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怜沁找自己是想说什么呢?
假惺惺地为这几年的缺席道歉吗?要不然就是再次劝自己去美国发展?
短短三十秒,梁宛就在脑海里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她在等梁怜沁开口,想看看后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宛,你吃点,虽然凉了,但菜都烧得不错。”
梁宛扫视了一圈桌上的菜,漠然道:“我不饿。”
她抬头想问一句“你找我做什么”,但还没问出口,她就看见梁怜沁弯着腰,在轻轻晃动和拍打着什么。
梁宛忽然听见她用英语温柔地说道:“Dylan,起床了,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姐姐吗?姐姐来了。”
被桌子挡住的沙发上缓缓坐起来一个小男孩。
他顶着一头睡卷了的黑棕色头发,揉着睡懵的眼睛,稚气地说:
“姐姐在哪?”
梁宛张着嘴,提起来的那一口气突然重重地放下,从唇齿间吐出来,发出了呲一声的嗤笑。
第61章 061
男孩的瞳孔是金棕色的, 干净透亮,懵懂又期待地望着梁宛。
“姐姐。”
他在全英环境下长大,会的中文只有几个简短的词, 凑不成完整的句子。
梁宛用余光扫了一眼他,没搭腔。
他很可爱。
如果他是一个陌生小孩,梁宛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他, 可他不是。
梁怜沁一边腾出手把桌上的水拿给男孩喝,一边抬眼看梁宛,“自从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姐姐, 就一直特别想见你。这次我和他还有孩子爸爸是一起来中国的,我想你可能不愿意见Jonathan,就没有带他过来。”
梁宛咬着口腔里侧的肉,听罢过了会儿,微仰着下巴:“还有别的事吗?”
“妈妈就是想见见你。”
说到这,梁怜沁眼眶有点微微泛红,但黄色的顶灯照不出她眼底的血丝。
五年, 不, 快六年没有见了。梁宛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会不想念?
梁宛既不感动,也不愤怒,摆弄着手机,斜倾着身躯, 神情松散随意, “回杭州做什么去了?外公外婆都不在了, 你去看谁?那些没来往的亲戚?”
她的拇指和中指按住了手机的中心, 另一只手慢悠悠地将手机转动,像小时候玩小风车一样。
“嗯, ”梁怜沁顿了一下,“我觉得在国内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一个落脚点,想买套房子。”
梁宛用手机敲着桌面,不轻不重,节奏缓慢,盈盈笑起来,“这么巧,我前段时间也萌生出在杭州买套房的想法。你是打算买给我?”
她反问道。
梁怜沁沉默了一下,“你要想住当然随时可以,妈妈很欢迎。”
“唉,”梁宛又笑,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滑到茶杯前才停下,语气里没有丝毫失望,“我还以为你要写我名字呢。既然不是,跑来找我做什么?展示你们的母子情深?”
仰着的脸庞承接住泻下的微光,梁宛笑得露出嘴角边很浅很浅的酒窝,只有在她笑得很用力时才会出现。从前梁怜沁和她开玩笑说,这是她自己用手指戳出来的。
“Dylan,”梁宛垂眼,看向那个‘无辜’的新生命,用英文一字一句说:“我不是你的姐姐。”
“但妈妈说你是。”
“那是因为她是个骗子。”梁宛托起下巴看他,像哄小孩的幼稚园老师,“她没有骗过你吗?”
梁怜沁伸手捂住Dylan的耳朵,压低声音怒斥道:“你和这么小的孩子说什么呢?”
梁宛没正眼看她,还在对Dylan笑,“没有过吗?答应带你去乐园,答应给你买玩具,最后都没做到。那样的事没有过吗?”
Dylan很认真地想了想,用肯定的语气说:“妈妈都做到了。”
须臾之间,梁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视线涣散失去焦点,片刻后又回到他的浅瞳上,凝视他许久后挪开。
“小宛,来美国吧。”梁怜沁终于切入正题,“以你的条件并不难找工作,Jonathan也认识很多人。如果你想继续在广告行业工作,我也可以把你推荐给我业内的朋友。”
梁宛打了一个哈欠,靠在沙发上,低着头阖眼仿佛在打盹。
梁怜沁欲言又止,给Dylan喂了水后又说:“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住,也可以住在公寓里,大不了你去纽约,去洛杉矶,去哪里都可以。通过Jonathan你甚至可以获得美国的身份。”
听那语气,仿佛是多大的恩赐。
“你现在在哪所大学任教?”梁宛闭着眼睛问道,语气平缓地听不出任何情绪。
沉默了一会儿,梁怜沁才说:“Dylan年纪小,我暂时没有在工作,等他十二岁之后,我再找工作。”
梁宛扬了扬眉头,轻笑一声,过了两秒,又意味不明地冷笑。
“看来你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有赚钱的本事,那样才能昂着头从任何一段关系中出走。”梁宛问服务生要来一杯水润喉,“他每个月给你多少钱?还是按周?”
梁怜沁刚去美国还没有找工作时,无意中向梁宛倒过苦水。
Jonathan对她算非常大方,但这种大方是有限制的。他愿意给她买昂贵的奢侈品,带她出入动辄几百甚至上千美元的餐厅,唯独一点,零用钱克扣得很。按周给,每周一给她几百美金的现金,算作买菜和日常开销的钱。任何想买的大件,都必须通过Jonathan来实现。
因为他是一个疑心病极其严重的人。
Jonathan是初婚,倒不是因为找不到伴侣,他年轻时也曾风流,甚至短暂地养过游艇。但他性格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好说话,维持不了长久的关系。
他不喜欢梁怜沁穿无袖的衣服,从来不会给她买这类。打来的电话如果没有接,他就会开始怀疑。他绝对不会使用暴力,但他会用态度和语言让梁怜沁主动向他解释求和。
“那都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梁怜沁回答她的疑问,“我现在在说你的前途,你现在的公司可能给你的待遇还算不错,但它在业内的名气是远远不如4A的,说出去并不好听。其实我都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从4A离开。眨个眼你就要三十岁了,为人处事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目光总是放不长远。说起来,我还得问问你,你男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父母的工作你知道吗?”
“他是无业游民也不关你的事。”
以往就是这样,她们说话不到十个回合就会吵起来,互呛,像辣椒。只不过以往没有隔夜仇,第二天梁宛就会嬉皮笑脸地冲梁怜沁撒娇。
梁怜沁没理会梁宛的嘲讽。
“他是你不肯和我一起去美国的原因吗?”
“不是。”梁宛说,“我不肯去美国的原因——是你。”
薄情的一句话让梁怜沁怔住,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梁宛。她的女儿明明是一个不会说狠话的人,小时候吵架吵得再凶,也不会骂一句不好听的,有时候话说重了,回头还会主动来道歉。
“小宛。”
梁宛起身,神情漠然,“见也见了,我也已经听够你假惺惺的关心。饭店快要打烊了,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坐在这给别人添麻烦了。”
梁怜沁飞快地结完账,牵着Dylan跟紧梁宛的脚步。
“假惺惺?你是我女儿,这世界上还能有谁比我更希望你过得好?”梁怜沁提了一口气,“是,我是五年没见你了,但我也是在为自己搏一个前程。你以为美国绿卡那么好拿吗?你以为我现在过的人人艳羡的生活是唾手可得的吗?”
朋友圈里,梁怜沁今日在夏威夷,前日在度假,要不然就是穿着一身名牌从学校接Dylan回来。她会定时分享自己在后院里打理的花草,照片中,她在花园里看书,依旧是那个学富五车的梁教授。
但这些,梁宛全部都没有看见。
她早就屏蔽了梁怜沁的朋友圈,眼不见为净。
“你小时候怎么说的?以后找老公一定会听妈妈的意见,妈妈都不喜欢的,你一定也不喜欢。可现在你连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都不肯告诉我。他是什么大学毕业的?是单亲家庭吗?单亲家庭的孩子——”
“我是。”
寂静的街道上,梁宛停下脚步。
“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
她再次重申。
然后转过身,目光如炬盯着梁怜沁看,“然后呢?你把你刚才想说的话说完。单亲家庭的孩子怎么了?不配获得幸福是不是?”
梁宛猛地提起Dylan的一只手,男孩茫然地抬头看她。
梁宛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她没有办法不迁怒,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在保持理智。她的手指掐住了男孩纤细的手腕,一会儿就捏红了。
“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也变成你口中‘单亲家庭的孩子’。”
说完,梁宛甩下Dylan的手,同一时间蹙了下眉头,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她没去看Dylan的表情。
他可能有些疼,抱住了梁怜沁的腿,于是梁怜沁就抱他起来,抱不动了也还在坚持抱,轻轻拍他的背。
很多年以前,梁怜沁也是这个姿势,抱着梁宛从徐家走出来的。
她一分钱都没向徐家人要,带着每月200元的可笑抚养费,净身出户。很多人劝她,带着一个拖油瓶不好再嫁,梁怜沁都坚持下来了。
……
梁宛呼了口气,抬起头看天。
阴沉沉的天,云笼罩在城市上空,丝毫不见月亮的影子。
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
眼前的人曾经勇敢到不顾一切,只为了要梁宛。
后来的她,是否后悔了?
“你别冲你弟弟撒气,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么期待和你见面?每天姐姐长姐姐短的。你们身上都流着我的血,是一家人。”
那颗藏在枕芯里的糖,过去那么多年,早就长出霉斑,面目全非了。只有舍不得吃的人,还以为它是酸酸甜甜的蜜。
“梁怜沁,我不会去美国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一样不会。不是因为周沥,不是因为任何其他原因,只是因为我不想在你身边。我的人生,绝对,绝对不会再被你掌控。”
梁怜沁越是不让梁宛做的,梁宛就越想做。
梁怜沁越是希望梁宛做的,梁宛就越是反感。
这片逆鳞无法拔除。
“周沥,”梁怜沁的眼眸被过往的车灯闪了数下,音调缓缓爬升,“周沥?你说他叫周沥?”
看着她发怔的表情,梁宛蹙起眉头。
忽然间,南屏山的晚钟仿佛在耳边敲响。
这些日子让梁宛感到奇异的诸多信息霎时串联起来。
从梁怜沁的反应中,梁宛确定了一件事——
她的预感没有错。
第62章 062
周沥。
Li可以是任何字。
但人总会想到和自己有关的一切。
梁怜沁和周沥有过短暂的照面, 那时她便觉得他的眉眼有几分熟悉,却并没有将他与程涟书联系起来。
双手插兜,梁宛立在风口, 眯着眼睛看梁怜沁。肩上的短发被风吹得不停刺向梁宛脸颊和颈部,张牙舞爪地飞着。
看梁怜沁的反应,之前应该不知情。
梁宛低头轻轻踢了下脚边的碎石, “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你掉进西湖的时候,是苏苏阿姨救的你?”
梁怜沁声音极轻, “她从德国回来了?”
“嗯。”
梁宛怎么会想到小时候给自己买小裙子和零食大礼包的苏苏阿姨,会是周沥的母亲。那时候太小,记忆是薄弱的,只记得那是个很温柔的阿姨,不记得模样。
那么周沥呢?
她和周沥在挪威的那一面,真的是第一面吗?
……
梁宛按响周沥家铃声的时候,霍易斐正和他连线。
他摘下耳机, 对霍易斐说:“等一下。”
周沥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再有一刻钟就到午夜,谁会在这个时间拜访?
梁宛裹着羽绒服和睡裤站在门外。
她抬头用上目线掠过周沥干净的面庞,骨头里的力量被抽走似的朝他倒过来,用头顶轻轻撞击他的胸膛。
周沥扶住她,按下她腰上鼓鼓囊囊的羽绒, 把人往门里一带, 再反手关上门。
“怎么这么晚过来了?我可以去接你的, 很不安全。”
几小时前, 他们才见过,梁宛说自己有很多工作要完成, 今晚不能来他家。
她身上的衣裤混搭,看起来事出突然。
梁宛仰起脑袋,下巴在他胸口压着,笑笑说:“工作做完了,想你了不行?”
她拽着周沥的衣角,把人往里推。
周沥完全没有抵抗,那么高挑的一个人,仿佛完全没有力气,由着她将他推到沙发边上。他的膝窝撞在沙发扶手上,搂着她一起倒下去,把一个靠枕都震到了地上。
羽绒衣里的气一点一点被挤出,发出极微的声音,再一点点归于平静。
过了一会儿,梁宛问他:“你家闹鬼吗?”
周沥顿了顿,“不闹。”
“那为什么我好像听见了别人的声音。”
声音挺轻的,像离耳朵一米远的地方有只飞虫在振翅。那声音似乎在喊周沥的名字,声嘶力竭的,但好轻。
梁宛说完,忽然感觉到身下的周沥滞了一下,然后忽然翻身让她躺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