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郎君怎么来了,我正想去找郎君们,为昨日事赔罪呢!”
本来气势汹汹的无赖们,对上笑吟吟的小娘子,就跟拳头砸在棉花上一样,撒不出气来了。
为首的蹙眉,昨儿挤兑他们的时候,这小娘子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性子。
许是他们觉得昨天吃了人少的亏,是以今天来的足有七八人。
沈朝盈请他们坐下,又是奉茶,又是说好话,伏低做小姿态摆得很足。
第37章 手红冰碗藕
眼前年轻貌美小娘子昨儿还是个钉子, 今天就忽地转了态度,温柔小意地请他们上座。
被好吃好喝供着,温声软语哄着, 哥几个哪经历过这阵仗?起先还提防着有什么坏心眼,没多会就找不着北了。
难得有机会敞开了吃喝,又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新鲜吃食,几个地痞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美不美人?
待这群人吃饱喝足, 腆着肚子相扶出店,还和她热情打招呼来着:“小娘子识相!日后谁敢与你作对, 就报我们姓名!”
沈朝盈看着满桌杯盘狼藉,微微笑一下。
日后还是先免了,眼下“郎君们这边结账。”
嗯?
地痞们脸上的餍足神色转为疑惑, 这是在与他们说话?
“统共七百六十二钱。”阿霁捧着记账本凑了过来,声音虽小, 却足够每人都听清了。
七个人敞开了吃, 平均每人都吃了四五盏糖水,只以为对方为了躲过麻烦给他们赔礼, 却忘了人家从未说过“请客”二字。
七个身上凑出五十文来都费劲的地痞,别说没钱结账了,便是有钱,哪里会甘心给。
他们第一反应是溜, 就跟从前逃单一样。
然而阿翘阴测测抱了根棍子杵在门口, 逮住个瘦得跟鸡仔似的三两下撂倒在地,震慑住了其余人。
那人双手被剪在身后, 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
阿翘嫌弃地挥挥手,真弱!
自编自演?领头那胡汉混血儿却也不是个蠢的, 知道自己是又被耍了,勃然怒道:“你下套!”
“如何叫下套呢?几位是没吃东西还是觉得这账没算对?”
沈朝盈转过去请看戏的客人评评理,“小店的价钱都是明明白白的,一碗算作一碗,客人们最是知道了。”
有厚道的郎君看不下去,好心挑明,“小娘子还和他们讲理作甚?这些人成心赖账罢了!”
几人不信邪,七个人还怕了她们?
然而阿翘棍子一顶,轻轻松松又将两人奔至门口的给堵了回去,“付钱!”
这群人放后世就是那“街溜子”、“精神小伙”,跟着大哥一天一顿饭的那种,除了那领头几乎都瘦得见骨。
其余的见这姑娘有几分真本事,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
对手强便罢了自己人还窝囊,可气坏了地痞大哥。因这边店里并没有定制长桌案,地痞伸手一掀,碗盘便哗啦碎了一地。
掀完这个,又要去掀旁边客人的,暴喝:“还不让开?!”
其他客人也不是吃素的,将手里勺子掷了出去,“好没理的无赖儿!”“撒泼到你爷头上来了!”
还有那理智的,“小娘子速报官去,这里有我们。”
其实刚刚动手前,阿霁就小跑去了。
正骂骂咧咧着,坊丁已经来了,恰好碰上今日街道上有个金吾卫的参军抽巡,这群人算是倒了大霉。
“因何吵嚷?”那参军好大的威严,刚才还嚣张的地痞们立刻噤了声。
众人七嘴八舌地指着那几人骂起来,最后还是沈朝盈上前将事情给叙述清楚了。
意图逃单加上破坏铺面,坊丁也认出这几人:“又是你们?”
呵,还是惯犯。
地痞们被扭送走了,回身面对这一地的杯盘狼藉,沈朝盈微微福身,叹道:“惊扰各位,在这儿给郎君娘子们赔礼了。”
众人忙道:“这怎么能是小娘子的错,分明是那些害虫!”
“也多亏了各位出手相助,否则我们几个女子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郎君娘子们为民除害,儿无以为报,今日给各位免单……”
皆大欢喜。
好在除碎些了碗盘以外,没什么损失。
沈朝盈给他们上的又是些旧杯盘,值不了几个钱。真要她砸钱下套,那就不舍得了。
沈朝盈将店内打扫干净,因为“受惊”,早早地打了烊。
“犯的什么事?”
崔瑄站在廨房檐下,远远地看见被扭着胳膊送进大牢的人犯,觉得有点儿眼熟,随口问了句。
“老惯犯了,”坊丁回话道,“吃饭赖账,专挑男丁少的食肆酒肆欺辱,油滑难缠!”
每次都保证下次再不敢了,言辞恳切,放出去又忘了形。
崔瑄点点头。
每个坊都有这么一群耍小聪明人,十恶不赦算不上,就像蛀虫似的,难治理。
坊丁继续与同伴交谈:“对了,这次好似是后面沈记来报的案。”
“就是那味美的糖水铺子?”另一人惋惜,“也不知会不会招来报复。”
崔瑄皱了下眉,这般难缠?
快下值前,崔瑄瞥一眼闲得打瞌睡的樊承,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份活计,派人看着今日那几个无赖儿。叫他们改过自新,再没精力打扰附近商户最好。”
啊?给谁安排活计?樊承茫然地擦了擦嘴角疑似存在的口水。
要消耗精力,自然得是力气活。
近来京兆府在修缮外郭墙,樊承略一打点,便领着一串人过去报道了。
有监工盯着,稍一偷懒耍滑就得挨呲。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哪里还有功夫想旁的?
这下真是为民除害了。
看着樊承嘿嘿笑着等夸的模样,崔瑄忽然觉得,樊承的脑瓜子似乎用在这些灵活变通之事上更合适些,只让他做文书工作有些屈才了。
他也认可他这个安排,又道,若其他坊日后再有这样情节严重的无赖,也一并送去修城墙。
——
苏轼有首很可爱的回文词,沈朝盈只依稀记得其中两句。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从字里行间可以推断,这词写于一个难熬的夏天。
眼下李二娘穿着轻衫罗裙,小口小口吃着冰镇糖藕,嫩白的手掌托着碗底,被盛有冰藕冻得通红,
红酥手,香汗浸薄衫。
青瓷碗,雪白糖渍藕。
可不正是词中写的“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么?
这是一道很费功夫的小点,若非专门招待贵客,沈朝盈是不会花这心思的。
藕是今夏新上嫩藕,白生生的,连孔洞都被填上了雪白江米,一口脆糯皆具。
新藕本就粉脆生甜,再在糖水里煨了好久,尝起来不仅有挂在表面的糖汁甜味,里面更是煮透了。
李二娘吃着好,问其做法,让婢子也好好学学。
沈朝盈传授经验:“江米得先泡上半日,藕先切两半,往里塞上江米,也可以放点儿去皮枣肉。”
“若有桂花便撒一些,没有也不影响。”
……
“不能用大火一直炖,得小火慢煨,约莫半时辰收汁。糖不能光是白糖,得和饴糖搭配着,否则糖汁没那么容易挂住。”
婢子连连点头,李二娘竟也听得起了兴趣。
“大藕段切成不厚不薄的片儿,一指宽为佳,太薄了夹不住米,才切开就散了。不美,也不好吃。”
江米黏糯,藕也甜软,跟江米比起来还带着点脆,晾凉了放冰碗里。
要是又后世条件,还能把冰冻成碗状。
藕没了热气,躲在空调房里化得也慢,下面兜个碗底便可以慢慢吃。
沈朝盈不仅吃藕,更咬那冰碗,嚼起来嘎嘣嘎嘣脆响,过瘾痛快。
如今冰块不够,薄荷来凑。
沈朝盈跟阿翘虽然不会种菜,然而阿霁会啊,后院的一块空地现在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什么茄子豆角萝卜菘菜芋头……种子撒下去,小苗长得飞快。
不过时日还短,眼下还没什么能吃的罢了。
在沈朝盈的强烈要求下,阿霁劈出了一小块地方专给她种薄荷。
薄荷清凉,榨成浆子或是直接拿来泡茶,既可以清热,又促进消化。
李二娘来寻她说话的,想来是情伤好了,在她这儿吃了不少新鲜花样,两个人嘚吧了半下午,直到金乌西沉。
总算送走李二娘,沈朝盈对着锅里还剩下的一份糖藕,一共七片藕,算来算去都不能均除以三或二。
不患寡而患不均,正思索着如何分配……然后就听见门铃摇动声,又一位贵客走了进来。
得,这下不必考虑了。
沈朝盈颇有情调地摆摆盘,摆出一个漂亮的花型,刚好五片,剩下两片留给阿翘阿霁尝尝味。
而后端了出去,笑问,“小崔大人暑热还巡街呢?”
崔瑄想起邱书吏通红的脸,心思又跑偏了。
沈小娘子笑容依旧,丝毫没受那群地痞影响的样子。
不过,这几日邱书吏都是最晚走的,二人应当没怎么见面……心仪的小娘子受了这样的委屈,作为情郎,难道不需要安慰一下?
借公务消愁的邱书吏犹不知自己被上峰打上了“不够体贴”的标签。
再面对沈朝盈,崔瑄自觉避嫌,只清淡淡地点头,“嗯。”
“今天看见有卖新藕的,做了这冰镇糖藕,也请小崔大人尝尝。”
“好。”
青瓷碗里围着摆了一圈雪藕,中间凸起碎冰,缀上些许花瓣,漂亮得很。
“小崔大人还要来些什么?”
“甜酒就好。”
沈朝盈总觉他今日格外话少,于是多看了两眼,又没见黑脸,奇也怪也。
可能是天儿太热,刚从外头进来,不乐意说话吧。
酒酿是一直冰镇着的,却没在碗里加冰,怕融化了影响口感。这样的冰镇酒酿有专门的名字,叫雪浸甜酒。
沈朝盈拍了两小片薄荷加进去。
茫茫中一点绿,看一眼都觉得被薄荷那种冰凉清爽的感觉给渗透了,入口更是凉滑、清甜。
崔瑄吃过,瞧着不出汗了,话依旧不多。
就连丰厚的小费也没了,只留下一句客气的“多谢招待”。
沈朝盈皱皱眉,看碗里空得彻底,应该吃得很好啊。
也没有得罪他吧?
沈朝盈一会儿觉得他不对劲,一会儿又觉得,
客人跟店主,不就该这样么?
第38章 安排赏花宴
自从表白遭拒以后, 邱书吏就再没来过了。
沈朝盈站在柜台后打量店内形形色色客人,有穿绮罗戴玉饰的娘子,家境殷实的商人, 有祖上几代就在长安扎根的平头百姓,有□□品芝麻小官……凡是成双入对的,无论友人或夫妻,无一例外, 身份跟装扮都是匹配的。
这也是沈朝盈为何一点余地不留地拒绝邱树的缘故——门不当户不对啊。
放从前, 她是世家旁支女郎,大概率一辈子都不会和这样的小吏有交集, 如今却掉了个个儿,大概人家该觉得她不识好歹,心比天高吧……
沈朝盈悻悻一笑, 前世光忙碌挣钱证明自个儿去了,还没体验过恋爱的酸臭, 不知道这辈子……沈朝盈及时打住念头。
且慢且慢, 成家之前先立业。
她要住大宅,卧高枕, 豢男仆,这些可没有男人能给她。
即便有,那也是她的客人们捧场,每天来吃糖水, 助力她圆梦。
“小娘子, 要两杯茉莉豆浆,不要冰。再来一碟子红糖糕!”
“哎, 好!”
沈朝盈回神,干脆应声。
单子一出, 阿霁在厨房里打豆浆,一桶加了碎冰,一桶则用常温井水镇着保鲜。天儿热,没人喝烫的。阿翘从蒸锅笼中利利索索地夹出几大块红棕绵软的红糖糕,递了出来。
再由沈朝盈稳稳当当地呈过去,配合熟练。
那一对年轻夫妻中的娘子抿了一口豆浆,笑道:“还是你这儿花样多,每天来也不腻味。”
“小娘子,再给某续一碗芝麻糊!”
有些熟客不爱牛乳味道,专喜欢吃底下芝麻糊的,小店没那么多规矩,也能单独点。
听着银钱入袋的实打实的声音,如闻仙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