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处理。”乔安说，“我不会因为他们是我的老东家，就对他们和别的所不一样。”
威廉程缺摇摇头，道：“标准答案，没意思。”
接下来的问题，几乎都是围绕着尹荷和戴文。要不是因为他幸灾乐祸得太明显，乔安简直认为威廉程暗恋尹荷了。
面试结束后，乔安找了一个咖啡厅坐了一会儿平复心情，而后才搭地铁回家。六点的中环地铁熙熙攘攘，十分密集，正是下班的晚高峰。乔安才惊觉竟然有那么多人都在六点下班。她在A&B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早下班过。
回到公寓，她先去信箱取信件，而后去电梯间，按下电梯按钮。她等着电梯下来，听到戴文在叫她。她回过头，看到戴文拎着公文包走进电梯间。她几乎都忘了，他们依然住在同一栋楼。
看戴文的神色，似乎是没有记恨乔安当众甩了他巴掌。但是乔安心里依然有点别扭，更是担心戴文问起她的现状。如果要是戴文知道她努力了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会不会嘲笑她？或者，比嘲笑更严重――会不会怜悯她？
乔安胡思乱想着，冷淡地把脸转了过去。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戴文问。
“还行。”乔安回答。电梯到了，“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几个小孩跑出来，几乎撞在乔安身上。他们的妈妈带着一个菲佣跟在后面，叫着喊着，很是热闹。
“你先进。”戴文拦着电梯门，示意乔安先进去。
乔安从善如流，走进电梯后就只按了自己的楼层。戴文伸长了胳膊，按了另一个楼层。
电梯上行，乔安垂着头看着地板上的花纹，躲避着戴文的视线。
“你穿得好正式，是去面试吗？”戴文问。
乔安没有回答。她心想：和你有毛线关系！
戴文又说：“你走的那天丹妮哭得很伤心。”
“还不是拜你所赐。”乔安没好气地说。
“拜我所赐？”戴文诧异道，“她难道不是自作自受么？”
“你可真有脸。”乔安说道，“看来那天我下手还是太轻了。”
说着，她的楼层到了。她迈出电梯，立刻转身对戴文疾声厉色道：“你不许出来！”
戴文本来正抬脚要跟着她出来，被她这么一吼，停在原地。电梯门关上，戴文就随着电梯上楼了。
乔安这才松了一口气，从包里翻出钥匙开门。房间里空调没有关，温度依然凉爽宜人。乔安把包丢在地上，把口罩扯下来，疲惫地换鞋，洗手，换衣服。忙完了，她才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看到锁屏上显示几条未读的微信。她点开看，发现是谢莉。
谢莉问：乔安，你最近怎么样？
又说：之前没有来得及和你道别。是否有空一起喝杯咖啡？
乔安攥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对于谢莉，她其实是有怨气的。她恨谢莉最终放弃了她，更恨谢莉连道别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让她被admin的员工送出了A&B，这算是什么？
但是她又觉得必须见谢莉。她需要把这个离别补充完整，她需要知道谢莉为什么最终选择了让她走。她想问问谢莉，这些年她的付出和努力，她为什么视而不见。
她回复道：好啊。
想了想，又补充：我最近过得还不错，很放松。时间很多，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吧。
把消息发出去，她浑身仿佛卸了力气。她面朝下倒在床上，也顾不上点餐，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96章 这就是他们种种努力的定价
乔安和谢莉相约见面。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两个人的时间一直没有对上，这个会面被一拖再拖。
一天，乔安意外地收到了蒂凡尼的微信，约她在办公室附近喝咖啡。乔安刚好去中环，就在国际金融中心的一家咖啡厅见了蒂凡尼。她到达咖啡厅的时候，蒂凡尼已经坐在座位上等她，对着两杯精致的咖啡拍照。
“乔安姐！”见她过来，蒂凡尼亲切地打了招呼，把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喏，我给你点了这家的招牌。”
乔安道了谢，坐在蒂凡尼对面。蒂凡尼打量着乔安，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乔安对她笑笑，强撑面子，“忙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休息了。”
“那就好！”蒂凡尼说，又道：“你知道么，这一轮裁员，尹荷和路易的人都只裁了几个助理和junior，但是谢莉和Katherine都裁掉了最核心的员工。我觉得A&B资本市场组内太割裂了，早晚有一天会两败俱伤。”
乔安不愿意和她聊这些。蒂凡尼太年轻，对工作、资本市场以及律所的理解都还很浅显。很多共识需要建立在长期执业的基础上。蒂凡尼缺少这样的经验，所以很多观点不过是人云亦云，纸上谈兵。乔安微微一笑，转移话题：“你们现在还好吗？有项目可以做吗？”
“你走了以后，大家的士气都很低落。”蒂凡尼搅拌着咖啡，“大家都觉得裁掉你这样劳苦功高的老员工，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我其实也不算劳苦功高，更谈不上是老员工。”乔安说道，又问：“丹妮还好吗？”
“谁知道呢？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她构陷你才害得你被裁的。”蒂凡尼说，“我看她估计撑不过下一轮。”
乔安心里默默地想：你也一样。
“更过分的是谢莉！”蒂凡尼愤愤不平，“有她这样的老板可真倒霉。现在大家都倡导girls help girls嘛，我还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女老板，以后还能指望着她升职加薪呢。谁能想到她这么冷血，简直是girls hurt girls！”
乔安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本来以为丹妮已经足够天真了，没想到蒂凡尼还要更天真一些。外资律所的女合伙人本来就不多，能爬到那个位置上，谁不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流了血褪了皮，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因为一句girls help girls就单纯因为性别相同就对你青睐有加呢？
“虽然谢莉有她不讲人情的地方…”乔安把话题往蒂凡尼身上带，“不过你还要继续在她手下工作吗？”
“暂时也没有别的工作机会啊！”蒂凡尼无奈地摊开手，又说，“不过…我有一个很好的副业想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与？”
蒂凡尼所谓的副业，就是在小红书上去做法律、金融类的求学和职场博主，然后接单去做留学申请、工作申请等工作。在初期，她和几个朋友打算出一系列的小视频，介绍申请留学、在留学期间的学习、社交和考试诀窍、找工作和准备面试的技巧，以及工作初期的职场经验。
“我现在想到两种盈利模式，一个是接广告推广收一次性的广告费，另一个是做留学、工作申请的中介收取佣金，比如初期咨询，文书修改，申请指导和模拟面试。”蒂凡尼严肃地说，“目前是副业，以后看看收入情况，也不是不能把这个当成主业。”
乔安有些震惊。她从研究生阶段就去M&M做实习，还从未想过可以通过不上班的方式赚钱。她下意识地否认这条路，但是通过蒂凡尼的分析，似乎又觉得很合理，甚至可以说很有前景。
“我现在微博已经有很多分析，小红书还刚开始运营。”蒂凡尼拿出手机给乔安看她的界面，“我觉得我自己本身就已经是一个IP了，接下来我打算做一些更针对职场的视频节目，比如从业者访谈，或者经验分享。”
“那你希望我怎么参与呢？”乔安被勾起兴趣。
“乔安姐，你已经从业很多年了。”蒂凡尼说，“我最近打算做一期介绍港股IPO的节目，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以从业者的身份，讲解一下港股IPO的入门？内容可以非常浅显，就是给外行，尤其是在校生一个概念，介绍每个职位的人应该做什么，承担什么责任，以及一个项目从头做到尾需要哪些环节。”
这对乔安来说倒是不难。只是她尚且处于人生的低谷，不希望被认识的人发现在一个年轻人运行的自媒体上侃侃而谈。
“我不太想露脸。”乔安说，“如果只是声音，希望可以变音处理。”
“哎呀没问题，倒时候拿个狗头把你脸挡住就行了。”蒂凡尼说，“声音也好说，papi酱你知道吧？我们可以把声音做成那个效果。”
“看来你考虑得很周全嘛！”乔安称赞道。
“当然啦，我可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蒂凡尼有点得意。
乔安花了一些时间和蒂凡尼交流细节，然后回到家打开电脑去准备。一个IPO从最开始建项，选择中介，然后到每个中介的分工，这些她往日习以为常的东西，梳理出来竟然也内容丰富、充满趣味。
她的稿子和蒂凡尼过了几遍。蒂凡尼是一个严格的审稿人，对待稿子的态度让乔安想起了修改招股书的路易。讲稿定稿后，蒂凡尼很快带上专业的摄像找乔安进行了录制。录制过程比乔安想象得要艰难很多，仿佛演员在拍戏，台词不能卡，声音要清晰，语气要亲切，表情要自然。短短一段视频，他们录了几个小时。蒂凡尼在旁边监督，不断提出意见，好像一个导演。
“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们的剪辑了，等成片前我发给你看一眼。“收工的时候，蒂凡尼如释重负，“乔安姐，谢谢你。”
“你们辛苦了。”乔安对蒂凡尼和摄像说，叹了一声，“我没有想到这玩意这么难做。”
蒂凡尼向她微笑：“世上无难事。”她换好鞋，对乔安潇洒挥手，“我走啦！”
过了一阵，乔安和谢莉终于在一个周日下午相约见面。地点约在中环SOHO的一家咖啡厅。乔安走进咖啡厅，看到谢莉穿着一身运动服，在桌前低头看手机，皱着眉头，手指快速地上下飞舞，大概是在用手机发邮件。她身边坐着一个小孩，五六岁的年龄，正在一个本子上认真地涂画着。
“谢莉。”乔安在谢莉对面坐下。她从地铁站一路走来，外面热浪滚滚，晒得她全身是汗，“不好意思，找不到路有些晚。”
“不要紧。”谢莉说，“我点了咖啡和点心，你随意吃一点。”说着，她又对身边的小孩道：“Archie，快叫阿姨。”
Archie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看了乔安一眼，又低下头在本子上画画，一言不发。谢莉又分别用中文和英文劝了两次，小孩依然不听话，她只好放弃了。无奈地对乔安解释道：“今天菲佣放假，我老公又带我爸去看病，只好由我来带他。这孩子现在很叛逆，你别放在心上。”
乔安当然不在意。事实上，谢莉时不时会把小孩带到办公场所。周日香港的菲佣放假，谢莉加班或者开会，经常会带上小孩。甚至有一次还把小孩带去了印刷商。
“没事。”乔安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有些冷了。她问谢莉：“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话说出口，她才愣住。她说得太自然，几乎就像是她还在A&B的时候，每一次走进谢莉的办公室一样。
谢莉沉默地看了一眼乔安，随即垂下眼睛。半晌，她才开口，苦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裁掉你。”
“我确实很想知道。”乔安回答。
谢莉道：“我必须裁一个五年级以上的。不是你就是查理。我也纠结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天才确定。”她抬起眼，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乔安，瞳孔像黑洞似的，“乔安，你有没有觉得你其实不太适合做资本市场律师？”
“我不觉得。”乔安把咖啡杯放下，看着Archie画画。Archie把太阳画成绿色的，在里面一圈一圈地画上粉红色的线条。
“你很能干，很踏实，特别能吃苦，也从来不抱怨。有的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你也会自己消化掉负面情绪。”谢莉说，“按道理来说，能有你在团队里应该是我的幸运。”
乔安嗤笑一声，道：“我也觉得是这样。”又说：“不止如此，我还能有效地执行你的指示，能带新人，带小朋友，能抚平他们的情绪。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团队里的粘合剂一样。”
谢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多自卖自夸的话。乔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解释道：“最近在准备面试。”
谢莉笑了笑，道：“你不用谦虚，这确实是你的优点。”
“那为什么？”乔安看着她，“为什么是我？我哪里不行？”
“如果可以，我是很想保住你的。”谢莉说，“但是我很难向上面去解释你的价值。你已经五年级了，你太贵了。但是你现在做的事情和你三年级做的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当然，你做得更好、更熟练。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乔安聚精会神地听着，简直都要忘记呼吸。谢莉继续道：“可能在市场好的时候，我们可以负担得起很多能做事的Senior，甚至养一两个counsel级别的律师，负责项目执行。但是现在市场很差，律所创收很成问题，一切都要开源节流。这个时间能留下的高年级律师，一定是需要有当合伙人的野心和潜力的。很可惜，你没有。”
乔安点点头，她对谢莉的解释一点也不奇怪。这些天来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思考她的价值、她的工作，她的目标和前景。她对未来的规划一直是模糊的，得过且过。她一点也不想成为尹荷或者谢莉。她可以接受在律所里耕耘，但是却对登顶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之前也想过带你去BD，给你机会让你在客户面前表现。”谢莉说，“可惜你做得不够好，至少Katherine不够满意。你给人感觉很清高，缺乏亲和力，更缺乏那种在客户面前非常想展示自己的目标感。”
乔安点头，心想，那就是不会跪舔呗。
“这些其实都不算是缺点，如果你还很junior，这些甚至都是优点。”谢莉说，“只可惜一个完美的junior往往不能做成很好的合伙人。而律所衡量的，永远都是这个人能不能给律所带来收益。”
“我明白。”乔安轻声说。
道理她都懂。但是被谢莉这样清晰而诚恳地讲出来，她还是很难过，好像自己整个人被否定了。不止是被谢莉否定，而是被整个市场否定，被社会否定。
“但是你虽然可能不适合律所，还是有很多不错的工作机会可以考虑。”谢莉说，“我有一个师妹在一家创业公司当法总，现在正在招人。你会感兴趣吗？那家公司规模挺大的，主要业务是线上支付、证券和衍生品线上交易，还有咨询汇总。有点类似途牛和webull这种，但是不完全一样。他们这一年来业务做得很好，而且也要做国际化，在香港开了办公室。如果考虑初创企业的职位，这其实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乔安没想到谢莉会给她介绍工作。仔细听来，这家公司确实还不错。乔安说：“我很感兴趣，不如我把简历发给你？”
“好的，你发到我邮箱和微信上，我给他们看一眼。”谢莉说，“我肯定会在我师妹面前好好表扬你的。”
两人又聊了一些别的，关于市场的前景，关于疫情，关于内地这些日子的一些趣事。和谢莉一起工作这么久，乔安第一次觉得谢莉有点像朋友。
“我走了，今天晚上还要给全家买菜做饭。”谢莉叹了口气，“真希望工人早点回来。”她拍了拍Archie的肩膀：“Archie，我们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