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黎闻烈的保证,并没有让施愿紧绷的表情得到片刻的松懈。
她将双腿并拢抬高,冰凉的脚掌踩在沙发边缘,就着手臂抱紧膝盖的蜷缩姿势,表情呈现出即将破碎的脆弱感,轻轻说着:“你放心,黎家养育我这么久,该担负的责任,我不会推卸。”
“只是阿烈,我好累。”
“我承认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不该贪图太多不属于我的东西。”
“可是,可是我真的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吗?”
“到底怎么样,二哥才能放过我……难道真的只有等我死了才可以吗?”
施愿的话似是在征求黎闻烈的答案,可流露出来的隐意却是笃定。
说完,她没有再给黎闻烈开口的机会。
将头埋进臂弯之间,请求他暂且出去让自己拥有独处的空间。
……
楼道口空荡荡的。
黎闻烈沉默离开,没有彻底合拢大门,仅是背靠门框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怎么样,黎晗影才能放过施愿。
怎么样,黎晗影才能放过整个黎家。
这份威胁不仅仅来源于黎晗影手头未曾打码的原照片,更在于,倘若让他继续没有任何拘束地行走在阳光下,他血液中的毁灭欲,迟早会把曾经亲近的所有人拖下地狱。
明晰的念头在黎闻烈的脑海回荡着。
不多时,房间的深处,又传来施愿似有若无的啜泣声。
他并不知道施愿是凭借怎样的毅力,才没有在自己面前彻底崩溃,而后痛哭出声。
听着施愿的哭声,黎闻烈感觉整颗心脏都被一只大手狠狠攥到了一起。
快要喘不过气。
通过暴力的手段,将黎晗影重新关回到位于莫利塞的疗养院。
还是拿他一双年事已高的外祖父母作为威胁。
思来想去,黎闻烈总觉得这些不是彻底解决事情的手段。
谁清楚他就算人不在赫海市,又会通过怎样稀奇古怪的手段跟踪、偷拍、曝光。
要施愿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吗?
要他们所有人,都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吗?
……
黎闻烈的视线聚焦在天花板的某处,无比冷静地想了许久。
倏忽想到——
或许黎晗影死了更好。
……
想通过后,他迈开脚步出了别墅。
透过窗户,确认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藏在二楼过道转弯处的路嘉易无声转了出来。
他手中握着一块散发着馨香的手帕,轻轻敲了敲施愿的卧室大门:
“施小姐,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第134章 你我都在地狱
再次坐上阔别已久的书房客椅, 黎晗影闻到空气中浮动着一种令身心平静的香气。
从警局办理完保释手续,刚回到大宅的黎向衡尚在洗澡更衣,百无聊赖的他待在这里, 忍不住想起被关在疗养院时, 手脚脖颈都被束缚带绑着, 只能僵直眼珠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的经历。
幸好, 习惯那种生活之后, 他学会了如何去享受压抑和孤寂。
“二少, 请您喝茶。”
黎向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遣散了一批近几年才陆续聘请进来的佣人。
黎家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 外界的媒体、狗仔队,甚至商业上的竞争者,都在出大价钱试图买到内部的私密消息,没有信得过的年岁基础,他只能选择从源头上掐灭这种可能的发生。
减少了服务岗位的女佣,端茶倒水这类小事,也由大宅的管家亲力亲为。
黎晗影的目光落在盛茶的精致浮雕杯上, 外沿一圈的图样,是六只翅膀的天使怀抱玫瑰。
西方的式样,风格跟装修更偏向中式的大宅有着鲜明的区别。
一看就是施愿在时留下的喜好。
“谢谢你,昭叔。”
他对管家道了声谢,待对方出去,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在意大利饮弹自杀的副院长。
副院长,或者叫他司铎吉伦更合适。
十五岁的黎晗影曾在庄园附近的偏僻教堂初遇他。
而二十七岁的黎晗影, 又在加西亚家族用来关押落败者的疗养院,再度与他重逢。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除了岁月增添的白发和几缕皱纹以外, 仍然慈眉善目,仿佛天父派到人间传播福音的使者。
二十七的黎晗影,容貌比十五岁时更盛。可彼此再度相见,他敏感察觉到,司铎的眼里不再有被他长相惊艳的光亮,更多的是对于知晓他真实身份的敬畏忌惮——
以及几分难以言喻的、怪异的失望。
黎晗影起先想不明白那点失望怪异在哪儿。
后来他逐渐接受被关押的事实,乖顺下来,被允许拥有短暂的自由活动权力。
在一次晚饭时分不经意路过副院长办公室,看见没有合紧的门缝里,那位年老但依旧风度翩翩的男人,跪坐在疗养院负责打扫厕所的清洁工腿前时,才有所领悟。
“父,请原谅我。”
“在我死后,我一定会下地狱。”
司铎吉伦用意大利语万分痛苦地低声宣告着自己的罪行。
而后,又无比着迷地吻住了年轻男性清洁工的指尖。
……
主厌恶不贞,厌恶损害未成年人稚嫩的身体,亦不会允许不受世俗祝福的结合。
黎晗影明白了为何司铎会对年少的他格外热情。
明白了为何会告诉他即使无所信仰,神依然爱着世人。
神是假的。
倘若神真的存在,为何会选择这样的人作为传教的使者。
世界也是假的。
倘若世界是真实的,为何他所经历的一切,更像是发生在地狱里的事?
黎晗影开始如同教义里宣告的一般,痛恨起长者用慈爱宽和的外表,来掩盖肮脏的内里。
他要代替神,来执行惩罚。
……
黎晗影观察起时不时就打扫名义,长时间待在副院长的办公室的清洁工。
另一边扮演着迟钝忧郁精神病患者的模样,赢得了吉伦早年和身为亚洲人的亡妻生下的唯一女儿,偶尔会来疗养院帮忙做些力所能及工作的玛利亚的信任。
他利用玛利亚的善良和感性,向她倾诉被囚禁于此的自己,对于身处在外的爱人的思念。
又以身患有病,不愿再去打扰爱人,盼望她早日拥有下一段幸福的完美借口,欺骗精通中文的玛利亚拨打施愿的电话,待在暗处如饥似渴地听着她的声音。
在日渐发酵的思念和痛楚中,他一步一步构全了复仇的计划。
……
“作为神的忠诚信徒,您却知错犯错,您觉得您所信仰的神明是否会降罪于您?”
“您以为只要下了地狱,就可以洗净自己的罪孽吗?”
“可我记得,倘若犯下此罪,神会降下火难,您必被钉在十字架上,焚烧永生永世。”
疗养院随处可见的,记载着神之言论行为的书籍,原本只为使阅读的患者平静内心。
眼下却成为了黎晗影折磨副院长的工具。
在他日复一日,带着微笑的言语折磨之中,副院长逐渐变得神色恍惚。
计划行至最终,黎晗影也问出了最致命的几个问题:“亲爱的司铎先生,要是您虔诚信教的女儿玛利亚知道,一个还有三个月才满十八岁的男性未成年,在接近耻骨的皮肤,纹上了您的全名吉伦·伟斯·德尔玛,您猜她会有什么反应?而在神圣的天堂之上,您那作为男同性恋者伴侣的妻子,又是否愿意原谅您的欺骗,和耽误她终身幸福的罪孽?”
……
在飞机上得知副院长和清洁工一同自杀身亡的消息,黎晗影无比坦静。
他张开五指,对准窗外洁白的云层,似乎看见了从自己指缝之间缓缓滴落的血腥。
……
黎晗影结束了回忆。
他重新聚焦视线,身上带有沐浴过后蒸腾热气的黎向衡,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同于性格更外放的黎闻烈表现出来的,咬牙切齿的仇恨,他对待黎晗影的态度依旧平和。
“听说你想见我。”
黎向衡擦了擦细框镜片上的白雾,将其重新戴上,露出一双淡漠的眼睛,“不过最好快一点直奔主题,我随时都有可能被传唤到警察局配合调查,没有多余的空闲和你讨论谁是谁非。”
他表达了不需要寒暄的意愿,却架不住黎晗影偏要走个约定俗成的过程。
黎晗影微微勾起唇角:“我还以为,大哥连面都不想再跟我见。”
“见不见,你我都是亲兄弟。”
“无法抹去的血缘关系,意味着某些共同利益也不能彻底分割。”
黎向衡没有因为黎晗影带有几分过往谦卑意味的笑容,而露出半分动容,他的眼睛带着审视的情绪,“在疗养院那种环境下,也能压制住自己的本能,保持冷静,巧妙伪装,想办法得到老股东许铭世的信任,又通过那位副院长的帮助,将自己偷偷潜逃回国,只为给我致命一击。”
“阿晗,你有这样的心机胆量,若投身商业领域,未必会没有高于我的成就,只可惜——”
只可惜他并不看重黎氏代代传下来的事业,脑子里全是报复和同归于尽。
黎向衡没有把话说完,黎晗影也不曾接过他的话问下去。
在微妙的冷场气氛里,他们无言地谛视着彼此。
随后黎晗影一如往常地避让开,主动说道:“黎家已经出了一个商业奇才黎向衡,就不需要再出第二个黎晗影来与你争锋,我今日前来,是想和大哥谈一笔交易。”
事到如今,撕破了脸,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交易可以谈。
黎向衡能想到的,黎晗影想要从他手中夺取的,也只有——
他笃定道:“你想我让出董事会主席的位置。”
黎晗影唇畔的弧度又上扬了一些:“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的眼睛。”
“不过代替你坐上那个位置的不是我,而是愿愿。”
黎晗影提出的要求,比自己想要坐上去,更令黎向衡皱紧眉峰。
施愿的能力,他们心知肚明。
或许加上两位助理、各个高层和职业经理人的帮助,她勉强可以作为一个摆件撑住场面。
但在老谋深算的黎晗影面前,她简直是一只被随意摆布的柔弱羔羊。
“那个位置眼下除了愿愿,大哥还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吗?”
黎晗影歪着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反问,“还是说大哥真的那么无私,为了集团的未来,想要把一切都拱手让给野心勃勃的三叔一家?”
他一句话点明了黎向衡目前面临的困境——相比没坐上那个位置,私下里就小动作不断的亲戚们,显然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具有共同利益的女人更不容易做出背叛的行为。
黎向衡没有权衡太久,他问道:“你想得到什么?”
黎晗影眨了眨眼睛,那里面满溢着一种,令黎向衡由衷感觉到不适的脉脉深情:“我不想得到什么,只是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我心爱的人而已。”
他不由反唇相讥:“所以监视她,偷拍她的私密照片公布到民众眼前,也是你爱人的方式。你先放出施愿打码的床照,接着又打算把她放在风暴中心,有没有想过她即将面临的处境?”
“即将面临的处境,那是我和愿愿携手面对的事情。”
经历了这么多事,黎晗影自有一套自己的三观逻辑,他并不在意黎向衡的讥讽,淡淡提醒他道,“大哥只需要和我完成交易,老老实实进去坐牢,去弥补你这辈子造下的罪孽。”
意识到这样打嘴仗毫无意义,黎向衡也沉默了。
他再次直指核心问题:“所以,如果真的让施愿坐上去,你要拿什么来跟我交易?”
黎晗影没有过多犹豫,事实上,早在回来之前,就有一系列的计划在他心中产生:“许铭世的证据和口供,其实还有许多模糊可以推敲的地方,警方还会约他继续调查。”
“只要大哥同意,我会告诉他尽可能地把罪行都推到父亲身上,然后在审理的过程中,大哥你也以污点证人的身份,协助他补充父亲的犯罪经过,这样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就能出来。”
“……”
听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话,黎向衡挑起眉峰,“你让我跟许铭世一起,去控告我的父亲?”
黎晗影笑着肯定了他直白的反问:“是啊,就是如此。”
“担下罪责的,不是你,就是父亲。”
“但父亲已经死了,所以决定权只在你的手上。”
“大哥不如好好想想我的提议,反正死人又不能活过来责怪你。”
“何况大哥一向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你的未来还很长,难道你想在监狱度过最意气风发的岁月?我想,就算今天父亲没死,他也会支持我的想法,以身代替你。”
黎向衡终于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
无言过后,他的双眼冷到极致:“原来,你还是那么的恨我,恨父亲。”
“你恨我揭露了父亲的不贞,恨我刺穿了你想象中幸福家庭的假象。你又恨我说的不是谎言,恨父亲真的这么做了,把你母亲的真心踩在脚下,变作烂泥。”
“但这些,还不是你最痛恨的。”
“你最恨的是你一直以父亲和你母亲的爱情为榜样,偏执地渴望一段完美的感情——”
“求来求去,到最后变成了一场笑话。”
黎向衡的话是阐述,是平铺直叙的事实,但不妨碍引起黎晗影最痛的恨意。
他和煦如春风的笑声变了调,透出一缕寒冬似的怨毒:“哈,是啊,是啊——”
“你打破了我对父亲的幻想,我就把你变成世俗层面上的不孝子。”
“我们都不是父亲的好儿子,这样很公平。”
“哥哥,别再说的那么大义凛然了,你也即将为了保住自己,去主动成为一把,我刺向父亲,害得他身后名誉尽毁,被人唾骂鄙视的刀。”
黎向衡叹了口气:“果然,从十五岁到现在,你就从来没有真正清醒过。”
这引起黎晗影更剧烈的反应:“是我不清醒,还是你们?”
“你们何尝不是被头顶的姓氏束缚着,奋力挣扎在权力物欲的漩涡里?”
无数种难以解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扭曲了黎晗影清俊雅致的面容,此刻的他不再是众人印象里的翩翩贵公子,他双手撑在桌面,站起来俯身凑近黎向衡,诉说着彼此心里的真切恨意。
“大哥,我知道你此时此刻很想杀了我。”
“其实让你背上控告父亲,杀死兄弟的罪名,想想也十分有趣。”
话停在这里,陡然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