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端难得没即时回话。使臣抵达, 为何去了城外?其中,有人动了手脚。
而且, 这时机,也巧。
天子刚刚处置了亲王,传到关外,颇能提振敌军士气。
若是能在萧家后人上找一找风头,戎狄的虎狼之师能再度侵犯我朝边境。
这些疑问与担忧,林大人也有,只是不便说出口。
崔明端紧赶慢赶,终是比往日提前一个时辰下值,当即便骑马出城。
他要带的鹿角,也在午后就送去了。
萧鸣笙对着两个蜿蜒朝前的鹿角,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本看不明白这些很刑的东西,但崔大人无所不知,再见实物,她当下明了。
当日,她收到的那对很刑的东西,竟是不同物种的角,一只向前生长的麋角,一只向后生长的鹿角。
“鹿角朝前生,属阳。夏至日,阴气升腾而阳气开始衰弱,所以阳性的鹿角便开始脱落。而麋角朝后生,属阴,所以在冬至日角才脱落。想来,是要成双成对配着,才好。”
莫非她与原身的牵绊,恰如这一前一后,一阴一阳的角?
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生日,去年是闰的九月,自己正好过第二个生日……
萧鸣笙的心口忽而砰砰直跳,恍然间瞧见了自家那间小店。不过已有些日子没营业,似乎都积攒了灰尘。
原身穿到现代,不会做饭不开店也是寻常。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使用家里的东西。家里存有不少干货,就是用来煮粥,也能煮一段时间了。
她竭力控制心神想去看看人是不是在厨房,可耳旁有阿藤焦急的呼唤。
“郡主……郡主……”
“嗯……”
她不得已回神,更是喃喃发问,“怎么了?”
“这是大人让送来的鹿角,说是给郡主解闷玩一玩。”
“好,多谢大人了。”
她机械答完,才转过身去,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似乎真有菜刀的声响。
崔明端赶着去梅花坞也是有此缘故。阿藤回禀说,贵人看到那一对鹿角,神色似乎不对,不知是不是旧疾犯了,要不要请御医过去把平安脉。
这提议,在萧家时就提出来了,只是被郡主当场被否决。
平安脉,昨日才请过。天子要的平安脉是荣安郡主康健如初,能开弓退敌的脉。
这脉,别说是她,就是原身在,也不知是要养多久才有。
萧鸣笙不想在使臣来京的节骨眼,将自己先行推了出来。她握着掌心时隐时现的黑痣,知晓自己没病。
*
今日,梅花坞渡口又有一批新鲜的鱼虾送来。
而今,渡口的行使权在萧家手上,面上由崔明端暂领,再稀罕的东西都有她一份。
鱼虾新鲜,还不算十分稀罕。这一次,还有半筐贝类,和几只鱿鱼。
“这柔鱼,极难运来,也就这几年江大人一直主持修建、疏通各大河道,缩减了路程,沿途也费了不少冰。郡主且先看看是否合口?”
阿藤笑眯眯解释着。萧家虽一直在西北,但郡主对饮食一事颇有禀赋,或是能料理的,再不然,他回城找个厨娘过来。
萧鸣笙笑纳了。阿草今日已经能下地,就是不好出门吹风,头上包着冬日才有的抹额,里头是老大夫给配的药包,凝神祛风用的。
“郡主,这东西好烦的,像是牛穿的鼻环……”
卢妈妈一听,赶忙要来按她的手,“这药,我看了,都是难得的好药。在外头的铺子买,得花不少银子呢……郡主为了你,又送了好重一份礼过去,你可得惜福啊……”
卢妈妈絮絮叨叨念着,阿草难得露出一丝丝迷茫来,更是把人吓着了,“这是怎么了?”
“没事。”
阿草摇摇头,但眉头紧紧皱着。
萧鸣笙多少能猜出一些,又让卢妈妈去将库房的东西理一理,这些日子难免是要礼尚往来。
等卢妈妈走后,萧鸣笙又耐着性子陪阿草说话,“家里人不多,我是一直病着,就像袁志,上回摔了腿,卢妈妈也担心得不行。”
“郡主,我知道,只是我的头好像变得很大很大,再装更多的话,好像要炸开了,像过年才有的焰火一样。”
这下,萧鸣笙当真是脸色一变。
旧时代,能做的,只是望闻问切,再煮些汤药。
阿草的头疾,要是能换到现代去诊一诊,也不知这颅内压的数值是否正常。
大大的木盘装了不少蛤蜊,和去年一样,从海边运来的海水一同放进去,由着蛤蜊吐一吐沙子。
“你想吃海鲜么?”
萧鸣笙记得阿草喜欢吃,但眼下病着,卢妈妈又拿出了萧家祖传的白粥大法。
“我看过医书,并无一条说生病不适宜吃海鲜,何况你只是头疼。若是想吃,我给你做一道简单鲜甜的好么?”
“好呀,不过卢妈妈……”
“嘘……”
萧鸣笙指指库房的方向,卢妈妈去清点东西,没那么快出来。“还记得去年秋天我带你来做的红薯汤么?很快的,我们吃完了,卢妈妈都不一定出来。”
“嘻嘻……”
说起那道怪味红薯汤,阿草也开怀了许多。那时,郡主的手艺还很生疏,做的汤味道也很怪。不过,她都爱吃。
和头一回偷摸来灶房一样,阿草左右探头看了,卢妈妈没出来,大哥也不在,赶忙挽了郡主进去。
锅边糊,除了海鲜是必备的,锅边也是。
从前没海鲜,家里也没做现成的备着,只能从磨米浆开始。
取出粳米浸泡一刻钟,萧鸣笙将吐好沙子的蛤蜊取出一部分,再捞出虾来。
袁志也不知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郡主……”
“怎么了?”
“崔大人来了。”
“来便来呗,谁还能拦着他来不成?”
萧鸣笙继续捞着鲜红的虾子,掐头去尾,熟练抽出虾线。
崔明端人已经是在梅花坞的坡道上,幸亏是没听到这话,否则该是怄死。
守护的心腹也个个屏息凝神:甭管外头怎么传崔家不中意这门亲事,他们当差有眼睛看呢。这亲事怎么看,怎么像是大人一头热,且热得厉害。
崔明端叩门进来时,敏锐察觉今日萧家不同往常的氛围,自我宽解道:大抵还是因为阿草的病,还有戎狄使臣的糟心事。
他回首去看萧家的靶子,又往后移了两丈远。吩咐人好好守着,自己往灶房走去,果真见到她在掌勺,泛着一股海货独有的鲜香与米香。
原以为是卢妈妈又在给她煮粥,走近一看,似乎又是一道自己不曾听过的美味。
锅底最先用的虾头,小火煎煮出虾油,再将新鲜的虾身与鱿鱼段放进去锅里翻炒,加水,灶膛里保持大火。
往汤以上的那一圈锅面刷一层油,用刷子蘸一蘸米浆,飞速刷在锅面上,盖上锅盖。三五个数后,揭开锅盖,锅边已被烘得半干,铲下稍煮,加入切好的芹菜碎与少许盐巴,便能起锅。
阿草坐着烧火,罕见出神,萧鸣笙也没喊她,转身想要去取个大海碗过来,险些将身后的尾巴才给踩了。
“吓死我了……”
“咳……”
某人偷摸进来,又怕惊扰了人,一直没出声,这会儿自然是理亏,当即反应过来,麻溜取了个大海碗过来。
“不是还没到下值时辰么?”
萧鸣笙看他动作略显笨拙将锅边糊盛起,再递了个碗过去,“不用太满,再装一碗吧,不然没你的份。”
“……”
崔明端不能承认他的心,随着她的家常话大起大落。
未曾想她能记得他下值的时辰,也未曾想——这份汤羹不是给他的。然而,也是在情理之中。
自己又没下值,她何苦做了自己的份,白白放凉了?
想通了,崔明端又背着人抿了个淡笑,“是我会挑时辰,还抢了你的东西吃。”
待三碗锅边糊上桌,袁志也要来带阿草走。
萧鸣笙没拦,只是让他端了最满的那碗,“去堂屋吃,别在外头吹风。”
“是。”可袁志伸手就要拿那碗少的,崔明端又将那碗满的推过去。
萧鸣笙已将小半碟的甜辣酱放阿草手里,“吃药能吃海鲜,却不好吃过辣的,吃的时候,先将药包取下来,免得出了汗再将药包浸湿了,若是腻腻的难受,便不吃了,去睡一会儿,不必想着我这儿,可记得了?”
“记得了,”阿草端着碟子,明显是开怀的,“郡主和卢妈妈一样,说很多话都是为了我好。”
“嗯,去吃吧。”
“郡主,那我能多拿双筷子么?”
萧鸣笙随着她的目光一看,便也明白是要和袁志分着吃,“正好崔大人来了,你和袁志分着吃,先尝个味,等会儿我再做一锅。”
好不容易送走二人,她的筷子也出现在眼皮底下。
崔明端又将手里握着的调羹给她,故作轻松问道:“不知此物名为?”
“锅边糊,听……往来的客商说起,是八闽地区的一道早点。海货难得,不好一股脑拿去煮粥。”
萧鸣笙介绍完,也示意他试试。
“只是一道家常早点,手法简单,大人尝尝合不合口。”
崔明端舀了半勺的汤,缓缓吹凉时,尚且要叮嘱一声,“还有些烫,当心。”
而后,他才尝了一口,汤底鲜甜,芹菜清香犹在,“好吃……”
“我便知道大人要说好吃,”
萧鸣笙似乎也是为了等一等这个专属评价词汇,才开始动勺子。锅边顺滑,海货也算新鲜,当真是好吃。
她看了小半日的鹿角,自诩看明白了,话也多了起来,免得来日留了遗憾。
“这锅边,是用粳米磨成米浆做的,也可先磨成米粉,再掺一些木薯粉进去,这样做出的锅边便不易碎,也能做成干的,备用。”
“嗯……”
崔明端并未察觉不妥,往日来梅花坞总能听着这样轻柔的话音。
“华夏大地,美食层出不穷。听说在八闽旁边的一个小城,也有类似于锅边糊的吃食,名为粿汁。”
“果汁?”
“是用粘米粉做的,下的配料是卤蛋、卤肉、猪肠还有豆腐皮,听——位客商说,有一家店,坐落在老巷榕树下,看着极正宗靠谱的老店,里头只有店主一人,另有一只慵懒晒着日头的老猫。店主有些年纪了,烹饪时,手法简单粗暴,看着不太放心。
等那道粿汁端了上来,略显埋汰……他们还道是给猫儿吃的,不过是借着他们的食桌给猫食放凉,便也没说什么。直到老店主将筷子和调羹拿了过来,看着那碗黏糊糊的粿汁,那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1]。”
“咳咳……”
崔明端笑得肩膀发抖,难以自制。萧鸣笙也暗暗感叹:我可真是大公无私,拿自己的踩雷经历给崔家六郎当乐子。
“潦草,或是也喜爱这道锅边糊……”
“里头搁了些丁香鱼,阿藤说初夏正是肥美时,不过不方便运送新鲜的,那小鱼干还有,大人带些回去。”
“好,”崔明端又小心去看她眉眼间的神色,似还好,便道,“等过了夏日,它落完毛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萧鸣笙轻嗤一声,闷闷道:“潦草,不是大人的猫么?”
“鸣笙……”
无可奈何之时,他只能直呼其名,就差去牵她的手,再摇尾乞怜:他连自己都可送来,何况是一猫?
他夹了块雪白的柔鱼放她碗里,“我看了本杂书,说此鱼与乌贼相似,但无骨[2],故为柔。潦草赖皮时,亦柔若无骨,可为柔猫,你不想见见么?”
或是他将猫送来,或是请她进城去。
相比后者,成婚之日的遥遥无期,还是将潦草送来与她相伴,博她一笑,才是上上之策。
鱼是柔的,猫也是软乎乎的,唯独某人的心思过硬。
萧鸣笙哪有他的旖旎心思,开门见山问道:“戎狄使臣进京,怎将消息瞒得一丝不漏?而后又是什么章程?这些,大人总得先知会我一声吧?”
“君心不可测……”
“哼……”
崔明端便起身,再挪了椅子,叹息着坐下,谁知佳人已经背过身去。他只好逾矩去拉她的袖口,“便不许臣悄悄说么?”
萧鸣笙哑然失笑,作势要瞪他。
可佳人嗔怒,也教人甘之如饴。
伴着淡淡的药香,儿郎的话音也浅,“朝中五品官何其多,圣上为何大费周章要臣来做这都转运使……”
萧鸣笙亦是瞟了眼房门的方向,有他心腹守着,安安静静,偶尔有一二声鸟鸣。
“那自然是大人刚直清正,又有崔家做靠,再大的案子,都能查下去。”
原也是这理,只是从她口中说“刚直清正”,莫名熨帖。崔明端翘了翘唇角,手指也渐渐寻摸着她袖口的方向,“你可想过,陛下为何要查赋税?”
“大人说过,这些年,赋税几乎年年持平。”
“嗯,四方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各州府商铺林立,可这赋税总是收不起来,自然是有人收了孝敬。想要查,也只能从最大一头开始查。”
“你也是冒险。天下贪官何其多,何故拿亲王动手……”
“鸣笙,并非是我想动瑞王府。”
是陛下要动,正好让他猜中了圣心罢了。
当年与戎狄的大战,还历历在目。祸根便是有人内外勾结,意图扶持位血脉不明的皇子来谋权篡位。幸好西北将士拦下了戎狄南下的脚步,否则,逆贼还不清楚自己拱手将山河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