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宛的思绪很远,有点迟缓,小庄开玩笑道:“她是英语系的。”
“可以加微信吗?”
梁宛回神说:“我二十九岁了,还要加吗?”
“啊……不好意思。”
男生被同伴拉着从人群中窜了出去,期间伴随着同伴对他的嘲笑声。
“男大诶,这么年轻的男孩子,你就这么直白地拒绝了?”
梁宛不以为意,“我对男大没滤镜,一个人什么样和他什么年龄没关系。”
一个人的腐烂也不是二十五岁之后才开始的,只是之前没发觉。
就像婚礼当日撞破的那段对话。
有很多人上台和程涟书合影、交流,等礼堂的人散去大半,小庄才拉着梁宛走近。
柔和的光落在程涟书身上,梁宛这才看清她。
她微微笑着的时候眼角有不少细纹,像涟漪一样漾开,尤其美丽。梁宛渐渐体会到一点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她。
程涟书身上有种母性的美和安定感。
这种母性绝不来自“母亲”这个身份,而是一种大地之母般的沉稳。梁宛几乎可以笃定她是一个内核极其稳定的人,是在风雨中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大人”。
轮到小庄了。
她一边用颤抖的声音亲切叫着“程教授”,一边被程涟书握住双手。梁宛站在一旁淡淡笑着,小庄真把程涟书当作星星在追。
小庄没忘记梁宛,把她介绍给程教授。
“这是我的好朋友梁宛,和我同一届,当年她在公开课上睡着了,不过是因为她前一天在便利店值晚班没有睡好,绝对不是故意的。”
程涟书抬眸,抿唇微笑,她的眼睛比大多数年轻人还要明亮,透过镜片看着梁宛。
“梁宛。”
轻轻提到的两个字,像西湖边柳浪闻莺里的杨柳,被风一吹,如丝般飘荡。绸缎一样的湖面也随风荡漾,轻轻拍在三潭映月上。
“程教授您好。”
梁宛道。
她们应该是第二次相见,第一次是公开课。
可梁宛又不敢确定。
“梁宛姐姐!”
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侧边的门跑进来,拉住程涟书的手腕摇动。
她用德语对程涟书说:
“妈妈,这个就是哥哥喜欢的人。”
程涟书反手牵住程蔓的手,莞尔,用德语回答:
“我知道。”
第59章 059
就在前不久, 程涟书收到周沥的讯息,询问她北京的空置房有没有外租。
稀罕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程涟书并不像表面看起来人淡如菊,她的好奇心其实很重, 对于亲儿子的事,就更想一探究竟了。但她也知道周沥注重隐私,不主动说的事, 别妄想从他嘴里撬出分毫。
当时程涟书刚和一群年轻人一起滑完雪,她滑得慢,但经验老道。收到周沥的讯息时, 她正喝着热可可,腾出手来回复。
「还空着,你要做什么?」
周沥:「租出去。」
程涟书:「我不喜欢别人住我的房子,除非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周沥难得有求于自己,总要借此机会挖点料出来。
周沥:「不是别人,是我喜欢的人。」
就说是稀罕事。
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听周沥爽快直白地告诉自己喜欢一个人。
程涟书答应了, 转头把这事和周延、程蔓宣传了个遍。既然周沥敢和她说, 就代表他没打算瞒着,他很认真。
程涟书想了很久,周沥是怎么和这个女孩认识的,也想象这个女孩是什么模样的。作为母亲,她知道周沥不喜欢什么样的, 他不喜欢没个性的。但要让她猜他喜欢什么样的, 程涟书真不知道。
一定是坚韧的。
也许勇敢, 也许并不。
怀揣着想象, 那份合约通过网络送到了程涟书面前。
女孩有着英气潇洒的一手字。
姓梁,名宛。
一直到周延来唤自己, 程涟书都坐在电脑前。她都没有注意到太阳已经落下山头,书房里唯有荧幕明亮。
周延提醒她说,这样伤眼睛。
程涟书只是笑了笑。
她不禁在想缘分这个词,或者说命运。
“你记不记得我把相册放到哪里去了?”
程涟书问周延,他指了方向,她蹲下翻出来,太多册了,一本本翻。
翻到年少第一次去杭州时在照相馆拍的。
那时候家里条件已经在母亲的辛勤工作下好转,拍得起照片,虽然不能和21世纪相比,但程涟书的旧照绝对算同龄人之中很多的。
她翻到了和青梅在西湖边拍的照片,两个人穿得很时髦。烫了头,各自穿着件无袖衫和到膝盖的短裤。程涟书戴了副墨镜,青梅打着一把伞,身上的挎包一个明黄色,一个亮橘色,时髦得很。
两个少女笑成一团。
寻寻觅觅,程涟书终于找到了最初想找的那两张照片。
是青梅带着女儿来北京玩时拍下的。
彼时周沥5岁,青梅的女儿3岁,被妈妈剃了个寸头,哇哇大哭站在周沥边上。
一张她在哭,眼睛弯成一条月牙,两只小手攥着周沥的外套,顶着哭到发红的小脸蛋。周沥不耐地在一边喂鸽子,一眼都不看她。
另一张她扁着嘴巴,乌黑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又带着怨气向上看,在看她妈妈。她身上的湛蓝色外套是程涟书买的。
女孩的妈妈叫做梁怜沁。
女孩叫做梁宛。
梁宛很漂亮,从小就如此。
小时候有广告公司找到梁怜沁,想让梁宛当童模。徐学知有个明星梦,巴不得,但梁怜沁不同意。她觉得正经人家不应该让孩子那么早就上电视,比起明星,她要的是一个有学问有出息的孩子。
程涟书问周沥:「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
周沥:「在挪威。」
程涟书:「挪威?怎么会是挪威?你之前认识她吗?」
周沥:「不认识,我们在挪威是第一次见面。」
程涟书:「你对她一见钟情?」
周沥想了很久。
「第一面,觉得她很奇特。第二面,觉得她这个人很执拗。第三面,觉得她太乱来又不懂保护自己。」
没有一句提到是怎么喜欢她的。
但程涟书没再追问。
每一面,梁宛都在周沥心里留下了深刻又独特的印象,她很有个性。
程涟书想快点见到她。
-
礼堂里。
小庄蹲下来看程蔓,夸奖道:“这是程教授您的女儿?长得太可爱了吧。”
程涟书宠溺地笑着:“是个小捣蛋鬼。”
程蔓哼了一声:“妈妈。”
小庄是个社交恐怖分子,用现在人的话来讲,就是一个超级E人。她难得有机会和程涟书亲近,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盛情邀请对方共进晚餐,虽然她也知道机会不大。
程涟书没有立刻拒绝,她抬眸看了看梁宛,后者看起来有点状况外,视线正落在程蔓头顶的发箍上,没有聚焦。
“很抱歉,我和王教授他们约了晚餐,就在校门口那家淮扬菜馆。”
小庄正愁晚餐不知道该吃什么,“淮扬菜馆?好吃吗?”
程涟书道:“王教授力荐。”
和程涟书别过后,小庄立刻就向梁宛提议去那家餐馆,至于她是为淮扬菜去的,还是为了程涟书,不好评断。
从礼堂到校门口的林荫道边是堆积的落叶,扫至一边,仿佛一排有序的叶篱。冬日天昏得早,火烧云从篮球场西边燃烧蔓延过来,球掷地的声音藏在萧瑟的风声里,添了层次。
这是大学时最常走的一条路,从正门出去向左转走两百米,就是梁宛打工的便利店,那家店还屹立在那,只不过员工早已换了一茬又一茬。
淮扬菜馆的装修颇有情调,在室内建了小桥流水,墙上钉着油纸伞和一些水墨画,意在打造江南水乡般的温柔诗意。
程涟书和王教授一行人已经在屏风后落座,小庄欣喜地望了一眼,没去打扰,和梁宛在“小溪”边的一桌坐下。
等上菜的时候,小庄终于问出心中的那个问题。
“你认识程教授的女儿?我刚才听她喊你姐姐。”
茶杯贴在唇边还没喝,梁宛点了下头,“之前见过一面,那时候不知道她是程教授女儿。”
“真羡慕,我还想看看程教授儿子长什么样。女儿这么可爱,儿子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差不到哪里去。
梁宛想。
小庄是真的喜欢程涟书,抽空还一一介绍了她的出版物。譬如说第一部长篇小说里有教授母亲的影子,第二部小庄翻阅了五遍,每回都哭成狗,原话。而那本随笔集,才真正能让人感受到程涟书内心的稳定和坚固。
倾慕一个精神强大者是人之常情。
江浙的口味相似,菜品里有不少都和梁宛小时候吃的家常菜口味相似,总让人恍惚。
仍记得小学时有一次午餐,梁宛将宝贵的红烧狮子头留到最后享用,前座的男同学转头舔了一口,嬉皮笑脸地跑开。梁宛气到结巴,最后没绷住,哭了,气哭的。最后班主任主持公道,让男同学向她道歉,但梁宛还是失去了那颗狮子头。
她喜欢把好东西留到最后,也常因此吃亏。
小庄家住天津,掐算着时间要赶回去,和梁宛AA了账单之后,她跑去程涟书那桌又聊了几句。程蔓看见梁宛就跳下沙发,执行秘密行动一般凑到她耳边问:“哥哥等下会来接姐姐吗?”
梁宛还以为是什么事,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应该会吧。”
程蔓的头箍歪了,掉到她额头上,梁宛伸手给她扶正。
踏出餐馆,一阵强冷风把人往回吹。
小庄打着寒颤,龇起牙道:“冻死姑奶奶我了。”
她拉高衣服拉链,把半张脸都缩进去,再次推开门,风一点没有减弱的迹象,不懂怜香惜玉地刮着。
梁宛脸颊上的皮肤仿佛在一点点开裂。
“梁宛。”
这一声,梁宛回头了,小庄往左边刚迈出去的腿也退了回来。
夜晚一整条美食街富有生气,成群结队的学生在进出,路灯沿着长径亮着,生生不已。街两旁的毛白杨和店头都沉浸在暖黄的氛围下,驱散了冬季一部分的寒冷。
美食街的车位紧俏,只有尽头有一个停车场,路边的车位早被占满。
周沥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长风衣的衣襟开着,风吹着衣摆,显得他走得格外急。走到梁宛跟前,他的脚步又变得滞重。
小庄睁大眼睛,轻轻哟了一声,“男朋友?”
梁宛收回在周沥身上的视线,淡淡点头,“嗯。”
“难怪你对男大不感兴趣,天天吃国宴,谁还看得上清粥小菜啊。”小庄可想再八卦几句,但时间太晚,“下次见你可要好好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有这样的男朋友居然不在朋友圈秀恩爱,太过分了吧。这次先放过你,我赶着回去。”
她挥挥手,跨到街对面,梁宛目送直到她消失在夜晚的树影中。
周沥在梁宛身后,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她回身看他。
他原本白皙的皮肤被风吹得泛红,他的呼吸粗重而短促,想必走得很急。
狼狈。
她很少会这么形容周沥。
梁宛的眼瞳平静地承载着流光,语调似没有涟漪的湖面,她伸手拢起他敞开的衣襟。
她问道:“怎么穿这么少?”
周沥一下握住她的手,那双总是温暖的手也被风吹得冰凉。梁宛能感觉到他的脉搏,那样快。
梁宛无奈笑了下,扭头用下巴示意,“要不要进去暖和一下?”
“我不冷,我有话和你说。”
他把梁宛拉到风衣里面。
“进去说吧,”梁宛笑笑,“你妈妈和妹妹还在里面吃饭,不去打个招呼?”
话落,她能感觉到周沥的身躯震了一下,然后他环着她的双臂也逐渐收紧。
梁宛垂着眼,被闷在他怀里,他的毛衣柔软,一点也不扎人。
“你是不是怕我生气?”
“梁宛,我之前想让你见的人就是我母亲,我没有想瞒着你。”
她听着,没闹也没回应。
过了很久叹了声气。
“走吧,回车里。”
冬季夜晚的沉默骇人,梁宛连接蓝牙,通过车载音响播放自己的歌单。
随机播放的第一首是《Heartbreak Souvenirs》,切歌。下一首《Welcome to Wonderland》。
梁宛想找一首轻快的歌,但伴随着车启动,周沥的声音也响起,在Anson Seabra的歌声中,打断了她翻歌单的动作。
“我母亲正好有一处空置的房产,安保设施完善。我知道你那时遇到了危险,需要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离开美食街,对向车道违规打开的远光灯闪着周沥的眼睛,映照出他虹膜的纹理,“我知道你无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做,如果我直白地向你提议,你未必愿意接受那间房子,那时候你也不会愿意与我同住。原谅我武断地干扰了你的选择,但那是我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梁宛默不作声听着。
她知道周沥的出发点是好的。
远光灯闪得她闭起眼睛。
但是但是——
她含着笑意说:“你这是明知故犯了。”
没有与他置气的意思。
明知故犯。
她没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