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端垂着眼帘,贪心多看几眼。熬煮茉莉花酱时,潦草便在一旁,恰如此番,总是要闻一闻。
那两日,幸有熬花酱来分一分心神,否则,那戎狄使臣哪里轮得到袁志去杀。他时时刻刻都盯着南边的天,若是凌空升起了焰火,只怕他早已杀入驿馆,哪里顾得了什么礼?
就是将使臣扣在京城,又能如何?他必请命带兵,踏平戎狄!
只盼无需再忍。
他尚有时日来为她慢慢谋算,这盛世荣华,她得一一享用才是。
第120章 千层卷
驿馆里, 或是多年宿敌有的默契,小王子身边的随从也在削着木头,与袁志不同的是,削完, 他便从靴子摸出个闪个银光的东西, 对着箭头的方向吹了吹。
不多时, 一只箭就这样组装完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
“藏的。”
“你那靴子, 连马都嫌弃, 这箭, 不用来杀人,光是知道就能恶心死了。”
“不, 杀她正好。”
而后, 也不知是谁说的一句话, 便是主仆二人古怪的笑声。
这异样, 自然是报给了太常寺的大人,也传到了崔明端耳中。
此时, 他人还在梅花坞,正巧,还在看袁志磨箭杆。
心腹来报时, 他不动声色, 唯独袖中的拳头紧了紧。
幸好父亲不在,否则, 听了这些, 能比他先杀入驿馆里。
阿草也不知是几时过来的, 向来痴傻的人, 难得问了他一声:“大人,我们小郎君, 死了吗?”
崔明端身躯一震,惊得回首去看萧家院落,袁志离得有五六丈远,不确定是否能听到。好在她人还在卧房里。
阿草又指指脑袋,“这些年,我一直忘了些事,以为是忘了将军和夫人。可是我发现不是……这几天守着郡主,我算了算,家里除了郡主、卢妈妈和大哥,算上将军、夫人,还缺了个人。”
“萧景玄,萧将军的小儿子,年方十三……也不幸殒命。”
崔明端想了想,也不知这最平静的语调,能否缓一缓伤痛。
奇异的,阿草听后,只是默默流着泪,不住重复着一个词,“祠堂……祠堂……”
梅花坞家里的祠堂,她偷偷去看过,没有小郎君的牌位。不单是她把小郎君忘了,郡主也忘了。
“他没饭吃的……连卢妈妈的粥也没有。”
所以她才一直说,这梅花坞再好,还是没有西北好。只有在西北,将军和夫人,还有小郎君都好好活着。
崔明端来梅花坞,向来是不插手萧家的事,这一次,罕见朝卢妈妈要了祠堂的钥匙。
卢妈妈同样是惊讶得张了口,看着泪水涟涟的阿草,叹了又叹。
她翻找着祠堂的钥匙,在递过去后,又喊住了人,“这几日,奴婢偷懒,没将祠堂擦洗干净,那儿也阴凉,大人远远看一眼就好……”
崔明端开了门,不止是看一眼,更是燃了三柱香点上。
上头密密麻麻摆着的,不止是萧家的列祖列宗,更有许多异姓人。
有一些是耳熟能详的老将名字,有一些甚至连他也没听过。
唯独,萧景玄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上面。
那些牌位的字,像是她所刻。
等人拜祭好,卢妈妈才小声说道:“小郎君……奴婢也有供奉……不过郡主没想起来,奴婢不敢做主添上去,就放在库房里,那儿的东西多……”
临走前,崔明端再度回首一望,在氤氲烟火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女子身影,他眨了眼睛细瞧,身形像极了她,即便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全然不像她日常说着食方的模样。
再一晃神,那身影便又消失不见了。
无人能说清道明他的疑惑与恐惧,当即撒开腿,往她卧房的方向跑去。
与她说好的柔猫,还未带来。
等什么夏日过完,明日——不,即刻让阿藤回城去取。
鸣笙……
在他大力将房门推开,快步朝床榻看去,一切如方才出去之时,唯独人不见了。
“鸣笙……”
他仿佛脱力般,随即又提振着最后一股气,“阿藤,拿我手令,即刻去查——”
“查什么?”
角落里,传来了一道弱弱的声音,伴随着疑惑不解。
说话者,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么?
崔明端冲过去将人搂在怀中,心中不住念叨,也是无尽的悔恨:管它什么礼和大局?
“大人……”
“我们成婚吧,我向陛下请旨!”
萧鸣笙被搂得极紧,无助捶了捶他的后腰,可软绵绵几拳,崔明端无甚痛感,只有她的呼疼声,才使他神思清明些许。
赶来的阿藤与众护卫也与萧家几人面面相觑:大人这是怎么了?
卢妈妈约莫知晓几分,往日换做听了崔大人这话,大抵是要念一声:祖宗保佑,将军和夫人保佑……今日是什么话也念不出来,只是拉了阿草出去。
一老一少往库房的方向去。
萧鸣笙也只能在某人的怀里,瓮声瓮气道:“大人今年也二十五了,当知婚姻大事,不是上下嘴皮子一动便能成的事。”
只听得头顶落下一声闷哼。
“你我,更是如此……”
“鸣笙……”
那便是她心里从未将成婚之事放在心上。
若要论起来,今年会是成婚最好的时机。戎狄敢上京来挑衅她,便是看她身后无人。
若是她入了崔家的门,无需他出手,父亲便能荡平戎狄。
“那我写信给父亲……”
“嗯哼,道长是你爹,又不是我爹。”
话未完,搂着她的手臂,似乎又有加紧的趋势,萧鸣笙再度捶了他的后腰,“我觉着,道长……比你清醒克制得多。”
再说下去,他便要委屈死了。
崔家六郎端方自持,哪点不克制了?
今日,若非是那缕轻烟,他也不会未经她首肯,就将佳人拥入怀中。
“今年,我再向陛下请旨。”
“崔大人……”
“父亲可不唤我崔大人……”
“你想我做你爹么?”
“嗯哼……”
“哼哼……”萧鸣笙的脚步,其实还是虚浮的。起来,也只是为了看一下这两对鹿角。
有一瞬间,她仿佛看鹿角闪了一下。
这等穿越神物,错过了,可等不到第二回。
可惜,没等她看仔细,崔大人便杀了个回马枪,还这般莫名。
*
自去了萧家的祠堂拜祭后,崔明端回家,也命阿藤开了库房,取了几节香木,对着泠泠月色开始雕刻。
月到中天,也没休息。
阿藤在外面焦急踱步,大人已经连续熬了几日了,再不好好歇息,只怕贵人还没好起来,自己就病倒了。
此时,廊下有一道身影闪入,“有急报,大人歇息了吗?”
“还没呢,是驿馆那边的吗?”
那蒙面男子摇摇头。
能有什么比驿馆的使臣更重要?
阿藤也不含糊,当即叩门,请大人定夺。
崔明端才雕了一半的牌位,便这样直辣辣出现在信纸之上。
——关外,有疑似萧景玄之人。
报信那人,显然也是看过密报的,还跪着请示主子:“如今戎狄使臣来势汹汹,郡主又一病不起,这真假郎君……该如何处理?”
崔明端将信烧了,望着东方之位,“这不早不晚,想来是都算好了。安排好人,将人护送到京城来。”
“可是贵人那边……”
“我有分寸,照我说的去办。”
这些人,大半是父亲的心腹。待来日成婚,要使唤起来,或许她的命令更得用些。
想到的此处,他又舍下方才的糟心事,重新拿起篆刻的刀,继续一点一点将牌位上的字雕刻出来。
偏偏父亲的心腹没走,多瞟了一眼,神色古怪道:“三爷的密室里,就有牌位,六郎若要供奉……”
话没完,人已经被阿藤拉走了,“大人早些歇息,我请兄弟们吃宵夜去,有事您喊我一声。”
崔明端生生是教人气笑了。合着连父亲的人都以为他不知道萧家小郎君殒命的事么?
一家一户的供奉,还远远不够。
*
梅花坞的茉莉盛开之时,也不过三日后。
萧鸣笙也已能下地,就和去年秋天一样。
忽然病得严重,可又忽然好了起来。
阿草折了几枝茉莉过来,让她配着碗里的茉莉花蜜水吃。
这样神仙眷侣的事,怎好她一人独占?
“你若舍得将花摘下来,我便用茉莉花给你做东西吃……”
“也是大人这样的茉莉花酱吗?”
“或是……比这还好吃。”
萧鸣笙指了指院子外不远的桂花树,“去年,我们不是做了几罐桂花蜜吗?今年的桂花也开了,把剩下的桂花蜜吃了,再做新的如何?就做一道茉莉桂花蜜茶冻,用凉粉来做,可惜这儿没冰,不然放在冰里冻一冻,清凉爽口。”
光是听郡主这么一说,阿草便吞了吞口水。头疾好了,也不影响她对美食的喜爱。
“也可以放在山泉水里,也很凉的。”
说动手就动手,阿草先去茉莉花摘下来,萧鸣笙则是去找一下茶叶,看到卢妈妈又在库房里,嘻嘻索索,像只忙碌储存食物过冬的松鼠一样。
“嬷嬷,茶叶你放哪儿了?我取一些做点心吃。”
卢妈妈从更深的几个货架里探头出来,忙不迭道:“在的在的,我给郡主拿,您等等……”
她小跑过来,熟练从其中一个货架上取下来一个坛子。
萧鸣笙好奇打量着这几间房屋,从前萧家没那么多赏赐时,东西是放这儿的。
这一年,恩宠渐盛,可也能吃下。卢妈妈真是有收纳天分。
做茶冻,所用茶叶不多,她在掌心捧了一小撮就回了灶房,没看到库房里卢妈妈轻轻松了口气。
茉莉花茶加清水煮沸,马上过滤出茶渣,适量白凉粉倒入茶液中,搅拌均匀。加桂花蜂蜜,再倒入烤蛋糕的大铁盘里,方方正正,方便成型。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等。
常温情况下,需要等一个时辰。
阿草焦急等着这褐色的一滩水变成郡主说的甜甜的凉凉的茶冻。
就连是卢妈妈都过来说了她一嘴,“都说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你可不要馋嘴坏了郡主的心意。”
“我知道的,卢妈妈你去忙吧。”
萧鸣笙要给众人下厨,卢妈妈拦着,说崔大人会送饭过来;要练箭,卢妈妈也拦着,说不急这一时。
无奈之下,萧鸣笙只能等人走了,再鼓捣一道点心出来。
崔大人送的,不止是饭,还有一大桶牛乳。
时光于她而言,是最不值钱的。
想要做茉莉花奶油千层卷,便先从牛乳提炼奶油开始。
一碟子醋,一小撮盐,一大碗牛奶,便可以开始。
小火将牛乳煮开,时不时搅拌一下,免得粘底。等煮沸了,开始慢慢加醋,边搅拌边加。
加完醋,一锅牛乳变成了泾渭分明的模样。
崔明端也恰在此时来的,瞧见了也觉着神奇。
“这是做什么?”
“茉莉花千层卷蛋糕。去年那个肉松卷好吃么?”
虽晓得对方一定会打答“好吃”,但是做菜人总会顺口问一声,就好比在路上看到个人,也会脱口问道“吃了么”。
“好吃。”小团子不在,崔家六郎这大郎君也甚是配合。
“我听绪安说过,工序繁复,你身子才好……”
“嗯,我有分寸。”萧鸣笙主打一个你说你的,我问我的,“崔大人在世家里长大,可看过一个木器,嗯……就是类似于农田边用来运水的水车那般构造,只是能用在灶房?”
也不知那位姐妹能不能制造出手动搅拌机。
素来只在读书与公务上用心的人略显茫然摇头,俨然有大团子一二痴傻。
萧鸣笙克制笑了笑,“是我这厨子将大人的话听了进去,想偷懒了……想来也是,这器具,不单要用类似于水车的结构,还要有锋利无比的精铁。精铁用在御敌武器上尚且不够,何况是在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