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里经常会有大城市辞职后,过来旅行的客人,得知沈绿时有同样的经历,他们会问道:“怎么选才最好?”
她会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最好。”
——
白梨五岁这一年,沈绿时独自一个人回辽市呆了小半个月。
沈绿时没说归期,不想让白青溪折腾一趟去机场接,等她开开心心地回了古寨,民宿大门敞着,李康的女朋友坐在前台跟她打招呼:“绿时姐终于回来啦?小白梨天天喊着想你呢。”
沈绿时把给她带的礼物递过去,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到二楼。
小家伙过了五岁生日后就自告奋勇地要一个人睡,沈绿时一直等着她抱着被子过来喊‘害怕’,结果她的性格竟然更像白青溪一些,安静内敛。
女儿软软的身体让沈绿时的心化成一片,看她睡得正熟,沈绿时轻声起身来到隔壁。
窗帘拉着,白青溪躺在床上,背对着门。
沈绿时把外套脱了,轻轻走到床边,小声说:“睡着了?”
回应她的是白青溪缓缓睁开的眼。
沈绿时皱眉看他眼底血丝:“生病了?”
前两天通电话还好好的。
沈绿时拉开被子躺进去,白青溪翻身把她抱住,眷恋地亲了亲她的脸:“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提前说。”
感冒的人,声音沙沙哑哑,又有点好听。
沈绿时在他太阳穴缓缓揉着:“嗯,给你个惊喜。”
“看过女儿了?”
“看过了,睡着呢。”
他精神不好,眷恋地看着她,不肯闭眼。
“想我了?”沈绿时亲亲他。
白青溪点头,尾音柔和地说出个“嗯。”
“睡吧,我就在这。”她抱紧他,小声道:“我一直在这。”
毕竟这里有你,有我们的女儿,邑东南早已成为她的家乡。
“我爱你,白先生,会一如既往。”
一年好景,年年好景。
此后岁月,有他同行。
——
日子一翻,又是几个十年。
沈绿时经常念叨着,自己的皱纹越来越多,白青溪每次都很耐心地跟她说,没有,你仍然很美。
听了这话,她便开心地笑,几十年如一日地,白青溪对她的好脾气,连赵楠都感慨。
后来的后来,他们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疾病和年纪让他们不再有风雨中奔跑的力气。
白青溪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有时候会糊里糊涂地认不清人,孩子们怎么哄都不行。
沈绿时每天傍晚,会推着他在公园里散步,只有那时,白青溪眼里会浮现安心。
白青溪不再记得很多事,而只有面对沈绿时才会有短暂的波动。
“沈小姐,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他这样说。
每天早上刚醒来,白青溪会有几个小时的清醒时刻,他会为自己昨天忘记她而道歉,沈绿时对此毫不介意。
她每天都会耐心地肯定:
“我们见过。”
白青溪问:“什么时候?”
沈绿时会仔细地把他腿上的毯子整理好,笑靥温柔告诉他:
“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邑东南的一个春天。”
——
在宇宙中,粒子经过不断运动,会无限接近于最初的轨迹,哪怕这所经历的时间长度无法衡量。
生命终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但时间会循环,一切失去的会再回归。
跳出时间的线性,如今即是曾经,过去也将是未来。
那么,千千万万个我,正在和你相逢。
我想,亿万年后,当我们再次相遇,我还是会说:
“沈小姐,我爱你,这是无解的命题。”
——白青溪
第36章 殷徊(1)
子时的北辰岭浓雾高罩, 单薄月光照不透,只余几缕寡白的亮射在地面数十座坟茔上,森冷凄切。
有夜鸦从天空俯冲而下, 啄起地面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腐骨,又低叫几声, 飞到一座坟头上嚼着口中食物。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
黄铜纸在地上‘哗啦啦’地被刮起,云琇提灯穿过这几座孤坟,看都不看那夜鸦, 兀自往前面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糯米沿路撒。
最近云琇时常觉得自己撞邪。
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她。
背后阴风阵阵,如同别人在她脖子上吹气, 让云琇很不舒服。
冰凉凉, 黏腻腻。
她袖中糯米撒了一路, 那背后阴冷的感觉还在……
云琇霍然转身——
寂静夜里, 她身后黑洞洞的来路, 空无一人。
孤坟起伏中,除了老鸦, 什么都没有。
纸灯笼内火苗渐瘦,四下更暗。
云琇皱眉。
她有一双能见鬼的眼,方才明明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
可是云琇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云琇缓缓收回视线,继续往前面走, 颈间那股阴冷的气息又出现, 云琇这次没有回头, 只是步子越来越快,衣角飞卷。
……
云琇最近觉得不大舒服。
她通灵见鬼本就会折阳寿, 天生的命运她改不了,但云琇还想多活几年。
毕竟她才二十岁。
“姑娘,买些什么?”
“两吊黄铜纸,二十支白烛。”
云琇抱着香烛,又采买好水果馒头等一应贡品,最后又盛了半袋糯米后,才往北辰岭走。
晌午时分,昨夜那几座孤坟都安安静静地在原地,云琇把贡品在几座坟茔前摆好:“昨夜是你们在吓我吗?”
墓碑前,一颗馒头突然从贡盘里掉出,咕噜噜地滚过地面枯草。
“不是?”云琇眉心一皱。
北辰岭是一处墓区,半山腰上,是一大一小两座古墓坟冢,此外山脚下有十座小坟,背面山顶还有几处崖棺。
烈日苦煎人寿,何况是鬼。
他们平日不常出来,遑论是捉弄她这样的恶作剧。
云琇眯起眼,看向半山腰自己的住所,咬了一口手中贡品馒头。
“那就是有新朋友了?”
——
云琇的住处在半山腰的一处古墓里。
从碑上的墓志铭来看,墓主人是前朝之人,十七岁而亡,如今朝代更迭,早就无人再祭拜他。
她进他的墓,等于回家。
墓穴不深,从甬道走下去,石砖顶渐渐盖住日光,一处石冢显露出来,云琇衣袖扶过倒在地上的墓碑,往……等等……
倒地的墓碑。
云琇在这里住了十年,这座墓碑在今日以前,从未有过变化。
这座坟冢在新朝刚立时被盗过几次,陪葬品皆被洗劫一空,墓室内除了当中的坟冢,仅余那刻着墓志铭的墓碑。
云琇眉心拧起,倒退几步,来到墓碑前。
她很深地弯下腰,仔细看上面的字痕。
殷徊,是他的名字。
云琇想到最近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自己,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你是怪我,占了你的坟冢?”云琇食指在‘徊’字中心戳弄:“我并未抢夺你任何东西,只是借你地势气运,你这里,是很好的养魂之地。”
寂静之处,无人答她。
阴风三丈三,自甬道入口一路吹进——
云琇打了个激灵。
“你在附近,对不对?”她有些咬牙切齿对方的装神弄鬼。
当今新朝于战火中而立,鏖战结束后,遍地死尸断臂,官府敛尸入棺,又寻能通灵见鬼的守墓人安抚亡灵,以稳民间惶惶不安。
这件事极为耗费心神,风水舆图上显示,这座前朝古墓风水极佳,云琇才寄居此处。
云琇使了吃奶的劲把墓碑扶起,靠在坟冢上。
“殷徊。”她声音铺在空旷狭窄之地,带着回响:“我每日为你燃烛点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云琇试图跟这个没见过面的鬼讲道理。
“刚入夏时,大雨漫进墓室,我怕你棺椁受潮,特意买来白灰泥将你坟冢加固封牢,免受雨水侵蚀。”
“每次给你的贡品,我皆精挑细选,未曾敷衍,我没有在你墓中白住。”
“我甚至按照你碑文上的忌辰,还送过你礼物。”
云琇感觉颈间那股阴冷的呼吸还在,然而不管她回头几次,身后都空无一人。
也空无一鬼。
她蹙眉,继续说:
“你受我十年香火,等于我养了你十年。”
“若是人间,这样的生养之恩,足够涌泉相报。”
“没良心的小鬼。”她总结。
“……”
耳边那种呼吸声似乎因她的埋怨而停滞。
云琇骂完,撑着膝盖站直身子,她照常把墓室内打扫好,而后在墓前点上香烛,下午时间燥热,云琇忙活一会儿,便半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座墓室讲究,有厨库与文书库,墓冢在东室,云琇住在西室。
她没摆多余物品,一张床,一架梳妆台,一个衣柜。
即便是白天,墓室里也阴暗潮湿,云琇早就习惯这种日子,别说睡在死人墓冢里,便是让她抱着鬼睡觉,她也丝毫不会惧怕。
云琇幼年时常因为通灵眼撞鬼而生病发热,一病几天。
后来她见的鬼实在太多,根本提不起她害怕的兴趣。
……
半梦半醒,云琇好像看到自己入选考上酆都鬼域,那是所有能通灵的守墓人最向往之地。
她翻了个身,梦破神醒,那股脖颈上阴冷冷的呼吸感又来了。
夏蝉凄切,夜露沁人,
东室棺椁安静一片。
这鬼一直在她身边。
云琇烦躁地打挺坐起,她踩鞋下地,往隔壁东室的墓冢走去:“你到底藏在哪儿——”
气势汹汹的人在经过镜子时动作一顿。
云琇收回迈出的脚,转而僵硬地看向半人高的铜镜。
殆尽的白色烛光将她身影投在镜中。
穿着麻布裙的女子肩膀瘦弱,一双眼长而弯,此刻眉峰紧蹙,死死盯着镜中景象。
云琇对着镜子抬起左手,放到另一侧肩膀上。
触感是自己温热的皮肤传来的温度。
镜中,伏在她背上的鬼魅偏头,躲开这并不会触及到他的手。
云琇:……
她定定看着铜镜,声音寒凉:“殷徊。”
将头搁在她肩膀上的人毫无动作,那股潮湿阴冷地呼吸痒痒低扫在云琇脸上,
越来越如有实质。
“我看到你了。”云琇深深掐紧手心,用食指扣响铜镜。
那带着白纱帷帽的半透影子动了动。
他缓缓松开攀在云琇肩膀上的双臂,飘在了她身边。
比云琇高出一个头。
不知道他是没说话,还是说了但云琇听不见,在他脱离自己那一刻,云琇莫名觉得身体松快许多。
被鬼缠着原来是这种感觉。
云琇抓起一把糯米,朝飘在身边的鬼魅扔过去——
穿着白袍,带着白帷帽的人往后退一步,米粒滴答坠地,鬼魅分毫无伤。
“我不怕这个。”
他说:“只有僵硬冷尸才会怕这个。”
这些日子,并不是她的错觉,这鬼魅一直在她背上躲着,所以每次云琇回头,都寻不到他。
云琇看不到帷帽后面的脸,她眯起眼睛:“你是殷徊。”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整座北辰岭,那十座孤坟因亲友皆离世,无人供香,是因为云琇十年不断香火,他们才得以养魂,这几年魂魄渐安,不消多日,便能进入黄泉。
可此前时岁,云琇从未察觉到殷徊的鬼息。
生前作恶之人,死后入阿鼻地狱,无需人间养魂,云琇曾以为殷徊定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可今日竟然见到了。
白袍白帷帽,把他捂的严严实实。
受香火者不能伤害供奉自己的人,云琇并不怕殷徊。
只是一想到有个男人,不,是男鬼,这些日子一直伏在自己背上,她就浑身不适。
即便隔着帷帽,殷徊仍然能看清那女子面上难看的面色。
两人中间不过三尺距离,殷徊抬袖伸手,云琇皱眉后退一步。
见她脸上厌恶,那只冒着薄薄雾气的手停在半空中。
香烛又灭了一盏,墓室内更暗。
“你从前并未出现过。”云琇思索几种可能:“你是被我吵醒的?”
她将墓室内染上人气,的确会叨扰死者安宁。
若真是如此的话,她实在是罪过。
云琇愿意在日后拜祭时多加贡品。
殷徊的手收回袖中,帷帽里的脑袋似乎低下来,闷声说:“不是你唤醒的我吗?”
音色低迷,轻声抱怨。
云琇瞪大眼。
他怎么还委屈上了?
“我怎么唤醒你了?”她极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