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富贵之家,又是独子。
爹娘盼着他成才,自小。逼着他用功读书。可他不喜读书,亦不愿入仕当官,余生困于功名利禄的浮云中,郁郁而终。
遇见赤水前,他已荒废多年作画之技。每日浑浑噩噩,沦为爹娘口中的不孝子。
是赤水,让他重拾画笔。
“我爹说,作画无用,为官当是正途。”南宫扶竹收起最后一幅山水画,面带微笑回身看向他们,“赤水告诉我,前朝许多画师,留下不少传世之作。可前朝的官员,却只有极少人能青史留名。有用无用,该由我自己评说。”
他得了赤水的鼓励,重新找到夫子。
万幸,他的天赋仍在。闷头苦学了两年,总算能抬高画价,攒下三千两银子为赤水赎身。
孟厌带着温僖找管事打听,“浮戏馆中,谁与赤水交好?”
管事招手唤来一女子,“她是清琬,与赤水是同乡。”
清琬娇媚,说话却十分温婉,“她离开浮戏馆后,与我们所有人都断了来往。风言风语太多了,她怕南宫公子因她丢脸。”
赤水很爱南宫扶竹,但越爱越怕。
她的身份尴尬,自然不敢肖想南宫扶竹能为她赎身,与她成亲。
至三月初,她才下定决心,离开浮戏馆,嫁给南宫扶竹,“有一回她跟我说,她不管了,想重新换个活法。”
那日之后,赤水再不肯接客。管事知晓她的意思后,并未多说,只开口要了四千两银子。
赤水卖了不少首饰,加上南宫扶竹作画赚来的三千两。
相隔多年,这对苦命鸳鸯,终于能永远在一起。
赤水离开浮戏馆前,将值钱之物悉数分给交好的姐妹,“我知晓她是何意,她身无一物离开,不过是想清清白白嫁给南宫公子……”
一声叹息,孟厌回去找另外三人。
“看来她的死与浮戏馆无关。”孟厌环顾四周,“我觉得,关键还在你家。”
南宫扶竹闷声应了一句“嗯”,抱着几幅画带着四人离开。
回府时,几人路过方聿泽的房间,仍能听见似哀嚎一般的惨叫声。孟厌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半开的轩窗探头往里看。只见方聿泽躺在床上,双手和脸上裹着厚厚的白纱,连连喊着“疼”。
他的床前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男子,不停为方聿泽擦去额间密汗。
方聿泽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如今无端被打成这般模样。孟厌不忍再看下去,转身正欲离开,却被房中人发现。
一声令下,几个牙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抓她。
片刻,孟厌被抓进房中,“我路过而已。”
方聿泽见到她,大喊凶手,“本公子与你们四人白日起过争执,当夜便被人所害。此事,定与你们有关。”
孟厌辩解:“我一个弱女子,怎会伤到你?”
争执间,南宫扶竹带着三人进门,“姨丈,这位姑娘是我的贵客。”
方相国不怒自威,“你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妓子,竟狠心至此,找来这些歹毒之人,折磨吾儿?”
“相国大人,不是我们做的。我们入府只为查案,从未伤人。”孟厌赶忙摆手,而后指着方聿泽道:“方大公子,你难道未曾看清伤你之人的相貌?”
一提起此事,方聿泽闭嘴不言。
方相国从旁开腔,“泽儿,快告诉爹,是否是这四人所为?”
听罢,方聿泽缓缓摇头,“是一个白衣男子,身长八尺,束发戴冠。对了,他腰间挂着一块海棠形玉佩。”
孟厌越听越觉不对劲,直到听到玉佩,慌忙凑到崔子玉身边,“这听着像是顾一歧啊……”
崔子玉尴尬地笑了笑,“顾大人应不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月浮玉盯着温僖的后背,气不打一处来。
这坏妖,害人便算了,竟还光明正大顶着顾一歧的面貌害人。
房中陷入沉默,温僖适当开口,“既不是我们所为,那我们可以走了吧?”
方相国倒想将几人下狱,但眼下儿子的伤势要紧。思及此,他挥手让几人离开。
孟厌惶惶不安,“月大人,顾一歧到底去了何处?”
月浮玉淡淡扫过她和温僖,“此事与你无关,你好好查案便是。”
孟厌好心关心同僚,反倒被教训一通,索性退到温僖身旁,骂骂咧咧。
这回入府要问的人是南宫扶竹的娘亲,南宫夫人。
赤水自嫁进来,时常跟着她。
可惜,他们来的不巧。南宫夫人为了安抚盛怒的方家老太君,今日一早去了方家,不知何时回府。
清风醉残霞,斜阳将歇。
四人等了半日,迟迟不见南宫夫人回府。只得告辞离开,打算明日再来。
路过城门,已近日晚,城楼隐隐绰绰。
方一走近,守卫便厉声喝止,“你们是何人?”
孟厌好言好语解释,月浮玉猛然发觉不对,招手让几人去暗巷。
月浮玉:“我们今日不回地府。”
孟厌绞着手,“那那那,扣分吗?”
“扣我的,行了吧。”
“行!”
三更的更声悠悠响起,月浮玉带头走出去。堪堪走到城门附近,便被守卫发现,持剑来追。四人四散跑路,气喘吁吁又回到暗巷。
“你们发现了吗?”
“嗯。”
第48章 斗雪红(六)
他们在暗巷观察了许久,陈郡的城门守卫以燃香计时换岗。
上下半夜,两批守卫,交替值守。夜里别说人,连只夜猫经过,守卫都会下楼来看。
他们疑心是赤水出事后,南宫太守的亡羊补牢之策。特意找了更夫询问,一问才知,赤水坠楼当夜,有人与赤水一起登上城楼。
“是何人?”
更夫面露难色,他们一再追问,又发誓不会外传,更夫这才开口,“是一个连太守大人也惹不起的人。”
这个人,在赤水死亡当夜,带她登上城楼。
守卫们并非偷懒,而是只能视而不见。
所有人都骗了南宫扶竹,赤水不是自尽,而是被杀。
被相国公子,四品武卫将军方聿泽所杀。
时入暑月,黑夜渐短,白昼渐长。
他们遥遥望向城楼,无法想象当夜站在城楼之上,纵身一跃的赤水,该有多绝望。
夜巡的官差、打更的更夫、城门的守卫,或许还有南宫府的下人,每个人皆目睹了她的死亡。
她也许曾向他们求救,但换来的,只有在看到她身侧之人时,悄悄移走的目光。
孟厌:“南宫扶竹日夜不离守着赤水,但偏偏那夜喝醉。看来不是他喝多了,而是有人往酒里下了药。”
月浮玉抱着手,“若她不是自尽,魂魄为何未至地府?”
温僖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若你被人逼上城楼,他未动手,你却死了。这算自尽还是被杀?”
月浮玉抬眼看他,大致明白他是何意,赤水是被人逼迫自尽。
案子查清,线索却不好找。
方聿泽的牙兵不会出卖他,当夜目击之人更不敢指认他。
见三人低着头,似是心生失望,孟厌乐呵呵鼓励道:“相国府再有权势,世间总有正义之人!”
蝉鸣声响彻陈郡时,四人兵分四路,在陈郡各处寻找当夜的目击者。
可是,人人避而不谈。
直到孟厌问到修缮城墙的工匠,他抹着泪,跪下坦白,“我们都看见方大公子,让手下牙兵拖着那位姑娘上城楼,逼她跳下去。但我们不敢说不敢问不敢救,只能闭着眼假装睡觉。”
当夜的工匠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
他们一穷二白,能捞到修缮城墙的活儿,还是因朝廷催得急。相国公子做了何事,他们这些上有老下有小的百姓管不了。
许是良心不安,那位工匠提到一件事,“第二日,太守大人找我们问过……”
“你们告知他真相了吗??”
“嗯。”
南宫太守明知真相,却依然欺骗南宫扶竹,赤水是自尽。
月浮玉深谙为官之道,为几人解释,“南宫太守是为了工匠和守卫。若当夜的真相揭开,第一个死的不是方聿泽,而是目睹赤水坠楼的工匠和守卫。他们畏惧强权任由方聿泽带人登上城楼,疏忽职守,是为失责。”
方聿泽有相国府和太后保,即使皇帝治罪,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而工匠和守卫们,没有人保,更没有重来的机会。
为了他们能活,南宫太守只好让赤水死于自尽。将所有登楼的过错,悉数推到她身上。
听完他的解释,孟厌仰天长叹:“赤水活不了。”
崔子玉惴惴不安,“这个真相,我们该告诉南宫扶竹吗?”
“不知道。”
不知谁惆怅似的,说了这三个字,四人陷入沉默。
直至许久后,南宫扶竹找来。一看四人欲言又止,流泪苦笑着,“你们查到了真相,是不是?”
无人回他,无人敢应他。
南宫扶竹眼中的生机一点点黯淡,他漠然转身,踉踉跄跄扶着墙离开。
月浮玉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有了一计,“南宫公子,方相国在朝中可有政敌?”
南宫扶竹轻声应道:“有一个,大将军郭。”
自陈留自尽真相被揭开,陈留胜下旨彻查丰卿侯,大理寺发现方相国与他来往甚密。陈留胜心生厌恶,对方相国再无好脸色。
郭家与方家素来不和,这几个月,郭写了不少折子参方相国。
月浮玉颔首,“这位郭大将军家世与行事如何?”
郭家远在崃郡,南宫扶竹甚少与郭家人接触,只从他爹口中听过几句郭,“为人耿直,不屑与文官为伍,底下士兵极为信服他。至于家世,郭大将军已封侯。对了,他是皇后娘娘的堂兄。”
太后的侄儿与皇后的堂兄,一个拜相,一个封侯,委实是“势均力敌”。
月浮玉抚掌道好,“有些事,不该我们管,但可以递一个消息让别人管。”
孟厌懂了,“你是打算借刀杀人!”
月浮玉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制衡之术罢了。你们等我一日,我去找郭大将军好好谈谈此术。”
唯恐南宫扶竹闹出大乱子,月浮玉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冷静些,“你现在去找方聿泽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卧薪尝胆,方能一击必中。”
南宫扶竹含泪答应他,“你放心,我不会白白去送死。”
临走之际,月浮玉突然走过来,牵走崔子玉。
孟厌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双眼圆睁,震惊得无以复加,“这这这,他们不是修无情道吗?”
温僖漫不经心回她一句,“前世无缘,今世再续。”
孟厌一时没转过弯,“他们俩前世有关系吗?”
温僖白她一眼,“你整日和城隍混在一起,难道不知这两人是月氏人吗?”
“这事连城隍也不知晓,你怎会知道?”孟厌察觉出不对劲,怔怔盯着温僖,“城隍只知崔大人入地府后,改名换姓。”
众仙的生前之事,一直是地府秘密。
城隍号称地府百晓生,都不知崔子玉是月氏人。
温僖自知失言,敷衍了事,“我前些日子听功曹司的王大人提过一句。”
孟厌未深究此事,平静地抵着墙,等崔子玉回来。
月浮玉牵走崔子玉,是为温僖,“我走之后,你需时刻盯紧温僖,以防他向方聿泽下手。”
崔子玉愕然,“方聿泽也是恶魂?”
月浮玉附耳道:“我今早去城西找人时,抽空回了一趟地府。神荼大人方才派鬼差告诉我,经他们探查,方聿泽是恶魂。两位鬼帝已去南宫府保护方聿泽,你切记,不要和温僖起冲突。”
“好。我等你回来。”
崔子玉再出现时,双颊染上桃红,扭扭捏捏来挽孟厌的手。
见她如此害羞状,孟厌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奇问道:“崔大人,你和月浮玉?”
“我与他都修无情道,自有说不完的话。”
“挺好的,挺好的。”
月浮玉最快明日会回来,三人只得先随南宫扶竹回府。
南宫府门口,大红灯笼高挂,往来之人,个个面无血色。事情已闹至如此绝境,孟厌实在费解,“方家还要你成亲吗?”
南宫扶竹自嘲一句,“秦晋之好,无路可走。”
方聿泽依然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疼,大夫们束手无策,战战兢兢侯在门外。
方盈今日也在,不顾规矩,跑来探望亲哥哥,在床前以泪洗面。
花影晃,疏帘卷。
近黄昏时分,南宫夫人吩咐丫鬟来唤几人去前厅用饭。
席间无人说话,厅中静得只剩下暴雨将袭,远远翻涌而来的电闪雷鸣之音。
两个丫鬟扶着哭哭啼啼的方盈走来。
甫一入内,她便扑进南宫夫人怀中,“姨母,我不成亲了。”
她不爱南宫扶竹,闹着嫁给他,不过是因为卢望丘死了而已。
正好,南宫扶竹因一幅画,深得皇帝青睐,不日将入宫为官。
她为争一口气,跑去爹娘面前,说喜欢表哥。因她的任性一言,害了赤水,又害了哥哥。
这亲,她不愿再结。
南宫夫人做不了主,扶起她后,喏喏看向南宫太守,“老爷,小盈与扶竹皆不愿意,不如就此算了吧?”
正说着,方相国带人赶来,拉走方盈,阴狠的眼神扫过厅中众人。
经方家父女一闹,满桌人了无胃口。
独独南宫扶竹胃口极佳,吃到塞不下,仍往嘴里胡乱塞着吃食。
孟厌瞧着难受,偷偷拉他的衣袖,“别吃了。”
南宫扶竹置若罔闻,又拿起一条鱼,准备塞入口中。南宫夫人怕他出事,忙上前阻止,反被他一把推开。
雪亮的闪电掠过黑暗,怒涛翻滚,咆哮奔腾。
“你们喜欢的到底是南宫扶竹,还是画侍诏南宫扶竹?”
自赤水死后,压抑了多日的南宫扶竹,终于在成亲前一日彻底爆发。
南宫夫人瘫坐在地上悲泣,南宫扶竹起身,笑着看向她,“娘,当日那壶酒,是你差丫鬟送给我的。”
“扶竹,娘真的不知道酒里下了药。”
酒是外甥方聿泽所送,说是安神酒。她见南宫扶竹守着赤水,整日昏昏沉沉,好心送酒,希望他能好好睡上一觉。
“方聿泽是什么人?娘,你可比我清楚多了,”南宫扶竹撑着桌子,肆意大笑,“你浅眠,夜里喜欢起夜。我不信,你没有听见一声赤水的救命声!”
她听见了,可她也嫌弃赤水是个妓子,害她在陈郡失了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