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他话锋一转,利眸微抬,沉声问道:“车勇准备得如何了?”
霍临道:“车将军的人已经混进了梅指挥佥事的禁军中,只等明日殿下进宫,将他们一网打尽。”
闻言,宋奕复又阖上幽深的双眸,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屑。
“甚好。”
霍临正欲退下,宋奕忽然出声叫住他。
“你今夜不必回王府了,她那儿有寒鸦他们盯着足以,凌煜尚在养伤,明日你便与我一同进宫。”
霍临颔首应是,依言宿在了隔壁厢房。
与此同时,计云舒刚刚从狗洞中爬出来。
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杂草,紧了紧包袱后往姚府的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没有车马,她只得靠两条腿一步步走,直从鸡鸣走到了平旦,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等远远地望见姚府气派的双扇大门时,计云舒忍不住感叹。
亏得她素来身子结实,否则这把骨头非被她走散不可。
这数九寒冬,她硬是走出了一身的汗。
擦了擦额角的密汗,她走上台阶,唤醒了值夜的看门小厮。
听见计云舒的话,那小厮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姑娘你来得不巧,我们三公子前两日便出远门了,没个把月怕是回不来。”
“走了?他去哪儿了?”计云舒惊诧道。
“扬州。”
他怎么去扬州了?
计云舒蹙着秀眉走下台阶,长吁了一口气。
她今日一走不知何时能再见,本想着同他来告个别,却没承想这般不巧。
罢了罢了,也许是命中注定罢。
她不再纠结,寻到集市上雇了一架牛车,往城门口而去。
等她到了城门口已经是卯时了,有不少等着出城的老百姓,已经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很快便排到了计云舒,她将早已准备好的鱼符递给了守城士兵。
只见那士兵接过看了一眼,而后抬头盯着计云舒,那异样的眼神,莫名让她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官爷可是对我这鱼符有疑?”她忐忑地问道。
那人没说话,而是将鱼符还给了她。
计云舒松了口气,正准备出城,那人却忽然拉住她胳膊,朝旁边的守卫喝道:“就是她,带走!”
“G?!你们这是做什么?!”
计云舒惊疑不定,挣扎着辩解:“这不是我偷的!是,是荣王殿下给我的!”
她本以为搬出荣王来便能唬住他们,不料身旁两只大手仍旧像铜墙铁壁一般死死地制住她胳膊,那两人也俱是面无表情。
计云舒急得不行,心里直把郁春岚骂了千百遍。
她就知道这人不靠谱!
她被绑着双手塞进了一架马车里,马车行驶的方向正是皇宫方位。
看着熟悉的宫道,计云舒心下隐隐发沉。
到底是谁?又为何要绑她进宫?
正想着,马车轰然停下,她又被押进了一见华丽的宫殿,殿门口守了两个面目威肃的禁卫军。
此时此刻,与她一宫之隔的紫宸宫内,皇帝宋英扶着曾忠的手颤巍巍起身,狠狠扇了荣王一耳光。
“孽障!谁给你的胆子谋反!咳咳……”
他激愤地说完,又咳出一口鲜血来。
荣王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却出乎意料地并未恼怒发狠,反倒是有些委屈。
“父皇!你都这个样子了!把皇位给我怎么了?!你老老实实做个太上皇养伤不好么?!”
“咳咳……你,你休想!”宋英瘫坐在榻边,喘着粗气。
他是着实没想到,他这个最平庸胆小的小儿子,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荣王烦躁地挠了挠头,绷着一张脸走来走去,压根儿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父皇要真不写传位诏书,他总不能真杀了他父皇罢?!
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可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来软的。
从姚文川手中抢过空白诏书,他耐着性子铺到宋英面前。
“父皇,儿臣求您了!您就写了罢!”
“儿臣虽平庸,可有左相大人在一旁辅佐,儿臣定会是一位好皇帝。”
闻言,宋英猛地抬头,一把将空白诏书挥在地上。
他颤着手指,怒目切齿道:“休想!别以为朕不知道那姚鸿祯打得什么主意!告诉你!朕便是死了,大渊的江山,也落不到你们姚家一分一毫!”
“父皇!你太固执了!”
荣王恼得不行,又忍着怒火将诏书捡起来,拳头攥得紧紧的。
姚文川皱了皱眉,直觉这般拖下去容易坏事,便将荣王拉到一旁。
“殿下,迟则生变,陛下既不写,那咱们写了,再将玉玺翻出来盖上便是。”
荣王一听是个法子,他父皇这臭脾气,只怕劝上一天一夜也成不了事。
“只是,这字迹……”
想到最紧要的,他又犯了难。
姚文川道:“殿下莫慌,祖父早便料到或许有这般情况,早早地便送了能人进来,只要翻出陛下写过的折子,他便能一一复刻字迹,以假乱真。”
“好!甚好!”
听见这话荣王喜出望外,急急地唤人在殿中翻找起来。
待禁卫军翻出一道写过的旨意递给他看时,他脸色大变,喜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委屈与不甘。
“你就是天底下最偏心的父亲!”
他将那道圣旨狠狠地砸在地上,指着宋英控诉,眼尾发红,神情哀戚。
“我就这么比不上他们么?!啊?!”
“从小你就没夸过我几句!整天奕儿长奕儿短!我是不是你亲生的?!你根本就不配当我父皇!”
“凭什么谁都能当太子,就我不行?!我告诉你!这个皇位,我偏要抢!”
宋英看着状若疯魔的宋庚,被他的悲愤话语牵出了以往的回忆,有一瞬失神。
难道真是他的偏心,导致了今日的祸端么?
“咳咳……你!你这个……”
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又咳出一口血来,孽障两个字没出口,他便一头昏死在床榻上。
“陛下!”
曾忠等随侍的人慌了神,场面一时混乱。
宋庚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余怒未消的他捡起那道令他崩溃的旨意,狠狠扔进了鼎炉中。
“接着找!找不到去御书房找!”
话音刚落,一名禁卫军急慌慌跑进来。
“殿下!探子来报,城中出现了一支精兵,正皇宫方向而来,打头的人……正是翊王!”
荣王和姚文川俱是一惊,二人自然知晓宋奕没死,只是惊骇于他的行动如此迅速,竟像早早地等着他们出手似的。
“有多少人手?!”姚文川厉声发问。
“约莫千人左右。”
闻言,姚文川松了口气,对荣王道:“殿下莫慌,梅佥事的人手少说有五千,咱们拿到诏书最为要紧。”
“对对!表哥说的对!”
荣王定了定神,想起什么,他又揪着一旁侍从的衣领发问。
“那女子抓来了么!”
“抓来了!现下就在广阳官!”那侍从回道。
听见这话,荣王安了心,见随从翻来了一封书信,他忙喝那仿字的人速写诏书。
第76章 清君侧
永安街上,或有一些精明的商贩从今日的异样的气氛中嗅出了一丝不对劲,早早地闭门打了烊。
一些迟缓些的,在瞧见那队训练有素的黑甲兵自街上行过时,这才察觉出有大事发生,惶惶不安地收拾东西回去了。
队形的正前方,宋奕披玄甲,执银剑,姿态倨傲地坐在赤骥烈马上,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
恰巧路过翊王府,他不知想到什么,他侧头对身旁的霍临道:“进去瞧瞧,她还在不在。”
不多时,霍临神情不明地拿着一个包袱出来,双手奉与宋奕。
“殿下,人跑了,只在灵堂中留下了这个。”
闻言,宋奕冷冷地扯了扯唇角,目光阴沉地接过包袱。
他拿起岫玉簪在掌心缓缓摩挲,阴郁的视线又落在那叠得整整齐齐的狐白裘上,紧闭的薄唇间溢出一声寒凉的低语。
“跑?你跑得出我的五指山么?”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岫玉簪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他倏然抬眸,遥望着皇宫的方向,目光阴鸷。
“进宫,清君侧。”
紫宸宫。
假诏书堪堪写成,忽从外面传来一阵呼啸天际的呐喊搏杀声。
荣王和姚文川顿觉不妙,出来一看,只见禁军与禁军相互厮杀了起来。
宫道上,一队披甲执锐的精兵汹汹地冲了进来,精准地将另外一拨禁卫军屠杀殆尽。
荣王惊怒嘶吼道:“梅鸣人呢?!谁把他们放进来的?!”
若是硬攻进来的,怎么可能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定是有人开门将他们放进来的!
一个满身是血的禁军爬上了台阶,惊恐道:“殿下,梅佥事被杀了,禁军中有卧底……”
堪堪说完这句话,他便断了气。
宋奕!好你个宋奕!
姚文川阴着脸色,一拳砸在了宫墙,精心谋划了这么久,就这样败了,他如何能甘心?
想到败后姚家的下场,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逐渐冷静下来。
他转身进殿,吹了吹假诏上的未干的墨迹,从曾忠手里抢过玉玺,重重地盖了上去。
荣王只觉大势已去,绝望地看着宫道上的遍野横尸,忽见他表哥举着假诏书冲到玉阶上怒喊。
“陛下已传位于三皇子荣王!荣王才是天命所归!宋奕!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敢举戈于新帝!”
“左相已从京郊大营调集兵马,劝你束手就擒,还可留你一…呃嗯!”
命字未落地,一支金羽箭以不可阻挡之势贯穿了他的咽喉,箭尖稳稳地没入他身后的檀木殿门。
姚文川不甘地发出了一声呜咽,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中。
宋奕目光散漫,慢条斯理地收起了弓箭,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调兵?调什么兵?兵符早已在他手里握着,还想诈他?
“表哥!”荣王扑跪到姚文川的尸体旁,悲痛欲绝。
宋奕的人已经杀到了紫宸宫外不远处,亲卫急忙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走!快走啊殿下!”
荣王却仿佛失心疯了一般,一把将他推开,冲到计云舒所在的宫殿,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了玉阶上。
“宋奕!你看看这是谁!”
宋奕……
计云舒猛然怔住,连横在脖子上的匕首都感受不到了,直愣愣地盯着远处的高头大马上,那个冷硬的黑色身影。
原来,原来他没死啊……
宋奕的眼力比计云舒好,他能清楚地看见计云舒那愣怔又漠然的神情。
知道他没死,她很失望罢?
宋奕冷笑,目光寒凉,下颚紧绷,握着缰绳的冷白手背上,清晰可见暴起的青筋。
他纵马前行了一段距离,隔着厮杀的人群与她遥遥相望,那一瞬,好似连耳边呼啸的寒风都停止了。
宋庚有些癫狂,还在做着帝王的美梦。
“宋奕你这混账!朕是新帝,你胆敢以下犯上!”
他话音刚落,一支利箭挟着劲风破空而来,擦着荣王头顶而过,似是警告。
荣王被吓住,神智清醒了些,心知自己还有计云舒这个筹码,他忽而生出了些底气。
“宋奕,我数十个数,你若还不退兵至宫门外,我立刻杀了她!”
闻言,计云舒自嘲地扯了扯唇。
这荣王也是倒霉,找谁做人质不好偏偏找她,现在的宋奕恐怕比他更想杀了她。
听见这话的宋奕面无表情,而那阴鸷骇人的眼神却让荣王慌了一瞬。
他硬着头皮喊出了第一个数,紧张地注意着宋奕的反应。
伴随着他的数数声,宋奕再次执箭上弦,弯弓拉满,将箭尖缓缓对准了他和计云舒所在的方向。
荣王这下彻底慌了神。
难道说表哥听来的消息是假的?这女子根本就不是宋奕的宠妾?
然而他已入绝境,只能咬牙赌一把了。
计云舒能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她抬眸望向宋奕,两人视线交汇。
任谁看都像是一幅英雄救美的画面,可只有她知道,这箭矢,是对准她的。
宋奕维持着拉弓的姿势迟迟未放手,他的视线顺着锋利的箭尖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的脸,情绪翻涌的眸底,闪过一丝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一箭射死她!
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子,将他的爱意狠狠踩在脚下!还联合他的政敌,要置他于死地!
看着宋奕越发阴戾的眼神,荣王握着匕首的手不住地发颤。
反应过来自己劫持的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他眼底闪过一丝凶狠,面目变得扭曲起来。
注意到他的动作,宋奕瞳孔猛缩,箭尖上移几分,果断松开了箭尾。
计云舒决然地闭上了双眼等死,却只感受到一道劲风擦着她颈侧划过,身后禁锢她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她僵硬地转头看去,荣王已经肩膀中箭,倒在了地上。
感受到颈侧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计云舒木木地伸手抚上脖颈,摸到了一手湿濡。
殷红的鲜血太过刺目,加之惊骇过度,她忽觉天旋地转,一头倒在了冰凉的宫地上。
昏过去的最后一瞬,她瞧见那匹火红色的烈马缓缓在她眼前停住,寒凉无波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逆王及其同党,全部带走……”
---
含英巷,姚府。
姚鸿祯立在楼阁上,神情凝重地眺望着皇宫的方向。
宋奕已经带兵进宫,而他派进去打探消息的人迟迟未归,多半是败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身形晃了晃,急时扶住了阑干才堪堪站稳。
姚家,毁在他手里了。
姚鸿祯的眼神不再犀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与绝望。
他一步一停地下了楼阁,默然地推开了书房门,瘫坐在木椅上。
猛然想起什么,他腐朽的身躯一震,眼神中焕发出最后一丝光彩。
“管家!管家!”
等不及管家进来,他急急起身,踉跄着冲出门外大声呼唤。
管家应声而来,急忙扶住了将要摔倒的姚鸿祯。
“你拿着鱼符速去扬州,让文卿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去!快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