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过去了,戎狄亡我中原之心不死。他们在关外休养生息,意图再犯。这些,圣上自然晓得,边境不容再失。同意让他们来京,也是要让他们看看,戎狄再敢踏足西北一步,我朝无需举全国之力,便能将他们亡国灭族。”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萧鸣笙呢喃一声。“陛下需要银子,所以连亲弟弟也办了,底下的贪官污吏哪个不胆颤?”
“是了,有瑞亲王作例,这半个月,各州府不断有密报传来,不少人想要戴罪立功,粗略算了算,能有数百万两……盛世王朝,藏富于官,却非藏富于民,天子雄才伟略,怎可容忍?”
或许,那是位雄心壮志的天子,却不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
萧鸣笙并不多说什么,叹道:“伴君如伴虎,大人当心些吧。”
天子连亲弟弟都能狠下手去办,来日这位伴读……
她不敢再想。
崔明端却是笑笑,将瓶药膏放她手心里,“我朝能人辈出,天子也并非只我一人能用,我不过是占了个伴读的名声,朝中还有的是青年才俊。不用熬到知天命的年纪,我便能告老。届时,还望与……柔猫,共享山林之乐。”
萧鸣笙亦是轻嗤一声,盘着温热的药瓶,再咕哝道:“这药又贵又不好……伤口愈合如初,我隔日再练,又伤了。”
话罢,崔明端当即捉了她腕子,果见指尖红红。他将之握在手中,轻了怕抚不着,重了又怕伤了她。
“我看过使臣的名单,戎狄的小王子也在其中,他身边有位随从,袁志怕是认识,名为阎王……”
戎狄人的名,译过来,总是千奇百怪。这位“阎王”也不是正经取的名,只因他十分骁勇善战,手段暴虐,折在他手里的人不少,才叫的阎王。
萧鸣笙的脑仁忽而嗡嗡疼了起来,穿越初,冒头的那个片段倏然闪现。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少女独自一人在荒野里,拖着的,是一具了无生机的残尸。
“呕……”
她将吃进肚里的锅边糊尽数吐了出来,惊得崔明端赶忙喊了阿藤示警,让铺子里的老大夫过来。
萧鸣笙吐完,思绪清醒了些许。她看不清脑海里的画面,只是躯体生出一阵阵恶寒,不是惧怕,是愤怒。
杀了他,杀了他……
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不停嘶吼着。
第119章 熬花酱
荣安郡主又病了。
这消息, 即便崔明端有心压下,也架不住有黑心肝的人掉进了钱眼里。
不用两日,他入宫请安,天子也关切问道:“御医不是说荣安的身子好些了么?怎么又病了?”
“陛下恕罪……”
“崔爱卿, 若是连你也吐不出实话, 满朝文武, 朕还能信谁?”
“臣惶恐……那日, 臣说起过戎狄使臣的名册。”
崔明端原是想让她在心里有个底, 不想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使臣里, 唯有小王子身边的几个随从上过战场。荣安一时激愤,也是有的。”
皇帝眸光一闪, 又转头去吩咐人, “王聪, 让御药房挑些上好的补药, 送到荣安手上,务必请她宽心养着, 不必操劳。”
“是,奴才这就去办。”
王聪是御前总管,本来这些琐碎事, 也用不着他跑腿。但他退了出去, 又吩咐人将门守仔细了。
里头,天子的说话声, 是越来越低了。
“戎狄来了也有小半月, 该出洞的蛇, 也等不及钻了出来。再过些日子, 等荣安身子好些,也让她进宫来一趟吧, 说来朕也有好几月不曾见过她了。”
崔明端无法,只能应下,但也罕见往陵安府里告了半日的假。
这两日,她一直烧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念着萧将军,一会儿念着食店。
家里几人,反而是阿草最冷静,一直握着郡主的手,“那卤鹅都送了出去,郡主忘了么?那位大人是个好人,昨日还送了两只人参过来,我偷偷看了一下,就比崔大人送的那个小了一点点……”
卢妈妈也在一旁偷偷抹着泪。这大半年来,郡主都已大好,怎么突然病得这样严重?
独独袁志一人在墙根底下削着木头,地上积攒了半高的木花与一大摞挺直的木条。
崔明端到时,便看到这一幕。阿藤凑近了耳语道:“大人,袁侍卫像是在磨箭杆。”
朝廷禁止民间私造兵器,但是弓箭也可用来打猎,管得没那么严苛。只是箭头所用的精铁,在官府管辖查办范围之内。
梅花坞就是有满山的树来造箭杆,这铁要去哪里找呢?
崔明端走过去,他也罕见没起身行礼,“戎狄使臣二十四人,加上护送的官兵,便有上百人,你就是箭无虚发,岂容你连射二十四箭?”
闻言,袁志削木头的动作顿了顿,起身请罪道:“小人不知道崔大人在说什么……”
“若是上苍垂怜,侥幸让你全部射杀,你可想过这里的人?纵是边境不再是萧家的亲兵,可你射杀王子在先,岂非先递了个把柄给戎狄?若是朝中主和,卢妈妈和阿草可还有活路?她呢,又将如何自处?”
“大人……”
铁骨铮铮的汉子撩了衣袍,咚地一声,重重跪在他面前。“若真有那一日,请大人一定据理力争,请陛下出兵踏平戎狄。
主子七岁便随将军巡视边境,绝不是听到阎王名号就能惊惧病倒的人。他一定是杀了我们的人,主子才受伤的!”
当年,是他找到的阿草,也在不远处看到气息奄奄的主子,一身血污,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主子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那位阎王必死,他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绝不让人活着走回戎狄。
“袁侍卫,你需得看清,我身上穿的是从六品的陵安少府官服。真有那一日,我说的话,是否管用?”
“可大人是天子伴读——”
“我是伴读,也不能左右天子决策。”
崔明端俯身扶了他起来,再到院墙边的篱笆说话。
夏日的照殿红只是拼命汲取着土地的养分,枝叶茂密油亮。反而是下面种的那一大丛茉莉缀满了白色的花苞,仿若珠玉。
风一起,幽幽暗香袭来,也送来了阿草时不时的自言自语。
“当年,你可曾看过阎王损了何人?”
袁志摇头,遂又坚定道:“阿草与主子离的不远,她伤在头部,主子伤在腹部——或是那阎王就是伤了主子的人,小人就是舍了这条命……”
“唉……”
崔明端叹了一声,再恳切叮嘱道:“若要杀人,岂不简单?我即刻安排人混进驿馆里,往他们起居的东西下点毒……”
话没完,萧家这位耿直无比的护卫便目光灼灼盯着他,就差再度跪下来求他,直接毒杀阎王。
“阿藤……”
崔明端连日不曾休憩,头疼不已,喊来阿藤,“再调些人,使臣不到戎狄,袁侍卫也不得离开梅花坞。”
袁志还要再辩些什么,崔明端指着那几个放在檐下晾干的木盆,“那一道锅边糊,所用海货,珍贵异常。便是王公贵族家,再要紧的心腹也不一定能与主子共享盛宴。你或是觉着你的命无足轻重,能替主子豁出命去,便能成就自个儿的忠心。可你想过她么?她亲手做的每一道菜肴,都念着你们,在她最困苦之际,也是你们陪在身侧。”
“属下斗胆问一声,如今朝中是主战还是主和?”
“且先随阿藤去用饭罢。”
……
崔明端这一回来,除了带饭来,还带了不少夏衫和里衣过来。
里头,卢妈妈和阿草正合力帮郡主换下汗湿的里衣,“阿草你守着,我去将衣服洗了。”
“我知道,卢妈妈你去吧。”
卢妈妈才一转身,便看到了崔明端。于礼,他是不该踏足女子闺房。
可那日,事急从权,他已抱着人回了卧房。
这两日,也时有出入。
卢妈妈回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主子,又将阿草喊了出去,后者磨磨蹭蹭才走。
崔明端手里提着食盒,里头一碗银耳莲子羹。
他将东西拿了出来,抬眼便看到放置在书架上方成双成对的麋角和鹿角。原是要入药的角,径直摆在房间角落里,像是那两头麋鹿跟了过来。
他又扭头去看窗子,半开,时有微风。
“大人怎来了?”
也不知她醒了多久,崔明端赶忙回神,又让人躺着,“今日衙门里没什么事。我带了碗银耳羹,吃两口么?”
萧鸣笙直挺挺躺着,和头回醒来一样,身上没多少力气。“我才吃了锅边糊,腻味得难受……”
“鸣笙。”崔明端背对着人苦涩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同往常一样,“我还带了一包玉茄果脯,先吃口茶润润嗓子,再吃一颗?”
从吃锅边糊到她醒来,已过了三日,她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崔明端扶着人靠在软枕上,他的动作要比阿草娴熟,力道也掌握得极好。
只是,将茶杯送到她手上,他自己去摸那一袋子玉茄果脯,手却不知怎么的,一直抖个不停,连最寻常的纸袋折边都展不平。
他不禁想起一事。公主之子将玉江夫人的孩子推进了荷花池,那孩子也如她一般烧了三天三夜。
听说柳大人日日到衙门里去点卯,仿若无事人。
京城所有人都认为柳家只能默默吞下这哑巴亏。
故而,三日后,玉江夫人给公主下了请帖,公主才会毫无防备,以至于被玉江夫人踹进水里,以牙还牙。
只可惜当日未曾得见,否则真要挂串鞭炮!
“这袋子,是另封了边?”
萧鸣笙已将水喝完,本想再要一杯,可看崔大人认真与个牛皮袋子搏斗,等了半晌,却发现他目光游离,双手自然也不听使唤。
闻言,崔明端回神,又借故说起,“或是连玉茄店的掌柜都晓得臣买玉茄的缘故,特意多送了一包,已经放在外头给阿草吃了。”
“嗯……”
萧鸣笙在昏睡这段时间,恍惚间做了个回家的梦,只是不知为何醒来还是在这儿。
再度听到穿越同胞相关的消息,她心里也提振了一股气——区区戎狄小儿,须知后世只有华夏大一统,并无外族!
即便自己不如那位穿越姐妹能将后世的种子带来,自己也不能被区区戎狄人逼退,她姓萧,是萧家的女儿。
单是这身份,她就有旁人都没有的使命与责任。
含着酸甜适中的玉茄果脯,萧鸣笙也盘算着应对之策,“崔大人,你说,我若失手将人射死了,会——”
余下的话,被另一颗玉茄果脯堵住了。
“啊——”
随之而来的,便是拈着果脯的指腹。
——哼,好你个崔家六郎,算准了我不敢咬你是吧?
萧鸣笙无言瞪他,谁知崔明端含笑望着她,心里稍稍安定:虽是烧了多日,但神思清明,性子也和从前一样,这便好。
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便交由他来做。
面上,某人仍是端得云淡风轻,“郡主不吃了么?”
“吃!”
萧鸣笙张开,再度吃了一颗:有本事你像喂松鼠一样,把我口堵死。
崔明端没那本事,再拈了一颗自己入口吃了,也缓缓将话说全了,“方才我在外头,便听袁志也说了一遍。要杀个人,还不简单么?”
“嗯哼……”
口不能言,但不妨碍萧鸣笙发出鄙夷的气音。
崔明端将玉茄嚼烂,抿着淡笑再去掏另一个袖子的物件。
这是一封加急送来的文书。
父亲亲笔,却只有一字。
“礼?”
“嗯。父亲之意,是《礼记》里的一句话。也是天子的意思,戎狄固然可恨,可我朝是仁义之师,师必有名[1]。”
崔明端将父亲的家书放她手里,也盼能安抚她,切勿做出激愤之事,失了先机。他又从食盒拿出一个琉璃,要给她看时,忽而红了耳根,略略咳了咳,才平静道:“闲来无事,我班门弄斧,做了一罐茉莉花酱,正好请你指点指点……”
“你偷了我的花?”萧鸣笙惊得要往外头去看,“那是我给阿草种的……她没打你么?”
“鸣笙,”崔明端再度唤她的名,已是熟练不少,且是哀怨绵长。
“我住的那宅子,后院有一片空地,也不知要种什么花,这茉莉像是随风自长的,也不好铲了另栽旁的。我想着,往后,就将那院给阿草住,你觉着如何?”
“不是要指点茉莉花酱么?请大人说说如何做的吧……”
崔明端也学得她声音,轻微抗议一番,而后又徐徐道来:“学着你处理木槿的手法,将花托掐掉,洗净晾干。锅中放适量水,将冰糖融化,倒入茉莉花,再挤两个柠檬子的汁液,小火慢熬,加蜂蜜搅拌,也不知对不对?”
萧鸣笙不由凑近去闻闻嗅嗅,有茉莉的芬芳与蜜糖的甜香,里头的茉莉花没被煎焦了,顺序也对。果然,会读书做官的崔家六郎,做起菜来,也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