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看见了陈常山辉煌的灯火燃在雾里,分明再往前一步就有人拉他出火海,可是身后的铁链躁动,可是头顶的嘲笑四起,一次又一次的海市蜃楼,千疮百孔的身体,血流成河的泥地,告诉他这辈子无法离开这座炼狱,告诉他这是他的命运,无法改变,最终为邪宗所控、为其赴死,杀在头阵,最强的赴死将军,助他们一统仙门百家。
待目的达到,他们为他立起的价值将被轻易抽走,丢回雾里,自生自灭,死在自己的刀下,那是他们为他安排的结局。
邪宗里有他要的东西,能提高他魔气的魔核,只不过这东西,暂且无人知晓,它受邪宗浊气自成,邪宗灵力浓厚正是因为有它调和。
当初机缘巧合误打误撞发现此物对自己有益,于是在邪宗蛰伏许久,终于将其逐步吸收,若不是如此,他如何能脱离火海。
恐怕也正是魔核与他身体相冲,浊气太深,又与内毒相斥,导致后来遭遇反噬,寿命减短,大限将至。
如今魔气大增,内毒已解,吸收起来不会再有阻碍,早已吸收的乌苍决也能压制魔核,不会再遭反噬,他要先发制人,将所有的一切攥于手中。
宋安在雾里招呼他,“喂,走这边。”
两人深入雾林,鹤承渊对林里的陷阵尽数知晓,起初以为宋安在试探,带他往阵里去,最后发现受命探邪宗的人压根没探明白,他只知开头的两里路,剩下的都在硬着头皮乱走。
鹤承渊不光需带他越过陷阵,还有掩饰自己知晓一事,顺便将功劳挂在宋安头上。
没过多久,林子里的雾越来越浓,伸手难辨五指,雾潮浸骨。
宋安心慌,胡扯话题掩盖自己的紧张与恐惧。
“那个、那个……师弟啊,你与沈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这没经过脑子思考的话一出,反倒更暴露他自己内心的恐惧。
鹤承渊:“……”
怎么认识的,他们不知晓吗?初到药谷不正是他带头,拿杀奴说事?
宋安一个人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给自己壮胆。
突然,一道突兀的声音在鹤承渊脑子里闪过。
系统:「目标人物连接中……」
鹤承渊眉头紧锁,骤然顿足。
幻境?!
机械的声音消失极快,他还没彻底捕捉,脑海里只剩一串电流。
宋安听见周围静声,慌得四处张望,以为自己出现幻境,打开药瓶就往嘴里灌。
“师弟?师弟?!”
“鹤承渊!鹤承渊!!!”
“死哪去了!杀奴!”
鹤承渊沉着脸踏出浓雾,“我在这。”
宋安吓得眼白一翻,嘴皮子都在打哆嗦,“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硬着头皮,憋出几字,“……你死了。”
“……”
鹤承渊越过他往前走,宋安麻溜跟在后面。
“师弟、师弟,你可不能离我太远,保护你的安全,是我的责任。”宋安偷鸡摸狗似得,弓着个身子,抓住鹤承渊的胳膊。
“……”
此雾方向是邪宗的东山,东山近日荒废,大弟子当初被派去赌场买鹤承渊,结果反而死在他手里,派去的几大首要弟子死无葬身之地,现在东山的弟子稀少,巡查不足,正好方便潜入。
外部只知邪宗有四山,却不知其还有一处精锐,位于南山以上……
“当心。”宋安察觉异样,小声提醒鹤承渊,扯下他的胳膊,两人藏在雾里。
鹤承渊向山里望,戴着邪兽面具的人在渡桥上指挥弟子加强防备,隐约能听清不就后将会另派弟子前来支援。
邪宗宗主亲自出马倒是难得一见,他语毕后转身走了。
他们入陈常山的行踪已被察觉,魔核距离此地不远,来去不会耽搁太久。
魔气初成现下的状态最适合吸收魔核,事半功倍。
“师弟来此调查何事?如何进山?”宋安撩出内衫衣袍,用泥在衣上绘了一副行路图,细制完整,不偏分毫,唯有陷阵抓得不准。
“我画好路线了,到时从这方杀入邪宗,今日尚晚,我们先下山,过几日再从另几方探路。”
话落,身边的影子一闪,鹤承渊留下一句翻了进去。
“在这等我。”
宋安:“等等。”
打算跟上去时,发现巡查已接近此地,只好伏于原地,望着身手矫捷的鹤承渊消失夜色。
第55章 解药(4)
宋安焦急在原地等待,探头探脑,几个时辰过去了,这个人到底去哪了!
恨不得冲进去救人,但恨不得也只是恨不得,他除了多伸次脑袋,没别的动作了。
“走了。”
身后神戳戳飘来一句,吓得宋安屁股一紧,“嗷……”
鹤承渊身姿英挺直立于刀光划开的浓雾中。
宋安揉着屁股,痛个半死,一瘸一拐走过来,“你怎么从后面出来了?”
鹤承渊抬抬下颚,示意他往山里看,山中火把旺燃援兵已到,有弟子朝山雾来。
“该走了。”
宋安屁颠跟上,“你下次别这么吓人行不行,绕道也提前说一声啊。天快黑了,得赶紧回陈常山。”
“哦对了,你去里面做什么?”
鹤承渊随意扯慌,“查线路。”
“那你查明白了吗?”宋安追在他身边问。
鹤承渊:“东山地图找到了,回去画一幅送你。”
宋安满眼佩服,“你真是太厉害了,什么东西都能偷到手。”
鹤承渊瞄到宋安揪出来提着的里衫,雾路图模模糊糊,“雾图也找到了,你那副不完整。”
宋安好打发,但君辞警觉,一次不能将信息涌的太多,会失去信任。
前世受的所有屈辱、爬过的所有角落,终将成为击败邪宗的方法。
最想摆脱的雾林,如今来去自如,不再是海市蜃楼,他能从灯火辉煌处走进深雾,也能再次走出来。
鹤承渊突然又在雾里瞧见了那片从前渴望的灯火,愣住了神……
灯火之色,璀璨绚丽。
真真实实出现,也证实前世所见,是虚无,是一片黑暗。
宋安:“师弟,你怎么不走了?他们会查看雾林,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
他顺着他的目光眺望,“陈常山一向如此,灯火辉煌。”
身后的雾里已燃起火把,宋安攥过鹤承渊,“快走。”
回到陈常山宋安伸了个懒腰,瞄到一家酒馆,脸不红心不跳道:“师弟,去吃一顿吗?你请客。”
“???”鹤承渊无语睨他一眼,越过他往前走,富丽堂皇的牌匾出现在拐过的街头。
此铺生意兴隆,进进出出许多身着不凡的客人,宋安叉起腰站他旁边,“卿云铺,首饰、衣裳、胭脂都是一等一的好,多数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除了贵没哪里不好。”
“我饿了,师弟找地方吃饭去。”他那双眼里只有街边各式饭馆,选中一家,两眼一亮,兴奋搓着双手跨进店里,“小二!上菜!”
沈知梨在府里待了一会儿,闲得发慌,外出闲逛,竟迷了路,兜兜转转拐到寒窖陋区。
陈常山还有这种地方?
老婆婆佝偻着背,拄拐从一间破旧的屋子里走出来,正收拾着板车,板车上摆放着几张简单的桌椅,还有她熬好的绿豆汤水,一块模糊不清的木头价牌,她把拐杖放到板车上,背上麻绳艰难拖着板车前行,车轱辘碾在石子上,走两步停一步。
沈知梨上前搭把手,让轮子滚得顺畅些。
白发苍苍的婆婆转过头来,和蔼笑说:“谢谢姑娘啊。”
“没事,婆婆这是去哪?”
沈知梨目光在周围晃过,这个村子偏远,房屋倒塌未修缮,听宋安上次所言陈常山前些时候三座村子遭遇不测,难不成……这是其中一个村子。
婆婆:“去街口摆个摊。”
沈知梨看着逐渐暗下的天色,“这时候摆,会不会太晚了?”
婆婆一笑而过,“不晚,白日那些路客都去好馆子吃,晚上店铺关了,总有一两个会来吃上一碗。”
沈知梨忍不住问:“婆婆为何卖绿豆汤,不种些菜卖,菜……想必需要的人会多些。”
“我这腰腿不好,在外待久了不行,熬熬绿豆汤还能歇息会儿,况且我这个老婆子压根没有地,就一个小院子。”
沈知梨附和道:“那绿豆汤确实更好些。”
一碗绿豆汤能抵好几把菜了。
婆婆不敢进繁华之地,只敢在一街之隔的街口停脚,沈知梨帮她把板车上的椅子拿下来,搬桌子时,未料到有些沉了,手腕没受住力,桌子脱手砸地前,一只有力的手从旁稳稳拖住,接过她手里的桌子。
“鹤承渊?”
鹤承渊把桌子搬放在一边,又将板车上的东西一一搬了下来,沈知梨则负责摆放。
“鹤承渊你白日……”
摇曳烛光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鹤承渊别过头去,“我什么都没看见……”
沈知梨:“没看见……咳……好……”
没看见……没看见……
她走向另一边,才转过身,就听宋安远远喊他们,身后还跟了两个提菜小二。
宋安提着食篮急匆匆跑过来,哀怨道:“师弟,你跑哪去啊,都说了一起吃饭,害我打包来,都要冷了。”
他找了个位置屁股往上一坐,手指曲了两下,小二规矩把饭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在宋安指示下离开了。
宋安拿出碗筷准备开吃。
婆婆对来的几人倒是高兴,给他们盛了几碗绿豆汤。
宋安瞥了眼寡淡的绿豆汤,又望了眼满桌美味的菜肴,登时放下筷子,端起绿豆汤仰头就喝了。
“正好我渴了,再来两碗。”
婆婆笑嘻嘻接过碗,一连给他盛了好几回。
沈知梨坐在宋安旁边,手指扣桌道:“你给钱。”
宋安惊讶道:“什么我给钱啊。”
沈知梨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他脑袋从绿豆汤里扯起来,“嘿,你吃人家东西你不给钱!”
“啊啊啊啊,松手松手!耳朵要掉了!”宋安捂着耳朵,“你不也没给!”
沈知梨望向鹤承渊,又盯着自己眼前的绿豆汤……想喝,但她兜里的钱都被怪老头收走了。
宋安翻个白眼,继续喝绿豆汤,还故意放大声音炫耀,边喝边掏出几文钱放在桌子上。
沈知梨:“……”
下一刻,鹤承渊丢出几颗碎银,端起绿豆汤默不作声的喝。
沈知梨手指在碗边剐蹭,“我的……”
鹤承渊:“一起给了。”
说罢他还掏出个钱袋给她,上面的荼靡花用金丝细绣,十分精致,光这钱袋瞧着都价值不菲。
他正要说还她在余江给他的钱,话到嘴边及时止住,想起如今他是个失去记忆的人,余江的事他不记得。
于是便谎扯说:“多的。”
沈知梨拇指轻抚鼓囊囊的金色荼靡花,心里不由欢喜,“谢谢。”
宋安探过脑袋,“我说你跑哪去了,让你吃饭,你跑卿云铺买个女孩子家家的钱袋。”
他塞口肉进嘴里,“给她就对了,你戴着娘们唧唧的,不合适。”
鹤承渊:“……”
沈知梨望着满桌子十来道菜,吐槽宋安,“你吃的完吗?”
宋安两腮帮子塞得鼓涨,跟仓鼠似的,他含糊不清说:“你瞧不起谁呢。”
一筷子戳进沈知梨刚盯上准备出手的鸡腿里,气得沈知梨两眼冒火。
算了,菜他掏的钱。
不行,忍不了。
沈知梨取出几颗碎银给他。
宋安:“做什么?”
沈知梨扭头对婆婆道:“婆婆快来吃两口。”
婆婆还想婉拒,但肚子确实饿得咕咕叫,沈知梨哄了两句,说一会儿晚了来人忙起来没时间吃饭,几句倒是哄到了婆婆心里,怕到时候真没力气倒地上,还要给人添麻烦。
婆婆没用他们的碗筷,从板车里翻出自己破碎的碗,也不吃一口肉,哪怕沈知梨将肉摆在她面前了,她也还是固执的越过去夹绿叶菜。
绿豆汤的钱婆婆没收,宋安观察街口里面破旧的景象,随后夹起一块肉放婆婆碗里,不经意地问道:“婆婆为何夜里摆摊。”
“不摆不行……没钱难活啊……”
“婆婆,这村子前些时候……发生了何事?”
婆婆怔了一下,望着碗里的肉,心里明了对面的公子是来问事的,“一连三个村子都死了人……”
她长长叹了口气,“死没死……也不一定,但他们都不见了。”
婆婆用筷子把肉拨开,继续扒白米饭,嘀咕道:“死了,可尸体不见了。在那之前就有两个村子遭遇不测,村里人人自危,夜里把门窗关死……”
宋安抬起眸来,“但那天婆婆不在村里。”
他若无其事吃着饭菜,续上后头的事,“婆婆一人居住,夏卖绿豆汤,冬卖烤红薯,那夜人人不敢出门,唯有婆婆循规蹈矩在街口摆了个烤红薯摊。”
“那几日死了些仙宗弟子,连繁街都早早闭了店,路上何来过客?”
沈知梨筷子一顿,桌上气氛不对,她这是误打误撞找到了什么关键人物。
宋安见婆婆不说话,继续说:“那夜等婆婆回村,发觉村子里静得出奇,从那之后,你再没看任何身影。”
“村子出事之后,大师兄查过三个村子,当时没在村子里见到任何一个人。”
这个婆婆……
宋安缩起眼,淡定喝了口微甜的绿豆汤,“婆婆,那天你把烤红薯,卖给了什么人。”
婆婆犹豫再三说道:“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
“唯一的过客?”
“是……”
宋安筷子敲了下碗沿,清脆一响,“十多年前,陈常山出了一位状元,状元入京,陛下欢喜,命他留在宫中掌修国史,可惜他不知好歹拒了圣旨,固执要回陈常山做个小小不起眼的记事书卿官,不过掌个阅书院。陛下不悦,于是一道令把他丢到余江,去做人人避之不及的知县,瞧起来官大,实际危机重重,武将都控不住的地方,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顶什么用。”
沈知梨眉目凝起。
余江!状元郎!红衣女子……影子傀儡师……!!!
宋安轻笑,故作玄虚道:“你猜怎么着。”
婆婆手一抖,筷子啪嗒掉到桌上。
宋安:“圣旨不可违,否则抄家!斩九族!”
“可惜了,他没享福那命,“扑腾!”失足落水……夜里无灯,他个山里出去的人,哪会水,就这么悄无声息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