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声凄厉的“夫人,救救我”,午夜梦回,吓得她再不敢睡觉。
“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她死,你们每一个人从未让我活。”
暴雨――至。
时辰一到,城门一关。除非圣旨至,否则神仙也难进。
不巧,今日值守的守卫守至子时。城门下来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手拿圣旨,“陛下有旨,派本侯来此彻查方聿泽杀人一案。”
城门从内打开,尘土飞扬,一路延绵至城东的南宫太守府。
月浮玉等郭进城,才现身离去。走至半路,遇见消失许久的顾一歧。
“温僖没死。”
第49章 斗雪红(七)
上月,顾一歧拿着路引去玉城打听温僖。接连问了多人,个个避而不谈。
他心生疑窦,便在玉城住下。以经商为由,与温老爷结交。
“温家老太君八十岁寿宴,温家下帖子请我去,”顾一歧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余下之话,却字字惊心,“我在寿宴之上,见到温家大少爷温僖。牵着妻子,抱着幼子,旁人却喊他温泓少爷。”
他觉得奇怪,温僖的路引之上,明明写明他是温家独子,为何又冒出一个温泓?
借着酒劲,他向温家的一个掌柜套话。
一问才知,温泓便是温僖。三年前死里逃生,这才改名。
月浮玉双目蒙上一层冷意,“你的意思是,牛头马面勾错了魂?”
“不,他们是故意勾错魂,留温僖一命。”
“这是何意?”
“他们收了温家价值千金的玉石。”
地府俸禄低,鬼差们行走人间,时常会收受凡人贿赂。
因收的少,也未影响地府。对此,阎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严令管束。
两个在玉城的牛头马面,眼馋温家的富贵,在得知温僖将死的消息后,登门拜访。温老爷知独子将死,奉上玉石,恳求牛头马面救温僖一命。
牛头马面美滋滋收下玉石,随意找了一个无主游魂顶替温僖。
月浮玉心绪难平,“为了玉石,这两人竟引狼入室!”
顾一歧:“他们已被抓回地府,据牛头说,假温僖是自己找上门的。”
牛头马面原想找相熟的无主游魂,以防被地府拆穿。
谁知,刚出温家,便撞见一个游魂。说已游荡世间几十年,实在想投胎。
两人见游魂投胎心切,便带他走了。
月浮玉仍有疑惑,“难道地府二十道关卡,无一人发现有问题?”
顾一歧面露尴尬,“牛头马面带假温僖回地府后,送他进了鬼门关。当日是我的飞升宴,他们忙着赴宴,丢下游魂便跑了。”
当日,地府齐聚一堂,贺他飞升。
二十道关卡,除了奈何桥有孟厌值守,其他关卡,空无一人。
游魂只要进了鬼门关,如入无人之境。
后来之事,便是孟厌见色起意,收下冒名顶替的温僖。
月浮玉掐诀便要回去,“那我们快回地府,捉拿温僖。”
顾一歧打断他捏诀,“我来此,便是来找温僖。”
“他们没回地府吗?”
“戌时归。但之后,房中只有孟厌昏睡,温僖不见了。”
他回地府后,向酆都大帝禀告此事,后马不停蹄带鬼差前去捉拿温僖。
可惜,房中只有昏迷不醒的孟厌。
月浮玉心中着急,“崔子玉呢?”
顾一歧带着他往南宫府赶,“她晕倒在地府门口,我已派人送她回房。”
今日短短的三个时辰内,崔子玉波澜起伏。
先是在南宫府,目睹南宫扶竹的泣血控诉。
南宫扶竹骂了亲娘后,又笑着看向亲爹,“爹,该你了。”
南宫太守自顾自喝粥,不曾理会他。
“你呢,爱民如子。”南宫扶竹走到他身后,语气淡然,“为了帮工匠和守卫逃脱失责治罪,推说是赤水趁守卫松懈,登上城楼。”
“可是爹,你到底是为了他们,还是你的仕途?”
吃了太多,说完这句话。南宫扶竹抑制不住内心想吐的冲动,跑到墙边哇哇大吐。
约过了一盏茶,他再次出现在前厅,“姨丈和你,同一年中举。他名次不如你,但偏偏有一个太后姑姑,不到四十,便做了相国。而你,在陈郡努力了大半生,只做到太守。”
“方家两位表兄,喜欢习武,不喜读书。小时候,你逼我读书,要我成才,无外乎想压姨丈一头。”
他也不喜读书,一顿顿鞭子棍子往他身上打。
打多了,他不怕了,他爹总算失望了。
“姨丈因太子失宠,我因太子得宠。那几日,你日日在笑,你在笑什么呢?笑我成才,还是笑你压了姨丈一回?”
“爹,你就是一个假惺惺的君子。自诩正义,其实连小人都不如!卢望丘逼死诸小姐,你明知真相,却顾念与卢家的交情,替卢家瞒下此事。”
“你不甘心,却时时让我甘心。”
“你们合谋杀了赤水,我凭什么甘心!”
这府里每个人,与外头那些因他的家世,与他交好之人。
自小嫌他丢脸,嫌他不上进。
赤水也嫌弃他,嫌他傻,嫌他身上鞭痕太多,心疼得直掉泪。
他因着赤水,得以苟活。
他们却因他,杀死了赤水。
“爹娘,你们爱的,到底是你们的儿子南宫扶竹,还是被赤水焐活的画侍诏南宫扶竹?”
”有何区别?”
南宫太守放下碗筷,“南宫家,世代为官,是累世的清白之家。我容一个妓子进府,已是对不起祖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方家既有心结亲,自然该帮儿女选更好的人。”
闻言,南宫扶竹笑得更加大声,“爹,你当我傻啊。方聿泽早跟我说了,你用亲事与方家结盟,换取司空之位。”
假仁假义的爹,虚情假意的娘。
还有懦弱不堪的他与无辜枉死的赤水。
“你明日还要成亲。来人,送公子回房。”南宫太守平静地说道。有小厮拿着绳子上前,作势要绑着南宫扶竹回房。
孟厌先他们一步,拉着南宫扶竹离开,“你相信月大人,他定能帮赤水伸冤。”
南宫扶竹扯扯唇角,“他门外有牙兵守着,我想进去也进不去。”
三人告辞离开,回地府时正好戌时。
孟厌奔波一日,倒头便睡。半梦半醒间,见温僖坐在床前,她一脚踹过去,“你不睡吗?”
“你先睡。”
她昏沉睡过去,不知今夜的人间与地府,一件接一件的大事,犹如惊涛骇浪。
崔子玉回房后,又偷偷跑出去,藏在门外角落。
等至戌时中,温僖开门走出。
她远远跟着他,方跟到地府门口,便被发现。一阵黑雾袭来,她眼前一片漆黑,应声倒地。
山影摇曳,骤雨粗暴地敲打着轩窗。
方聿泽躺在床上,被突然而至的雷声惊醒。入目一片黑暗,他顿生恐惧,“来人,掌灯!”
雷声雨声交织,门外如无人一般空寂。
他挣扎着起身,看见从门缝中钻进来一道黑影。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黑影渐渐现形,一步步朝他走来,“方大公子。”
方聿泽僵在原地,从脚底升起的寒意,直直刺入骨髓血肉中,冷得刺骨,“又是你!来人!来人!”
他失了所有相国公子的体面,犹如一个疯子般,歇斯底里地在床上大喊大叫。
黑影慢条斯理转身,环顾四下,漫不经心道:“方大公子,你在找谁?外面二十人,我进门时,可全倒在雨中。”
金光闪过,一颗不大的珠子出现在黑影手中。
弹指间,方聿泽发觉自己,好似正被人拉扯着往墙上撞。几缕白色的光束从他全身钻出,着急地奔向那颗珠子。
三魂七魄,已少了一魂三魄。
眼看魂魄即将吸完,几道剑气从天坠下,刺眼的剑芒瞬间照亮整个房间。
三位鬼帝持法器现身,紧紧盯着一桌之隔,幻化成顾一歧的男子,“姜杌,你跑不了了。”
“我偏要试试。”
说罢,“顾一歧”眉眼一横,腾空而起,妄图从房顶逃走。
结果,这间房已布满结界。他刚飞到房顶,便被银光压制,跌落在地。
鲜血从嘴角渗出,他抬手抹了抹。
为了躲过阎王的法眼,他故意将内丹藏在旁处。没了内丹的加持,修为大打折扣。
手掌一翻,正打算拼死一搏。床底忽地钻出一个人,朝他跑来。
“快,劫持我。”
“啊?”
“顾一歧”看着近在手边的南宫扶竹,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掐住他的脖颈,“三位大人,退后。”
南宫扶竹还有多年寿数,三位鬼帝不敢妄动,只能任由他离开。
“顾一歧”一路劫持南宫扶竹跑到城外,等确定无人追来后,他赶忙放手,靠在树下喘气。
没有内丹,又无法宝在身。一番打斗,他已然累得满头大汗。
南宫扶竹静静看着他,“你是妖怪,对不对?”
“顾一歧”手扶着树,斜瞥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还能是神仙吗?”
“方聿泽会死吗?”
“只吸了四缕魂魄,死不了,也活不了吧。”
南宫扶竹今夜本想为赤水报仇,正要下手,却听见脚步声,只得先钻进床底。
不曾想,有生之年,他竟能看到妖怪吸魂。
“顾一歧”懒得和他闲扯,说完这句,化作一道黑影跑了个没影。
三位鬼帝追到城外,只看见南宫扶竹坐在地上念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1]
“他去了何处?”
南宫扶竹随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赤水扶竹,来生再续。”
神荼看穿他心生死意,特意退后,“你死不了,好好活吧。对了,那位赤水姑娘托本官告诉你,床下有字。”
“多谢。”
月浮玉与顾一歧晚到一步,南宫府已乱作一团。
郭奉旨查案抓人,一进房,却看见方聿泽倒在地上。有呼吸有脉搏,却喊不醒,成了一个活死人。
方相国绝望悲坳,趴在方聿泽身前,凄声大喊。
郭面不改色,“相国大人,太守大人。走吧,陛下要见见你们。”
修缮城墙的工期,陈留胜定的是两个月。
但南宫太守为了政绩,与方相国勾结。上欺下瞒,逼迫工匠们没日没夜在半月内完成修缮。
南宫府的事情解决,月浮玉担心崔子玉,忙招呼顾一歧回地府。
方一踏入鬼门关,鬼差来报,“两位大人,温僖抓住了。”
“何处抓到的?”
“孟厌房中。”
孟厌睡至子时末,照例往身侧摸,却发现床榻之上空无一人。正纳闷温僖去了何处,他推门而入,直奔她而来。
“孟厌,不许抛下我。”
第50章 寸上珠(一)
孟厌还未开口,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房中。
领头之人,赫然是阎王。
四个鬼差上前将他们分开,温僖被带走,孟厌慌忙下床跑过去,“阎王大人,发生了何事?”
阎王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徒留孟厌瘫坐在地。
站在门外的崔子玉进房扶起她,“孟厌,温僖便是姜杌。”
“姜杌是谁?”
“那个吸魂的妖怪。”
温僖被押入石压地狱受刑,五位鬼帝加阎王审了三日,一无所获。
“本官仔细看了,他没有妖怪的内丹。”阎王沉声说道。他这双眼,能辨世间一切妖物,“他只承认是无主游魂。三年前,送给牛头马面一锭金子,想入地府轮回转世。”
顾一歧抿唇,“三位大人当日追姜杌时,可曾发现异样?”
神荼:“他幻化成你的模样作恶。本官与其他两位大人追到城外,他已逃之夭夭。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不如传言般厉害。当日房中的结界,千年以上的大妖虽冲不破,但也不至于吐血受伤。”
顾一歧倒有不同见解,“若他的内丹不在身上呢?修为大减,自然打不过你们。”
神荼:“你说的在理。”
为今之计,是找到温僖或姜杌藏起来的内丹。
月浮玉匆忙赶来,“对了,酆魂殿没事吧?”
一提起此事,阎王有苦难言,“大人让我们放心,说还在呢。”
月浮玉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脚不沾地赶去酆都殿找酆都大帝。
“大人,你让下官进去瞧一眼。”月浮玉好话说尽,总算说动酆都大帝点头。
“行吧,今日便带你开开眼。”
酆魂殿有两处入口,一处在地府内,一处在酆都大帝书房。
“本官的书房全是结界,天庭那帮神仙都进不来,”酆都大帝边去书房边得意炫耀,“并非本官自夸,千年来,多少妖怪惦记酆魂殿,没有一个找得到入口。”
书房内,有一幅山水画。
画技不精,一看便是闲时练笔之作。
酆都大帝指着那幅画,语气中透着一股得意,“你觉得此画如何?”
月浮玉着急确认酆魂殿的安危,随口应道:“不如何,下官十岁之画,已超越此人画技。”
酆都大帝蹙眉苦笑,打开地室暗门。
拾级而下,走了数百步,一座地下宫殿出现在两人眼前。
可惜,里面空空荡荡。
“本官的十万恶魂啊……”
月浮玉扶着痛心疾首的酆都大帝上去,忙不迭又赶去石压地狱,“除了内丹,再找找十万恶魂。”
阎王大惊,拍桌而起,“那妖还把酆魂殿偷空了?”
月浮玉无奈点头,“偷得干干净净。”
温僖被抓的第三日,孟厌依旧把自己关在房中。
崔子玉来找过她几回,向她道明原委,“几位大人并未怪你。他有心入地府盗取恶魂,当日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上当受骗。”
孟厌抱着崔子玉大哭,“我没脸见人了,他们都说我是好色。鬼。”
因为好色,差点致地府万劫不复。她不敢出门,害怕指责,害怕被骂,害怕被赶出地府。
她不想再做命如纸薄的凡人。
崔子玉拍拍她的后背,“地府已抓到姜杌,只要他说出恶魂被他藏在何处,此事不会牵连到你。你好好想想,温僖平日里爱去何处?”
热泪翻涌,孟厌哭得不能自己,“他可会藏东西了。三年来,我连他的私房钱藏在何处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