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奕瞧着侃侃而谈眼神晶亮的计云舒,有一瞬的失神。
哪个老匹夫说女子见识短浅只会针织女红的,他的云儿明明目光长远,胸襟广阔,丝毫不输那些沽名钓誉自以为是的老匹夫。
计云舒见宋奕目光如炬地瞧着自己,唇角还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心里有些没底。
若没有宋奕的帮助,她那点儿俸禄哪里够开女子学堂?自然还得得到他的支持,这学堂才能开得好,开得长远。
“陛下?陛下?”
她扯了扯宋奕的衣袖,轻轻唤他。
宋奕含笑瞧着她的小动作,恣意地扬了扬眉:“朕在听,卿卿还有什么想说的?”
被他察觉到了意图,计云舒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宋奕却不乐意了,径直拉过她未受伤的手,将她揽进怀里。
“再不说,朕可就当作没听过女子学堂这回事了。”
“诶!”
计云舒急了,忙仰头瞧他,将自己的心里打的小算盘说了出来。
“开学堂自然要买地建府,京中的地段可不便宜,又要请大儒授课,我的俸禄怕是不够用。”
宋奕心道原来是银子的事儿,大手一挥,爽快道:“这好办,从国库里头出便是了。”
女子科考本就有官员反对,如今开女子学堂还要从国库里拨银钱,那些官员岂能罢休?
女子科考的事本就不易,她不愿再挑起那些人的怒火,节外生枝。
“这,开女子学堂是我的主意,从国库里拨银子怕是不大妥当。”
说到这,计云舒抬眸,欲言又止地看着宋奕:“呃……陛下,陛下没有自己私库么?”
宋奕倏然朗笑出声,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
“朕道是什么事,原来云儿是惦记上朕的私库了。”
第125章 安下心
计云舒讪讪地抿了抿唇,抬眸瞧着他,柔声道:“陛下私库里的银子可否借我使使?”
虽知道他大概不会拒绝,可头一次朝他伸手要钱,计云舒还是有些不自在。
宋奕眉眼含笑,嗓音也染上几分悦意。
“朕的银子自然也是云儿的,拿去用便是。”
不知想起什么,他又问道:“买地建学堂的事,云儿打算派谁去?”
“我的主意,那自然是我去啊。”
计云舒有些不解他为何这样问,可她那句话刚落地,宋奕便沉了脸。
“你莫不是又在谋划着逃跑罢?”
计云舒愕然许久,合着他以为自己绕这么大弯子是为了再次逃跑?
她颇为无语,压下心中的不满,向他解释。
“陛下多虑了,我没有这个想法,只是想尽点自己的力量,为女官制度添砖加瓦。”
宋奕凝着一双深邃犀利的黑眸,一眼不错地盯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搜寻一丝撒谎的痕迹。
虽没有搜寻到,可他仍旧不安,他觉着,是她伪装得太好了。
“你真的不想着跑了?”他凝眉发问。
见他仍旧疑神疑鬼,计云舒沉郁地吁出一口气,埋怨道:“再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跑了这许多回,我也累了,眼下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辈子,难道陛下也不许?”
与其又绞劲脑汁地逃来跑去,倒不如安下心来,做些有意义的事,也不枉来这时代走一遭。
至少至少,也得等女官的事儿办成了再做打算。
她的语气很冲,可宋奕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眸光晶亮,惊喜得不行。
听到她说想跟自己过一辈子,他激动地握住计云舒的双肩,有些不敢置信。
“云儿,你,你真的这样想?”
计云舒定定地瞧了他一眼,毅然点头。
“真的,所以陛下就让我去罢,宫里太闷了,我也想出去走走。”
可即使她诚心坦白了,宋奕仍旧不安。
原因无他,他太怕了,怕在宫外出什么意外,怕计云舒又在哄骗他。
宋奕压下心下翻涌的种种情绪,敛了神色,好声劝道:“云儿,宫外人多杂乱,保不齐出什么意外,朕物色人选替你去买地可好?”
“若嫌宫里闷,待朕空了便陪你到宫外玩几日,你一个人出宫,朕实在放心不下。”
计云舒瞧着他真挚的眼神,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单纯地怕自己跑了。
罢了罢了,眼下这许多正事未办完,宋奕便是打开宫门让她跑她也不跑了,他爱防着便防着罢。
“成罢,那陛下打算派谁去?”
宋奕见她肯改口,心下不自觉松了口气,朝她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
“云儿放心,朕定会派一个沉稳妥帖的人去替你办。”
计云舒轻轻点头,又问他:“那女子科考的事,何时能安稳落定?”
宋奕缱绻地抚上她的侧脸,一向冷厉的鹰眸此时盛满脉脉温情。
“这个云儿不用操心,朕自会处理,不出半月,朝野上下定无一人敢置喙。”
见他如此自信,计云舒毫不怀疑他定是用了什么铁血手腕。
想起他残暴的一面,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脸色发白地问道:“陛下该不会是将那些反对的官员都杀了罢?”
宋奕轻笑,心道那他可杀都杀不过来。
“在云儿眼中,朕就是这样残暴的昏君么?”他好整以瑕地看着她。
计云舒没接话,心下却暗自诽腹。
你自己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虽未正面回应,可无声胜有声,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宋奕朗笑出声,将她那副无语凝噎的小模样瞧在眼里,只觉欢喜极了。
“卿卿莫恼,不乐意的朕让他辞官滚了,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入仕,这官他不愿做有的是人想做,朕的江山还轮不着他们说了算。”
怕计云舒担忧,符老御史死谏的事儿他隐去了没说。
听见只是让他们辞官,计云舒稍稍安心:“那就好,那就好……”
宋奕见她脸色有些发白,又低了头哄她。
“云儿不必忧心,有朕在,他们翻不了天。”
安慰归安慰,可宋奕知道,若不上点铁血手腕,此事不会善终。
翌日例行早朝,那根盘龙柱上的血迹早已被清洗净,给人一种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的假象。
宋奕才刚坐上龙椅,文官队列便有一男子持笏而出。
“陛下,符老御史以死劝谏,望陛下迷途知返,收回旨意!”
宋奕冷冷眯起眸子,立时沉了脸。
一大早的,又上他这儿来寻晦气了,真当他好性儿不成?
“来人!将石柱抬上来!”
他话音刚落,十二名禁卫军便将一座十尺长的石柱抬进了金銮殿,放置在正中央。
宋奕环视了一圈玉阶下的官员,视线最终落在殿中央的男子身上,嗓音愈寒。
“女子科考一事已成定局,再有想死谏的,往这石柱上撞,莫弄脏了朕的盘龙玉柱!”
他话音落,殿中明显地沉寂了一瞬,连那进谏男子的身形也僵了僵。
本以为那男子会就此放弃,不料他径直扔了笏板,脱了官帽,朝御座倾身一拜。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蒙先帝之恩,得此官位,而今大渊有难,臣怎能不顾?既然符老御史一人的血不足以唤陛下迷途知返,那便再加上臣的罢!”
说罢,他目露悲怆,毅然地一头撞上前方的石柱。
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他轰然倒地。
“周大人!”
众官纷纷惊呼,车勇也立时出列,梗着脖子高声劝道:“陛下!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符老御史和周大人皆是朝中栋梁,难道他们的死还不足以唤醒陛下么?!”
宋奕冷冷地扫了眼堂下的车勇,再次漠然地唤来禁卫军。
“将尸体拖下去,若没断气,就地斩杀!”
死谏死谏,没死叫什么死谏呢。
冰冷骇人的话语传进众人耳中,文武百官无一不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宋奕头一回明目张胆地展现出的自己残暴的一面,着实将他们吓得冷汗直流,是一句附议的话也不敢说了。
事实证明,如同符老御史和周大人那般迂腐不怕死的臣子是极少数,大部分官员还是见风使舵两头骑墙的。
宋奕对他们的德行了如指掌,便是符御史和周大人不死谏,他也要拉两个抗议最激烈的官员出来,杀鸡儆猴。
结果也如他料想的那般,血腥的震慑,往往最直接有效。
可他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一向拥护自己的心腹车勇,也极端反对这一事。
当晚,车勇挟剑闯进御书房,以自刎逼迫宋奕收回让女子参加科考的旨意。
彼时,计云舒也在御书房同宋奕商量派谁去买地建学堂的事,乍见此等场景,她懵了好一瞬。
宋奕不是说,没多少官员反对么?怎么连他的心腹都反对得这样激烈?
可见朝堂的情况,并不如他说的那般乐观。
宋奕的脸色寒得吓人,正想唤人将计云舒送回宫去,手臂被一只纤细的手抓住。
“这是怎么回事?”计云舒仰头问他。
心知瞒不住了,宋奕敛了阴寒的神色,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没什么大事,云儿先回去罢。”
计云舒缓缓摇了摇头,扯着他的袖子不愿走。
宋奕无奈,只得依了她。
他转头看向将剑横在自己脖子上的车勇,厉声斥道:“车勇,趁着朕眼下还有些耐心,赶紧滚出去!”
“陛下!臣跟随您多年,上刀山下火海从无二话!可唯有这件事,臣要忤逆您一回!”
“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要交给女子去指手画脚!臣万万不同意!”
宋奕绷着脸,寒声唤来凌煜:“将他捆了,拖下去。”
凌煜颔首,可方走近两步车勇便急急后退,作势要抹脖子。
“别过来!别过来!”
凌煜怕他头脑一热真抹了脖子,吓得再不敢往前一步。
“车将军!您冷静些!”
可车勇此时哪里冷静得下来,见宋奕是铁了心了,他悲愤交加,疾声呵道:“陛下!您莫再执迷不悟了!”
“若连老御史和周大人的死谏都不能让您回心转意,那臣只能引颈自刎,去面见先帝,让他看看,他最器重的长子,如今是何等昏庸!”
宋奕紧紧攥着拳,面色陡然阴沉起来。
正当他准备拔剑替那不知死活的人动手时,有人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而后一道清R温和的女声自书房内响起。
“先帝?先帝可没你这般迂腐。”
计云舒轻拍了拍宋奕的手示意他冷静,在他略显现诧异的目光下,缓缓行至车勇面前。
为了不刺激到他,还有意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清毅的目光定定看向他,问道:“车将军可否告诉我,你这般抗拒女子科考,是因为什么?”
车勇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厉声道:“女子能懂什么?吟了几首春诗闺词就能做官了不成?见识又短浅,让她们为官做宰,岂不是将我们辛苦打下的大渊江山往火坑里推?!”
计云舒摇头轻笑,讥讽道:“车将军,你不但迂腐,还很虚伪。”
在车勇愤怒的目光下,她继续凌厉地开口。
“将军口口声声是为了大渊好,其实不过是害怕,怕女子比你们做得好,你们丢了脸面,失了地位。”
“若真是为了大渊好,那但凡是有才能有学识,能造福大渊百姓的人,将军该来者不拒才是,又岂会因人家是女子便百般排斥?”
“说到底,就是虚伪自私,怕有才能的女子抢了你们的官位,可官位本就该能者居之,那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人,就该给从科举中层层厮杀出来的能人志士让路才是!无论男女,都该是这般!”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将车勇说得面目赤红,拿剑的手也有些不稳。
宋奕立在计云舒身后,静静地瞧着她清绝的背影。
目光惊羡,眸底绵绵的爱意几近溢出,柔化了他冷厉的眉眼。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竟颇有几分他站在玉阶上怒斥百官的帝王风范。
可见,他们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宋奕不自觉的唇角微扬,方才的怒气已然烟消云散。
“你胡说!女子就是不如男子!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车勇梗着脖子吼道。
见他对着计云舒吼,宋奕又沉了脸。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对贵妃大呼小叫的?!”
计云舒毫不在意,见车勇还在嘴硬,她继续戳他的心窝子。
“哦?女子不如男子,那将军可敢同寒鸦比划比划功夫?瞧瞧谁不如谁?”
第126章 再见她
寒鸦一届女子,性格又有些内向木讷,能从卧虎藏龙的暗卫中厮杀到副统领的位置,必定是武功非凡,不让霍临。
莫说打这乍乍咧咧的车勇了,便是做个女将军也绰绰有余。
她猜的没错,车勇一听她这话,脸色登时青一阵红一阵,目光飘忽,支支吾吾却吐不出一个字。
见状,计云舒讥笑地扯了扯唇角:“将军以为如何?可要我将寒鸦唤来?”
车勇凄然地后退几步,握剑的手有些发颤,面色呆滞。
宋奕揽上计云舒,适时斥道:“还不给朕滚出去!”
见车勇嗫嚅着唇瓣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凌煜忙将他扯出去了。
书房内重归宁静,宋奕低眸瞧她,眉眼宠溺。
“朕竟不知,我云儿还有这样的魄力。”
计云舒浅浅扯了扯唇,径直忽略了他的马屁,凝眉问道:“朝堂上,死了几个人?”
宋奕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细细低瞧了眼计云舒的脸色,如实道:“只死了两个,自戕来逼迫朕的,云儿不必可怜他们,他们死了,才能震慑住其他人。”
计云舒默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内心泛起些许酸涩。
可她并没有拎不清轻重,与大渊女子日后的处境前程相比,这两条命确实不算什么。
正所谓不破不立,从古至今,朝代改革没有不流血的,大渊也不例外。
她抬眸瞧了会儿宋奕,又问道:“陛下是否也同那些官员一样,认为女子做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宋奕却轻笑了声:“朕可不是那些念书念死了的老迂腐,而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国事上也向来如此。”
“只要能造福大渊,让大渊绵延盛世,朕可不管他是男是女,它便是只耗子,朕也照用不误。”
计云舒有些怔愕,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