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一夜过去,刀山地狱中的假酆魂殿居然毫无动静。
顾一歧背着手,“要么他已看穿我们的算计,要么他知晓真正的酆魂殿在何处。”
月浮玉回头看向酆都大殿,“姑且信大人一回吧。千年间,惦记酆魂殿的妖魔鬼怪何其多,不是也无人找到吗?”
孟厌隔了老远看见两人走过去,赶忙缩着身子躲在温僖身后,生怕月浮玉想起《地府为官手札》抄写一事。
可惜,月浮玉自小是神童。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任何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见到孟厌,他便伸手,“昨日让你抄的书呢?”
孟厌低着头,不敢说话。
月浮玉走近,上下打量,“你不会没抄吧?”
“抄了的。”
回话的是温僖,双手递上一本书。
月浮玉拿过一看,字迹流走畅贯,似飞剑狂舞,潇洒纵横。不像出自女子,倒像是男子所写,“真是你抄的?”
崔子玉来得晚,一来就听见他又在刁难孟厌,“你怎这么烦人,不是孟厌写的还能是谁?”
顾一歧适时帮腔,“她的字向来如此。”
有顾一歧作证,月浮玉不再深究,收下书后转身便走。
从始至终,孟厌不敢多说一句。
因为这书的确不是她抄写的,昨夜她忙着与阿旁阿防一道,去找那个得赏的鬼卒,起哄让他请他们吃酒。
回房时,已是半夜。
原打算早起再抄写,可她一睡便睡到了上衙的时辰。
正火烧屁股时,温僖丢给她一本抄好的书。
为防月浮玉找茬,她特意找了崔子玉帮她说话。一来二去,总算将月浮玉应付过去。
五人再去留郡,兵分两路,去了瞿家与卢家打听。
孟厌带着温僖,去了卢家,“今早幸好你反应快,要不然我又得被月浮玉扣分。”
温僖注视远方,“你勤勉些,他便不会为难你。”
孟厌身子一僵,语气中微露哀伤,“如今,连你也嫌弃我懒了吗?”
她喜欢顾一歧时,顾一歧时时让她上进。可她生前劳心劳力到死,漫漫二十年,没舒心过一日。
死后,不过想换个活法而已。
温僖侧身看她,放在她腰侧的手不自觉用力,“我嫌弃你作甚?我的意思是,你在他面前装装样子,他极好糊弄。”
得了想听的话,孟厌眉眼舒展,“行行行,听你的。”
两人在卢家打听了一圈,靠着孟厌那套“不为财,便为情”的歪理,倒真打听出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卢其的管家带着两人去卢其常去的妓馆,找到一个妓子。
妓子长相温婉,提起卢其,一脸嫌恶,“他惯喜欢折磨人。欢好时,若不顺他的意,便会扯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卢其权势在握,是留郡数一数二的人物。
妓子不敢得罪他,只能吞声忍泪。
孟厌:“他有什么怪癖吗?”
妓子抿唇想了一会,“楼里伺候过他的几位姐姐,都说他喜欢叫她们素娘。可我们之中,无人叫素娘。”
她们各有不同的名字,也纠正过卢其几回,但卢其固执地叫着她们素娘。
那神情,好似透过她们,在唤另一个人。
孟厌喃喃“素娘”二字,去瞿家的三人找过来。
顾一歧:“瞿句余与卢其,不仅是结拜兄弟,还是同乡。两人十五岁时,乡里遭了灾,这才出村去了军营。更巧的是,白素归与他们两人自小相识。”
孟厌:“他们三人是同乡?”
崔子玉:“还是一起长大的同乡。”
“我知道了,他的冤屈来自他的夫人!”
第42章 未了因(七)
白素归的尸骨还留在那处孤坟,有鬼差守着。
他们原打算今日找瞿家的管事过来收敛骸骨,将白素归与瞿句余合葬。
孟厌带着几人跑到时,气喘吁吁。
刚喘上几口气,她立马跳入坟中。果不其然,白素归的头骨有一处破损,应是死前撞到什么坚硬物件。
“她并非自尽,而是被人所杀!”
二十年前,卢其错手杀了白素归。
正盘算如何处理她的尸身,刘乐次找到他。说他们出城打猎,猎到了不少野物,言语间拜托他帮忙遮掩。
卢其思来想去,想到一条毒计。
他骗瞿句余,白素归自尽而死,只为他们能吃了她的肉活下来。瞿句余不明真相,悲痛地喝了那碗汤,吃下那片他以为是白素归的肉,余下的二十年再不肯沾一点荤腥。
半月前,另外三人重提当年之事,瞿句余本就日日活在愧疚中,被卢其三言两语挑拨着杀了人。
死前,他发现亡妻尸骨完整,终于明白当年之事。
白素归并非为了让他活下来自尽,而是被人杀死的,凶手便是当年诓骗他的卢其。
五月中,林中蝉鸣渐起。
上空万里无云,树梢间有偶尔因风起透进来的光。
瞿句余的游魂出现时,他们正忙着帮白素归收敛骸骨。
“多谢。”有人向他们道谢。孟厌回头,看见一个飘在坟前的游魂,眼窝深陷,瘦得厉害。
孟厌轻声问他,“瞿句余?”
瞿句余笑得凄凉又欣慰,“是我,多谢你们,我还以为我白死了。”
将骸骨送到瞿家后,瞿句余说起当年的真相。他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卢其爱慕白素归。但白素归与瞿句余早有婚约,彼此更是心意相通。
二十年前的雍郡,城中饿死者渐多。
雪h白骨无人收,雍郡成了一座绝望的死城。有人仍咬牙坚持,自然便有人轻言放弃,卢其就是其中之一。
许是认定自己会死,卢其决心临死前得到爱慕之人。谁知白素归拼死反抗,他错失杀了她,之后抱着她的尸身告诉瞿句余。白素归在房中自尽,只是为了他们能活下去。
瞿句余悲痛万分,没有细查白素归的尸身便任由卢其带走处置,“我与他,自十五岁结拜为异姓兄弟,从未有一日疑心过他。”
半月前,五人聚在一起喝酒。
刘乐次喝多了,嫌弃桌上无肉,言语间提及那碗汤。他生气,觉得他们这三个小人配不上白素归的牺牲。
因他当时并未让卢其告知其他人,白素归因何而死。
宴散,卢其找到他,“大哥,他们三人今日之语,我听着生气,真想杀了他们!”
他本就活不下去,赶忙劝阻卢其,“素娘的仇,为兄是她的夫婿,自该由我去报。”
十日前,卢其托人送来一张纸。里面详细记下三人每日的行踪,他依照那张纸上所写,挨个杀了他们。
事后,他去找卢其,说自己要去向白素归赎罪。
可等他临死前看见尸骨,方知自己被卢其骗了。
再一细想当年,白素归每日跟着城中妇孺四处找野菜,常常鼓励他一起活下去,怎会突然自尽?
他想起白素归临死前几日,曾说卢其近来常跟着她,终于恍然大悟。
他恨自己识人不清,害妻子枉死二十年。他恨自己被小人蒙蔽,杀了真正的好兄弟。他最恨自己临死前才知真相,正义无法伸张,小人继续作恶。
众人送他去酆都城接受审判,十殿阎王今日皆在,“瞿句余,你身为主将,挑起兵祸,不察真相致三人枉死。数罪并罚,即日起,去幽枉狱待满一年,方可再入轮回。”
“瞿句余知罪,甘心受罚。”
幽枉狱中,各路幽魂哭哭啼啼,凄凄惨惨。
瞿句余在这里见到三个熟人,分别是钱来、刘乐次、付禺。
他们也曾是大战的主将,被罚在此待满半年。
四人见面,刘乐次先道歉,“大哥,我们并不知嫂子死亡真相。那日提及那碗汤,只是觉得绝境下,我们兄弟五人都活过来了。怎么好日子来了,你却不肯吃肉了?”
瞿句余扑通跪下,“是我对不住你们,我被卢其那个小人欺骗,以为那碗汤是素娘……”
三人愤愤不平,大骂卢其见利忘义,心肠歹毒。
顾一歧听着听着,忽然慌忙离开。
“他又怎么了?”崔子玉用手肘碰了碰孟厌,两人看向顾一歧去的方向,好似是酆都大殿。
孟厌:“几位鬼帝大人回来了?”
崔子玉:“没听说。”
眼见月浮玉要走,孟厌厚着脸皮拦住他,“月大人,下官这回能加多少分?”
她此番不仅查清了自尽案,还查清了两桩杀人案,少说也得加个十分吧。
月浮玉回得云淡风轻,“四分。”
辛苦几日,上蹿下跳,查案又挖坟,结果只得四分?孟厌想上前与他再讲讲理,顾一歧用传音术叫走月浮玉。似有大事发生,他们三个热心想跟上去,反被他说了一通。
“哼,我还不想去!”
孟厌喊走温僖,回房继续填成亲文书,“我俩抓紧些,钟馗大人一年到头,难得回来。”
等他们走后,月浮玉从角落走出,拉走崔子玉,“几位鬼帝大人已回地府。”
崔子玉看着远走的孟厌,心口发闷,“为何不让他们去?孟厌辛苦查案,我们却这般不信任她……”
月浮玉:“走吧,他们仍有嫌疑。”
两人到场,五方鬼帝高坐主位。
顾一歧负手立于殿中,沉声道:“本官这几日,时时在想,为何这次地府还未查明真相,卢其便死了。前几回的案子,凶手被吸魂,我们一直以为是结案卷宗泄露之故。”他顿了顿,扫过殿中众人,“实则不然,那个大妖应一早便知谁是恶魂!”
此案中,大妖提前行动。
怕是已经知晓地府在追查他吸魂一事,恐卢其被地府带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夜便下了杀手。
崔子玉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这大妖能瞧出谁是恶魂?”
百年来,三界中。
她见过不少妖魔鬼怪,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妖怪可以看出他人的恶魂。
“是亦不是。据本官打听所知,三千年前,搅乱荒中有大妖降世,修行千年,化为人形,自称姜杌。再千年,靠着四处与妖怪比武斗法,得了不少法宝,其中便有孽镜台。”说话的是南方鬼帝杜子仁。
孽镜台前无好人。
凡恶魂,临台照镜,一生罪孽皆映出。
崔子玉:“孽镜台不是只地府有吗?”
杜子仁:“万年前,孽镜台有两块。一块在地府,另一块藏于镜妖所在的敦薨山。一千五百年前,此妖打败镜妖一族,取走了孽镜台。”
月浮玉沉吟良久,“几位大人此行,可在妖界找到见过此妖的妖怪?”
几位鬼帝面露难色,缓缓摇头,“他与人比试时,一直戴着恶鬼面具。千年来,无一妖知晓他的真面目。”
杜子仁补充道:“听说巫妖族长巫九息常与此妖来往,本官亲自去招摇山问过,巫九息十年前便消失无踪,她的同族亦不知晓她在何处。至于此妖,只知他来自搅乱荒,心思缜密,修为又高,其他一概不知。”
搅乱荒在大邺城外,神仙不可入。
他们在山下徘徊许久,未曾发现有其他妖怪的行踪。
神荼细思之后,“方才本官听顾大人所言,此次大妖先吸恶魂,你们再去查案。可大妖既然知晓谁是凶手,前几回的案子,又为何先让地府查明真相?”
难道是故意耍他们玩?抑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崔子玉站在一边,喏喏发问,“那大妖应不是孟厌和温僖吧?他们两个整日待在一起,若其中一人是大妖,肯定早露馅了。”
月浮玉摇头,“大妖还未找到,除开我们几人,每个人都有嫌疑。”
崔子玉郁闷不已:“那个大妖吸恶魂做什么?”
西方鬼帝赵文和回她:“他要灭世。”
“啊?”
五方鬼帝回地府后,马不停蹄将所有事情禀告给酆都大帝。
方才酆都大帝与他们说,这妖和万年前的共工一样,想毁了不周山灭世。
上次共工怒触不周山致天柱断裂,天河之水从窟窿倾泻而下。江海奔流,山火不绝,野兽四窜,凡人差点灭绝。
创世神女娲熔五色石,修补天穹,方免人间毁灭。
“大人为何断定这妖的目的是灭世?”
崔子玉一向执着,平日有孟厌拉着,尚能管住嘴。眼下孟厌不在,她话一出口,才想起这话似在质疑酆都大帝。
“因为他十年前曾写了一封书信给天庭,说他十年后要灭世。”
酆都大帝走进殿中,手中握有一封信,正是当日那个大妖亲笔所写。
“凡人愚不可及,灭世方能造世。十年,我会找到酆魂殿,以十万恶魂之力,重造人间。”
后面还留有一个名字。
姜杌。
字迹肆意狂妄,纵横开阖。
通篇线形飞舞,行放浪之笔,取夸张之形,得颠逸之意。想来书写之人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崔子玉心觉奇怪,十年前天庭便收到书信,为何地府一无所知。
酆都大帝看穿她眼中欲言又止的疑惑,热心为她解释,“天庭每日要收千百封威胁要灭世的书信,没当回事。”
他上回去天庭论道,无意间提起酆魂殿,管理三界书信的神仙有心,特意翻出这封信转交给他。
顾一歧向酆都大帝行礼后,再次提起酆魂殿,言语中满是担忧,“大人,此妖已入地府,下官怕酆魂殿……”
酆都大帝勾唇笑了笑,不甚在意,“本官来时,才去过酆魂殿。再者说,三界之中,唯有藏魂珠能容纳世间魂魄。可藏魂珠在太上老君处,本官已差人问过,藏魂珠仍在。”
知晓了大妖的来历和目的,余下之事便是尽快找出潜藏在地府中的大妖。
众人前后脚离开。临走前,顾一歧找到崔子玉,“关于大妖的任何事,你切勿告知给孟厌和温僖。”
“我知道!”
第43章 斗雪红(一)
崔子玉慢慢走回房间,一墙之隔似又有争吵传出。
她取来笔墨纸砚,小声嘀咕,“孟厌可真倒霉,怎么偏偏被灭世妖怪缠上了?”
烛火晃,烛影动,一簇簇火苗颤巍巍地袅袅升腾。
灰白烟雾之下,崔子玉坐于桌前,执笔作画。孟厌上回拜托她画一幅与温僖的初遇图,只是方一落笔,她猛然想起一事,“总归孟厌付了银子,我该先问问她喜欢何种技法。”
思及此,她收了笔墨纸砚,躺到床上。
耳边的隐约争吵声犹在,她司空见惯,沉沉睡去。
今日最后一个鬼差带着游魂步入鬼门关,高耸的大门重重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