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看管姜有梅的鬼差正昏昏欲睡,忽然等到来此巡视的“月浮玉”,周身冷若冰霜,开口寒气逼人,“可有人来过?”
“回大人,无人来过。”
闻言,“月浮玉”大步走进洞中,几个鬼差守在洞外。
关押姜有梅的地方,位于石压地狱半山腰的一处山洞。洞中四面无窗,仅有一扇门。
入内伸手不见五指,着实阴森可怖。
姜有梅晕了两个时辰,早已醒来。眼下蜷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抽抽噎噎,心中又惊又怕。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响,他吓得跪地求饶。眼泪横流,鼻涕不断,抱着来人的腿不停求情,“上仙,小妖千年来,真的没干过坏事。”
除了偶尔拿妖主房中的宝物外出显摆。
黑暗中,有人低声回他,“你又拿了什么宝物去大邺城显摆?”
姜有梅语气幽怨,顺嘴应道:“没拿几个。姜无雪整日似防贼一般盯着我,这回我只敢拿一个鲛珠。”
“能起死回生的鲛珠,你倒是识货。”
“妖主?”
姜有梅后知后觉,听出来人的声音,晃晃头上的梅花,眉开眼笑,“妖主,你怎会在地府?”
那人并不回他,洞中一阵OO@@后,有一声短促的石头落地声。“月浮玉”走出山洞,取来鬼差手中的灯笼,回身照亮洞中一角,“好好盯着他。”
洞中一梅花小妖坐在地上抱着腿,摇头晃脑。
走了很远,“月浮玉”掏出衣袖中的荷包,抖了几下,一朵梅花落地。
再一眨眼,梅花变了又变,姜有梅出现在地上。
“快走,我不能离开太久。”
“妖主,你何时回去?”姜有梅抱着他的腿,泪眼汪汪问道:“你已三年未归。”
“快了,你近来别出搅乱荒。”
姜有梅用力点头,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等月浮玉再醒来时,头痛欲裂,大步跑向石压地狱。
洞口的鬼差见他去而复返,不解道:“月大人,你还有事要问那小妖吗?”
还?
月浮玉心道不好,急急推开洞门,“灯笼!”
灯笼扫过之处,再无梅妖的影子。
几个鬼差面面相觑,颤颤巍巍指着月浮玉,“月大人,今夜除了你,无人进过山洞。”
事已至此,请君入瓮之计只好作罢。
月浮玉捂着发疼的后颈,悻悻离开。几个鬼差眼珠子一转,着急喊住他,“月大人,这……不扣分吧?”
“扣我的分。”
扣他一个明知姜杌能变换相貌又诡计多端,一听见崔子玉的声音仍上了当。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就不该开门。
回房路上,他改道去了孟厌的门外。藏在角落的鬼差,见他到来,睡眼惺忪从地上爬起,“月大人,下官盯着呢,今夜无人出来。”
月浮玉久久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发愣,直到鬼差问道:“月大人,还要继续盯下去吗?”
“不用了,你回去吧。”
“好嘞。”
鬼差拿走放在角落的被褥,口中喃喃着“加分”二字,开心离去。
月浮玉望着鬼差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这地府官员,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翌日,孟厌难得有空,又跑去黄泉路找游魂显摆。
一路走一路听鬼差们窃窃私语,说月浮玉昨夜放走梅妖,被酆都大帝狠狠骂了一顿。
孟厌自觉洗清冤屈,马不停蹄找到阿旁和阿防抱怨,“这月浮玉,整日说我与大妖勾结,结果他自个把妖怪放跑了。”
阿旁眼睛乱瞟,确定四下无人后,三人头抵着头,“听说月大人是被大妖骗了。”
孟厌不服气,“他一个二品大官,还能被妖怪骗?定是借口!”她倒霉,接连撞见大妖,月浮玉问也不问,便怀疑她是大妖的细作。
一直未开口的阿防,面上浮起怪异的微笑,又“啧啧”几声。
孟厌和阿旁齐齐看向他,“你难道知道什么内情?”
阿防嘿嘿一笑,“我听功曹司的几个文书说,昨夜大妖扮做月大人生前夫人的模样,引他开门。等打晕他后,扮做他的模样去了石压地狱。”
孟厌猛然抬头,“月浮玉生前居然成过亲?”
她倒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才能与一座铁面无私的冰山相处多年。
阿旁忙道不对,“我听城隍那边说,大妖是扮做月大人心上人的模样。”
刚冒出一个夫人,又冒出一个心上人?
孟厌:“他心上人是谁?”
阿旁:“城隍说最快三日问到,让我们静候佳音。”
“咱们地府,果真群贤会聚,人才辈出呀。”
“那是自然。”
在黄泉路与游魂显摆了五日后,城隍传信,道已有月浮玉心上人的消息。
孟厌借口要去查案司按个手印,撇下温僖,独自去了城隍庙。
第45章 斗雪红(三)
多年好友围坐一桌,城隍抚须开口,“月大人生前二十又七而亡,没有娶妻。”
黑一压低嗓音,“城隍大人,你快说说,月大人的心上人是谁。”
听完上司的情事,他和妹妹白二还得赶回人间勾魂。但城隍说话慢吞吞,又喜欢讲故事。从月浮玉出生讲到为相,迟迟不肯说月浮玉的心上人是何人。
几人耐着性子,听城隍讲起月浮玉死后之事,“月氏昏帝继位之初,也算明君。可等月大人一死,他性情大变,好好一个国,白白丢了一半。”
讲了约一个时辰,城隍总算记起几人此行的目的。清清嗓子,笑着说道:“月大人的心上人是一个女子。”
“然后呢?她是谁?”
“一个有夫婿的女子,其他不知。”
浪费一个时辰,听了一句废话。
孟厌离开城隍庙时,忍不住与阿旁抱怨,“下回,再不信城隍了。每回递的消息,没一句是真的。”
去年,城隍说酆都大帝欲重赏每月各司绩效前三的官员,赏银三两之多。
孟厌为了这三两,累死累活一整月。
结果赏银是真,不过赏的是地府所有官员,无论官位大小,不论绩效高低。
还有前年,城隍说天庭不满地府女仙收跟班,要重罚有跟班的女仙。为了保住官位,她忍痛与温僖划清界限,提心吊胆过了一整月。
结果天庭压根未提过此事,全是城隍道听途说之言。
在黄泉路又闲逛了一会儿,孟厌才偷偷摸摸回房。一开门,温僖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床前,“按手印而已,竟需一个时辰?”
孟厌心虚回他,“回来路上碰见阿旁,我们去三生石看热闹去了。”
“哦,顾一歧也爱去三生石。”
“你别乱说。顾一歧昨日出地府,说是去人间,得好几日才能回来呢。”
“你连他去了何处都知晓,还敢说心里没他?”
孟厌顿时头大,“我听阿旁说的。”怕温僖醋性大发,她赶忙上前安抚,“我没去三生石。城隍说知道月浮玉的心上人是谁,我怕你说我,便自个去了。”
温僖揽着她,勾唇一笑,“是谁?”
一提起此事,孟厌便火大,“说了许久,全是废话。说是一个有婚约的女子,连女子是何人都不知晓。”
这日临睡前,温僖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若有一日我骗了你,你当如何?”
孟厌翻身过去,低声应了一句仿若呓语的话,“不如何。自认倒霉,再不见你。”
声音又轻又淡,温僖躺在床上,难得沉默。
原定几日后回来的顾一歧,十日后仍不见踪影。
孟厌休沐之期一到,原打算去查案司接案子。可分案子的判官说,顾一歧走前有交代:他一日未归,查案司一众判官一日不能再去人间查案。
“怪了,难道顾一歧被大妖抓走了?”
可等了足足半个多月,顾一歧再未出现。
孟厌旁敲侧击找月浮玉打听,只得到一句,“顾大人有公事在身,你先去轮回司熬几日汤凑凑绩效。”
兜兜转转,经月浮玉的一句话,孟厌又回到轮回司。
泰媪一见她,语气照旧尖酸刻薄,“哟,本官瞧是谁,原是大红人孟厌。今日怎赏脸来了小小的轮回司?”
孟厌谄媚道:“泰媪大人,下官回来熬熬汤。”
泰媪丢给她一把汤勺,“你熬吧。本官正好有事要去酆都城。”
孟厌震惊地看着手中的汤勺。从前相熟的几个孟婆凑过来,“前些日子,月大人来轮回司,把泰媪大人好一顿说。自此,我们终于有汤熬了。”
几个孟婆抱头痛哭,虽不能再快乐偷懒,但每月绩效最少也能得八分了。
众人聚在一块熬汤闲聊,有孟婆听闻孟厌打算成亲一事,“你和温僖何时成亲?”
孟厌摇摇头,“钟馗大人说好上月底回来,上月底又说近日赐福生意好,下月才能回来。我估摸着,成亲一事,最快得三个月后。”
几人向她道恭喜,孟厌笑着道谢,心中却惶惶不安。
她怕一如前生,她会死在成亲前。
三十年前死亡带来的痛苦,即使喝了三十年的孟婆汤,依旧无法忘怀。
她那日躺在雪中,腹部破开一个血窟窿,血流了满地。她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却毫无办法。
人死,如灯灭。
又如血渗进雪中,悄无声息。
顾一歧消失的第二十五日,孟厌又做回孟婆。
每日熬汤送人轮回,偶尔偷懒跑去找温僖,在奈何桥下种彼岸花。
孟厌生前死后,皆没有种花的天赋,只能坐在一旁看温僖种花,“彼岸花快种满整个地府了吧?”
温僖忙着种花,并未立马回她。等了很久,才有一个男子以极为平淡的口吻回应她,“不,地府中有一处地方,种不了彼岸花。”
许是自觉失言,温僖回头看孟厌。
一看才知,她已跑了个没影,“她整日缠着崔子玉,也不怕月浮玉嫉妒生恨,公报私仇。”
孟厌这半月一直缠着崔子玉,全因作画一事。
崔子玉作画规矩多,一会儿问她喜欢什么技艺的画法,一会儿又问她喜欢哪位画师的画作。
她对作画一事一窍不通,只好拐弯抹角问温僖。至昨日,才打听到一人,“江浮笑笑生。”
崔子玉拿笔的左手微微颤抖,“你说谁?”
孟厌不明所以,复又重复一遍,“江浮笑笑生,温僖说他的画挺好的。对了,他和你志趣相投,也专画春画。”见崔子玉面色难看,她忙问道:“怎么了?他的画不好吗?”
崔子玉忍住眼泪,低着头,逼自己语气平静问出一句话,“挺好的。温僖说他看过此人的画吗?”
孟厌点点头,“他说是他看过的所有春画里,画的最好的。你认识他吗?”
崔子玉依然低头,“听过,是个画师。行,今日你先回房,我找找此人的画作瞧瞧。”
“好。”孟厌起身离开。出门前,回头见崔子玉肩膀抖动,好似在哭,“子玉,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门阖上,隔绝一切从外透进来的光亮。
时隔百年,崔子玉再次听到“江浮笑笑生”这五个字,心直往无尽深渊下坠。唇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隐在烛影中的脸,惨白似无间炼狱爬上来的厉鬼。
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关上,一男一女的声音隐约传进她的耳中。
她丢下笔墨纸砚,悄悄出门,一路狂奔至月浮玉的房门外,“月大人,是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
月浮玉冷哼一声,打定主意不开门。
崔子玉执拗,见打不开门,便绕到窗前,却看见月浮玉好整以暇在房中看书,“月浮玉,你明明在房中,为何不开门?”
月浮玉已上过一次当,坚决不肯再上当,冷着脸走到窗前,“骗了我一次,还想再骗第二次?”
啪――
语罢,关窗。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崔子玉立在窗前,久久才反应过来,对着紧闭的窗户大喊,“我何时骗过你?你快开门,温僖有问题!”
话音刚落,月浮玉开窗,“他有什么问题?”
崔子玉将孟厌方才所说的话,悉数道来,“江浮笑笑生亲手画的一百本春画。除了一本找不到,其余九十九本已在百年前随江浮笑笑生死在刑场。”
月浮玉脱口而出:“你怎会死在刑场?”
崔子玉歪着头,不明其意:“我说的是江浮笑笑生,你为何问我?”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月浮玉赶忙改口,“江浮笑笑生之死与温僖看过她的画,两者之间,有何关系?”
崔子玉着急地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盈盈含泪。舌头如打结一般,喃喃半晌,几欲要哭出来。
等到鼓足勇气,她闷声开口,“江浮笑笑生这个人和她的画,已随烈火付之一炬。温僖生于二十三年前,怎会亲眼见过她的画?除非……”
“除非他百年前见过。”
月浮玉帮她补上这一句。
是了,江浮笑笑生的身份隐秘,他查了几年都未曾得知她的姓名。而温僖,却信誓旦旦告诉他,崔子玉便是江浮笑笑生。
一个远在轩辕朝的商户之子,怎会知晓百年前月氏朝的画圣?
隔着一扇窗户,两人看向彼此,死寂般的安静。
“崔子玉,江浮笑笑生因何而死?”
“她画了天子相貌的春画,死于火刑,死后被挫骨扬灰。”
顾一歧迟迟未归,想来查到了什么线索。
月浮玉在房中来回踱步,须臾后沉吟道:“温僖确有问题。这几日,若他们要去人间,你喊上我。”
“行!”
再回房时,遇见孟厌与温僖结伴出门,说要去人间,“子玉,一起去吧。”
崔子玉瞄了一眼温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怕他瞧出破绽,赶紧低头,手捏着衣角,故作害羞,“那我去叫上月大人?”
孟厌面露难色,可话已说出口,只能不情不愿道:“行……吧。”
两人行变三人行,最后成了四人行。
月浮玉一贯面冷,一路上走在最前面,不与他们三人说一句话。
孟厌苦心相劝,“子玉,三界中不乏俊俏的同僚,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
崔子玉在心中连连叫苦,敷衍道:“哈哈哈,我生前便极为崇拜月相。”
“你们从前难道认识?”
“不认识,我嫁过人的。”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孟厌正要与她大谈城隍说的秘密,前面的月浮玉冷冷发话,“快走,本官戌时还要回地府处理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