手的力道一点也没减少。饭堂里,都是些小辈,云来道长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打架的。
“我来吃饭。”碗夺不走,云来道长便要去抢勺子。
观主同样守得紧,可惜抢勺子是假,云来道长手一伸,直接挖了一勺,放嘴里故意吧唧吧唧嚼着,“今日的黑米饭,好吃!”
“此乃青精饭。”观主摇头叹息,纠正道,“吃了好颜色,崔三爷便下山去吧。”
“……哼,我平日吃得也不多,何必赶我走?”
“三爷心中比贫道更清楚缘由。也多谢三爷对山寺的庇护。”
古来圣贤不得天子重用,才会寻找医书典籍里的青精,想着修道成仙去。崔三爷正在壮年,毅然决然隐退,莫不是对天子的大不敬?
这下,云来道长是真没胃口吃饭了。哼,他讨厌和聪明人说话,还是这种非要摆上桌的聪明人。
还是那孩子讨喜点,只问他吃饭不。
讨喜的孩子,人在内城。
萧鸣笙是第一回出远门,又晕车,由登闻鼓院回来,脸色煞白。
崔明端也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怎又旧疾复发了?他也不顾礼法了,起身轻轻给她拍背,又是喟然长叹。
“往后诸事,皆有臣盯着,郡主该宽心养着。”
萧鸣笙胸闷气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没怎么听崔大人说了何事,反而是焦灼转头,再一把抓了他手臂,来减缓马车的颠簸感,再找话说一说:“大人今日吃了橘子?”
身上带着股柑橘香,让晕车的烦闷感减轻不少。
若非她面色苍白,崔明端倒还能笑一笑:怎和潦草一般,尽记得吃的?
“上值时,遇着了荀兄,他塞了个橘子给我,一路揣到衙署……郡主,想吃橘子?”
再不明白,他崔明端就是块顽石。
萧鸣笙晕车也是要脸面的,她又不是想吃橘子——
“嗯。”
“……”
未曾想她心思纯净,当真是想吃橘子。崔明端无奈,早知便将那橘子带着。
眼下也到了饭时,再绕路回衙署取,自然不是上上之策。
“阿藤,”
崔明端往外喊了声,“去升来客栈。”
阿藤应声,又勒着马儿改了道。
萧鸣笙揪着他袖子,再呼出心中浊气,“大人,我只是口淡,才想吃个橘子缓缓,不是想吃人。”
升来客栈,正是盗伐林木那家。
正是饭时,店里迎来送往,好不热闹。然而,后院供几位管事起居的房间,众人却是愁云惨淡。
“人也跟着进城了吗?”
“好像没有,奴才去问过守城门的,来的是萧家那个护卫……人估计还在山上。”
郑国公家的小公子,向来没多少耐心,当即拍板道:“护卫都走了,过去把人抢了,剩下全杀了,死无对证……”
“不可。”
心腹当即否了主子的说辞,马上跪下请罪,“崔大人已赶过去,登闻鼓也敲了,留下望风的兄弟也说,还请了村民一同看守着……”
“那就连他们也杀了。就几个村民,能顶什么事?小爷我就不信了,光那几根木头,他崔家六郎是能定我什么罪?”
“若只是木头,自然是小事……听说,郡主家里缺东西了……”
“咋地,她没守好东西,还赖我偷的不成?”
……
里头几人好说歹说,才将郑公子劝住,免得犯下大错。
这不,小厮又匆匆来禀,“不好了,崔大人来店里用饭了。”
“正好,一把……”郑公子一拍桌子起身。
心腹赶忙是咳嗽一声,“崔大人要什么,就上什么,钱也照收。下去吧……”
那人倒是想走,只是目光一直停在主子身上。“崔大人不吃饭,就想吃橘子。”
“信不信我一把毒死他,还想吃小爷的橘子!”
郑公子本就不是好性的人,平日也不怎么吃橘子。但是自己不吃,和被人抢了,是两回事。
总之,这一盘橘子,挪了两个呈到了崔明端手里。
萧鸣笙瞥着那人又哈着腰走了,疑惑道:“不想他家还真有橘子。”
“此刻,不说只是橘子了,就是郡主想要金山银山,他都会送来。”
崔明端瞧她只是将橘子滚了滚,又用纤纤素手将皮子掐了掐,一股清新的柑橘香气弥漫开来。
“想来他们也不至于昏头到直接下毒来害人。”
说罢,崔明端便拿起剩下那个要剥。
“大人——”萧鸣笙拦了。这会儿,心头、腹内还是难受的,即便剥了也吃不下,万一再呕出来……
“大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用这样粗劣的手法害人。若人人这样聪明,何至于去伐我后山那几根粗木?出了事,连我也只知进城来。”
崔明端倒也不稀罕升来客栈这两个橘子。只是,她聪明,不止人进城来了,还刻意留下了个破绽,一个看似巨大的破绽。
除非郑国公家要举兵造反,否则必不可能将此事压下,郑家越急,越动,这局便越乱,于她便越有利。
盗伐林木,如府尹大人所言,这事可大可小,且看圣心如何。
重头戏,是荣安郡主六年封赏的贪污巨案。
如今只是借着那片倒地的林木起了一把火,这火势旺盛,自有登闻鼓院和户部的人去忙活。
这下,整个陵安城反而是在大雪天里沉寂下来,往日府衙总有杂七杂八的琐事,好似一夜之间全部不见了。
崔明端也成了最清闲的人,又被召入宫陪皇帝下棋品画。
言谈间,皇帝难免是提及了崔三爷。“眼下,人人自危,偏朕与你成了最清闲的人。也不知道长在眠山如何消寒?”
崔明端的棋局,落了下风,落子更是谨慎,动作顿了又顿,“臣每逢年节都会去一趟,可惜并未见到……”
“倒是朕的不是。”皇帝手里握的,是白子。天子请崔明端先手落子,“朕记得,当年崔大人去过西北,也见过郡主,想来对这桩亲事颇为满意,眼下荣安的封地出了这么大的事,交由谁去管,朕都不放心。不如这样,请道长下山,即刻赴任吉安府尹……”
“陛下……”
“你是临安少府,又是皇子太傅,令尊的府尹才正四品,朕再加封龙图阁大学士,为钦差大臣,前往吉安督办此案,爱卿以为如何?”
这两道加封的圣旨,便这样传到了崔家。
圣上登基后,多提拔寒门学子,对世家渐有冷落之势。
吉安府尹不是什么要紧的官职,又不是如齐大人一样,宰相之位,已是囊中之物。
崔明端没直接眠山去求见父亲,反而是来了梅花坞。
那日,宫里的福公公也出来了,传了天子口谕,命登闻鼓院彻查此事。又对荣安郡主嘘寒问暖,“陛下说,前些日子吃了郡主的面包,滋味很是不同。忆起祭天大典路过梅花坞,不知那儿的蔊菜如何,命奴才跟着郡主去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