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天的一钵绿豆汤就跟严冬里热乎的红豆年糕一样,简直是头等美味。眼下在井水中透凉刚刚合适,等再热一些便放上碎冰,啧。
店铺还在装修的时候,沈朝盈煮了一大锅请工人们喝。放些糖,底下一层绿豆煮得软烂开花,表面的汤清清爽爽,纯粹的甜,干体力活空档来一碗,解渴得很。
这是自家省事好吃的吃法,挪到店里,沈朝盈决定做茶香绿豆糕。
后世有剥了皮的绿豆做绿豆糕,糕点是乳白色的,如玉般美润,然而这时候没处找剥皮绿豆去,沈朝盈也没那么讲究,买了散茶叶和绿豆回来,先将绿豆泡上水,再将晒干的茶叶研成粉末。
散茶是卖不上价的,贵人不屑喝,贫者喝白水就好,所以销路窄。沈朝盈占了好大的便宜,买回来很多,一次性磨成茶粉,过筛掉粗颗粒,继续研磨直至细腻。
绿豆泡一晚上,磨成泥状,再和茶粉倒入锅里,加糖油和一点点盐开炒,炒干水分,再分小剂子抹入模具。
也有做法是开始便将绿豆用茶汤泡一晚上,上磨时也加茶汤,这样子好处是吃不到没筛出来的茶渣,到底茶香味没有加茶粉的浓郁。
但有人就好这样的清口,沈朝盈觉得有机会可以试着做一下。
绿豆香气跟绿茶淡香完美融合,口感粉糯细腻,甜而不腻,夏天的时候,左手冰奶茶,右手冰冰凉凉的绿豆糕,再来个炸物小食,很是舒坦。
因为店铺大了,愿意进店坐着吃的客人也多了,沈朝盈看一眼菜单子,感觉还可以按现有的材料再排列组合加几样上去,显得丰富些。
反正也多花不了多少功夫,煮多少牛乳都是一样的,芋泥、豆沙、麻薯也是,不管量大量小都一样的步骤,最多多花些力气。
思来想去,倒是有个一到夏天就脱销的饮品,绿豆沙牛乳。
这个简单,将红豆沙牛乳换了个豆而已,压根都不用沈朝盈教什么,阿翘就做出来了。
沈朝盈尝一口,嗯,板正!地道!
阿霁那儿,实现了阿翘惦记了几个月的茉莉冷豆浆,又将豆花碗底下垫些碎冰,顶上浇酪浆,码上芋圆、小圆子等且有嚼头的小料,就是一碗能买贵价的冰豆花。
主要还是冰贵,“长安冰雪,至夏日则价等金璧”。
圣人赏赐些冰食都小家子气的,几小块冰就惹得某大臣高兴得写诗记录,别提民间了。
这时候人们用冰还是老法子,“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高宅门里有专门养着“冰人”的,冬天下雪时冰人凿取冰块,藏入冰窖,待来年夏天用。
民间也会自家挖冰窖存冰,冰窖大概就是个内有排水设施的地下室。
去年冬天,沈朝盈就很有远见地请人帮忙挖了一个,毕竟没有空调,有冰的夏天,才是美好的夏天。
然当时的院子小,存的指定不够用,她琢磨着实在不行去市肆看看“冰商”吧,贵些也没办法,待入了冬在那边院子再挖一个。
立夏来时,其他店还在急急忙忙撤菜单换装潢,沈记俨然已经准备好了渡夏的派头。
那些不大受得住热的客人们没事就喜欢往店里跑,避避暑气。
沈朝盈没有阔气到摆出冰鉴来,那太奢侈,只是将门口的竹帘都撤了,换上轻薄的手缝门帘,风吹飘飘,两面通风。
再加上怕热的人早都换上了夏衫,按当下的开放程度,衫子露锁骨都是小事,一边手摇竹扇,一边喝井水镇过的饮子、加了碎冰的糖水,岂能不凉快啊?
然满室的春光里就有个异类。
工工整整的县令官袍穿在身上,又是绯色,一眼火热,走近时,沈朝盈眼尖地看见领口边缘微湿,从来都是体面人,真是难得看见这狼狈样。
再看同样是年轻的县官,樊录事、邱书吏就备了身夏衫,下值就换上,清爽多了。
沈朝盈在心里摇头,啧啧真是个古板,
手下却一抖,又往那碗里多加了些冰块。
第36章 眼光不怎样
治安再好的城市也会有地痞流氓, 就像再风流潇洒的时代也总有思想老旧的封建夫子一样。
长寿坊便有这么一群地头蛇,即便县署就在坊内,即便衙门加派了夜间巡逻的力度, 他们也练出了打游击战的本事。
今日到王家食肆白吃白喝,明日在街上碰见李家的小娘子言语调戏一番,被骚扰的人家只能吃哑巴亏。
便是有人不堪受辱报了官,这又不是至于坐牢的大事, 关上三两天再放出来, 被对方变本加厉地报复,扰得你家宅不宁, 自认倒霉。
所以周边的商户要碰上这群人,多半都会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忍忍,忍忍!也就过去了。
“这不是三娘么!”“嗬许久不见三娘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别这样?别哪样?我们几兄弟可没碰你啊!街坊们可都看着呢!”
沈朝盈带着阿霁出来买菜, 正挑选着,身后街道上突然吵嚷起来, 言语间似乎还涉及到阿霁。
回头看一眼, 却是两三个穿粗布衫的汉子拦在阿霁面前,嘻嘻哈哈。
为首的那个身强体壮, 虽是汉人打扮,然而生得一双浅褐色瞳仁、黑硬卷曲毛发,明显带了胡人血统,其余两个皆是汉人模样, 精瘦精瘦, 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面相。
沈朝盈认得他们, 是这坊里有名的闲汉。
她放下刚挑好的胡瓜,分开人群, 走了过去。
周围买菜的坊民被他们打扰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皱皱眉没说什么,径直离开,有些已经见怪不怪了,继续做自己的事,还有的看不下去想上前阻拦,又恐给自家惹麻烦,于是沉默了下来。
沈朝盈上前先将阿霁拉到身后,微笑询问那几人:“怎么了几位有什么事?”
那几人见了她,眼神亮了亮,没想到市井中竟还有这样姿色小娘子真是难得,今儿没来错地方。
“小娘子可也是三娘朋友?这不是巧了?我们正与林家三娘叙旧,不若今日我做东,请小娘子们上酒肆吃喝一顿。”
几人都笑着。
“这儿可没什么林三娘,几位认错人了。阿霁,走吧。”
却被拦住了去路,“哎哎,认错了没关系,眼下可不就认识了?”
“是啊急着走做什么,我们兄弟有心结交,小娘子不肯赏脸,莫非是瞧不起我们。”
没什么地位的人就喜欢拿这话堵别人推脱,脸皮薄的往往就不知道怎么回了,只能答应那些无理要求。
然沈朝盈并不怎么在意旁人看法,随意笑了笑,
“可以啊,不如就去天香楼?”
竟很干脆答应了。
那群人先是喜,而后才反应过来,天香楼?
天香楼是本坊最大酒楼,菜价酒价贵不说,最主要是人手也足,他们便是吃霸王餐,也不敢去这样地界啊。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他主动相邀,如何下得台来?
两个小弟相觑一眼,嬉笑解了老大的尴尬:“天香楼的东西有甚好的,我知道一家,小娘子跟我们走便是。”
“那便罢了,”沈朝盈幽幽叹一口气,“也不是什么档次的酒菜都能入眼。”说着又要带阿霁走。
为首的听出她挤兑之意,恼羞成怒,再次拦住她们,凶巴巴地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光天化日之下,几个虚张声势的人,敢怎样?
沈朝盈倒是不怕他们,然而远远的有人跑了过来:“坊丁来了!”
这几人也顾不得计较,忙散开了。
待那人走近,沈朝盈才认出原来是邱书吏,身后也没什么坊丁,是嚷嚷着吓唬那几人的。
沈朝盈向他福礼道谢。
邱书吏神情有些羞涩,摆了摆手:“小娘子无虚多礼。恐怕那几人不甘心,背地跟着两位小娘子,某送两位回去吧。”
从市肆到店铺也不过几百步路而已,邱书吏去县衙本就同路,没必要刻意避开,沈朝盈大方应下了。
一路上,邱书吏唯恐邻里误会什么,真的只远远随护着,偶尔碰上沈朝盈目光,便跟被烫似地缩了回去。
殊不知避嫌太过了,倒显得刻意。
回到店里,沈朝盈再次福身道谢,又装了些点心执意送他,邱书吏连连摆手,贴墙根走了,就是不肯接那袋子糕点。
“哎?!”沈朝盈总不好追着人屁股后跑,那也太不雅了,好笑地摇摇头。
想起曾经柳娘子的话……沈朝盈又觉得,大概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为了抛开这些不着调的念头,沈朝盈立马投入到厨房事业中。
被那群地痞一打岔,菜也没买,中午干脆就吃面对付两口算了。又因为天气热,沈朝盈想起凉面来。
这时候也有凉面,入夏后,食肆、食摊上随处可见,叫冷淘,最常见的是槐叶冷淘。
诗圣云,“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
做法是采嫩槐叶,汆水,滤汁,和面,这样揉出来的面团颜色青碧可爱,光是看着便消暑。
抻面煮熟,过凉水,须得是流动的冷水去冲,将上头那黏糊糊的面糊给冲掉才更爽口。
最后浇上熟油跟料汁拌它!
不用太复杂的浇汁,清酱、蒜泥、醋就够了,吃的就是里面有股子槐叶的清苦。
朴素消暑的一顿。
到了晚上,邱书吏来了,点了杯糖水后便静静坐在店里,等到其他客人都走了,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恐贸然遣媒人来惊了娘子,才先来问问……小娘子独身在这长安城住着,可考虑过婚姻大事?”
话还没说完,脸已经红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的是酒。
“今日发生这样事,某实在不放心。”
“……”沈朝盈惊讶了,事实证明,她的第六感没有失灵啊。
对方语气认真,没有轻视自己的意思,沈朝盈也庄重了神色。
便是无意,也认认真真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婉拒道,
“知晓郎君是好意,然婚姻大事,还需慎重。郎君一时恻隐之心,儿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耽误了郎君。”
“实不相瞒,某……某家中也是一人,新妇进门就是当家娘子,我的俸禄虽不多,却也够二人糊口。你若愿意,从此便不用辛苦做这些买卖营生了。”
邱书吏面色通红地证明自己心意,“某自知才貌配不上小娘子,乃是真心钦慕,并非恻隐!”
沈朝盈侧过头去,只道:“郎君多虑了,以郎君才干,日后何愁成就?”
声音虽温和,态度却清楚得很。
邱书吏沉默了一会儿,想通了对方的婉拒之意,那股冲动劲儿也消了,只剩讷讷。
起身道:“是某鲁莽了。”
沈朝盈也有些尴尬,这还是她头一回发好人卡呢。
她也站起来相送,温声道:“郎君切莫往心里去。”
好容易克制着羞臊走到门口,邱书吏作揖道别之后再也呆不下去了,大步走得飞快,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崔瑄碰见早就下值了的邱书吏从沈记出来,面色红如滴血。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步履都不复往日稳重,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竟然连几步之外这么大个自己都没看见,崔瑄不免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及至沈记店前,发门口已经挂上了打烊的牌子,崔瑄往里头瞥了一眼,就看见一向伶俐的店主小娘子也有些脸红地坐在店里出神。
崔瑄皱了皱眉,邱书吏和沈小娘子,这是……都是年轻人,莫非?
虽然邱书吏才是他下属,崔瑄却不甚了解对方,忽然间想到那姓张的,
沈小娘子看人的眼光似乎不怎么好……
被吐槽眼光不怎么好的沈朝盈猝不及防扭过头,差点就和他对视上了。
崔瑄及时收回眼神,暗暗严肃告诫自己,这是人家私事,与我何干?
味蕾有些寂寞,然人家打了烊,他也只好踱着月色回家。
——
当外人面前不好说,回到店里,阿霁才补充,那群人最会恃强凌弱,认得她是因为和林大郎有交情,林大郎邀他们来家吃酒,那时就嘴上调戏过她。
不过那时候可没人给她撑腰,阿霁小声道,“他们经常吃酒,醉了就在大街上撒泼。”
阿翘听说日间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闷闷不乐。
沈朝盈还好,毕竟三个弱女子在市井中不可能完全绕着麻烦走,这是在经商之初她就设想过的,那时她还只有只身一人。
换了性子柔和些的姑娘,或许真的会认真考虑邱书吏的提亲,然后答应他,从此不必辛苦操持,也不必被人诟病行商贾事。
然而沈朝盈不是只会哭的小白花,别人五岁还在和泥巴的年纪,她就已经追着孤儿院里抱团欺负弱小的大孩子打了。
后来被养父母的侄子女看不惯,各种嘲讽她是外人,打不得怎么办?又练出来一张利嘴,从此不必动手,体体面面地就给人气哭了。
要对方真是刀尖舔血的狂徒,她自然不会硬碰硬,保命要紧,但被这样恶心你却到底有顾忌有底线的无赖儿惹到头上来了,那还是可以治治的,就当是为民除害。
所以又被无赖找上门来的时候,沈朝盈表面和和气气地将人迎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