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哭了好一会儿,等哭够了,这才道:“我已十余年没有同活人说话了,今日总算是好好哭了一场。”
桥枝抱着双膝,久久没有出声。
“女郎,你想不想见一见}鬼?”女鬼想起什么,抱怨道:“前几日这里便来了一只很凶的}鬼,吓得我几日惴惴不安,好在他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我犹豫了许久,这才没有搬走。不过等那个}鬼好了,我就要尽快走了,人怕鬼,我们也怕}鬼。”
她顿了顿,小声道:“那}鬼生前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手里还拿着一柄扇子呢,也不知为何会沦落至此。”
桥枝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女鬼生前死后胆子都很小,被她反应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
桥枝连忙又问:“那个人,你是在何处见到的?”
女鬼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起身,娇声道:“就在林中深处,女郎随我来。”
桥枝起身,跟着那女鬼出了土地庙。却不想刚出门,看到庙外的场景,便觉得头皮发麻。
林间孤魂野鬼众多,成片的孤魂野鬼见她出来,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女鬼皱眉,看向为首的高大男鬼,低声道:“女郎并非是鬼,小心将人吓坏。”
那男子闻言,皱眉对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孤魂野鬼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散去?”
出声的男子应当很有威严,众鬼一听,便齐齐散去。
“女郎不必害怕。”女鬼看了一眼桥枝头上的绒花与身上的符,怯生生道:“他们都不敢动您。”
桥枝心思都放在那只}鬼身上,心不在焉冲她点了点头。
女鬼这才带着桥枝在林中七拐八拐,越走越深,桥枝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女鬼见她越来越慢,不由得疑惑道:“女郎?”
桥枝停下脚步,蹙眉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大概是看出了桥枝的猜忌,女鬼有些气闷,低声道:“女郎若是不信,可以回庙中将就一夜,明日一早再出林。”
女鬼说完,见她没反应,不由得有些失落,转身欲走。
“姑娘。”桥枝出声,迟疑道:“抱歉,我只是……”
那女鬼闻言飞快转身,眉眼带笑,“女郎不必多说,奴家大概也明白的。那}鬼就在这条小路深处,再走不远就能看到了。”
话音刚落,林中深处突然飘散出点点银光。
女鬼呀了一声,道:“这}鬼伤得可真是重,再这么下去,都不用等六十甲子。”
桥枝却一怔,突然向银光散出的方向跑去。
那女鬼连忙道:“女郎,你跑慢些,那}鬼很凶的,来的第一日就将我吓哭了!”
桥枝跑到小路尽头时,缓缓停下了脚步。
月色斑驳,她借着月光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背影。
她想到不久前,她招错魂,最先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沈郎君的背影与沈寄时很像,她遥遥看着,这一次出口的却是:“沈郎君。”
被对着她的鬼魅许久没有转身,桥枝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沈郎君。”她又出声,声音带着隐隐的颤抖,“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作者有话说】
人死为鬼,鬼死为},}死为希,希死为夷。出自《幽明录》
本文私设,鬼尚有投胎可能,鬼一死,就再也不能往生。
25
第25章
◎你随我回去吧◎
“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深林寂静,少女清润的嗓音带起轻微回响。
月色清辉,背对着她的那道背影依旧未动,仿佛入了禅定。
女鬼小心翼翼跟上来,犹豫片刻,小声问:“莫非女郎与他相识?”
她声音压得很低,大概还是有些惧怕那只石上}鬼。
“是,我与他相识。”
桥枝并未隐瞒,敛眸道:“沈郎君是个好人,你不必这般怕他。”
女鬼眨了眨眼,还是有些害怕,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桥枝看向前方那道背影,月色如霜,月华倾泻而下,洋洋洒洒落在他肩头,仿佛为他覆上一肩白雪。
只是,那当真只是月光吗?
她忽而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覆在他肩头那层厚厚的白霜。他依旧身着那件稍显破旧的衣衫,霜雪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肩头凝结蔓延,好似要将他包裹在其间。
“沈郎君?”
桥枝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连忙跑到他身前。
看到他的瞬间,桥枝眼眶便是一热。
盘坐在巨石之上的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眉睫之上满是霜雪,仿佛一个被冻僵在寒冬腊月里的可怜人。
长安这个时节,为何会有雪?他身上,又因何落满雪?
“沈郎君!”
桥枝扑上去,摸到一手冰雪。
来不及多想,她直接解下外衫,不由分说盖在他身上。
寂夜微凉
沈寄时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眉睫上的霜雪越来越多,盖在他身上的外衫似乎毫无作用。
“沈郎君?”
桥枝有些慌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瞬间被冰得一抖。
眼前人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冰雕,不断向外散发冷意。
桥枝眼眶酸涩,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
“阿娘……”
桥枝一怔,猛地抬眼,“沈郎君,你怎么样?”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端坐高台之人薄唇微动,“好冷……”
他穿得这么单薄,浑身上下都被冰雪覆盖,怎么会不冷?
桥枝抿唇,犹豫片刻,轻轻环上他的肩,缓缓覆在他身前。
相触的瞬间,桥枝被冰得抖了抖,却没有离开。
温热的体温令他身上的霜雪不再凝结,月光依旧,可他肩头的那层白霜却渐渐开始融化。
沈寄时似乎有所察觉,他闭着眼睛,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
他时常闻到这股香,在当初困守浮屠峪时,在不断厮杀的三百年时光中,在他成为沈郎君守在她身边后,这股清香一如既往,令他死生不能忘怀。
喉结滚动,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错觉,于是本能地将怀中人抱紧,低喃道:“卿卿……”
他的声音太轻,轻到桥枝只模糊听到他在呢喃,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太冷了,桥枝被冷得枝头晕目眩,她都如此,沈郎君应当要比她冷上千倍百倍把。
抱着她的人还在喃喃自语,桥枝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听了。口中的腥臭味仿佛黏上了她,怎么都无法散去。
她模模糊糊地想,沈寄时真的很会骗人。
明明是自己为她放血,可偏偏要说是禽血。明明是自己割出来的伤口,他却偏要说是东胡人划伤的他。如果不是遇到流寇,她应当会被骗很久很久,久到她寿终正寝,去九泉之下见到她,说不定都会被他嘲笑说,桥脉脉你怎么这么笨啊。
长安到蜀州千里,她不知他是如何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带她走下来的。
于她而言,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沈寄时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中虫鸣渐消。
女鬼立在不远处的林中,静静看着相拥在巨石上的两人,眉眼之间划过惆怅。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她本以为自己够惨了,可不成想,这个}鬼似乎比她还要惨。
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鬼魅,女鬼眼都未抬,低声道:“我觉得她们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女鬼说不上来,她活着的时候读书不多,有时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她看向身侧鬼,“你生前不是读了很多书?”
男鬼嗯了一声。
当真是闷。
女鬼好脾气地问:“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若说奇怪……”被询问的鬼魅目光悠远,“大概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女鬼没有听过,只从字面上理解,便委屈道:“我也没有坟,死得又那样惨,也很凄凉。”
这句话似乎逗笑了身侧人,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道:“不必留在此处了,我们走吧。”
女鬼听话转身,可刚飘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头。
夜色朦胧,林间幽暗,他们隔着那么远,其实已经看不大清了。
―
天光初亮时,第一缕日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落在的少女身上,驱散她一夜严寒。
桥枝悠悠睁眼,意识到什么,猛地起身,向四周看去。
沈寄时背对着她立在树下,听到声音缓缓回头,轻声道:“女郎。”
鸟雀嘶鸣,林中幽静,他的声音很低,却还是清晰传到少女耳畔。
桥枝看着他几紧透明的魂体,想到昨夜女鬼所言,低声问:“郎君如今已经是}鬼了吗?”
沈寄时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无论他是不是}鬼,都已经入不了轮回。
他许久没有出声回答,桥枝便明白了几分,她张了张嘴,泪珠滚滚而下。
沈寄时看着她,心尖阵痛。
她其实并不是很爱哭的性子,可这短短数日,她哭得次数却已经胜过以往数年。
为死去的沈寄时哭,为相识不久的沈郎君哭,亦或是为她所见所闻而哭。
还好她不知他是沈寄时,若是知道了,又该哭成什么样子。
“女郎不是要为我积攒功德吗?”他说,“世间事本就是周而复始,若是能有许多功德,兴许还有机会。”
“当真还有机会吗?”
人死不能复生,那鬼死呢,便能复生吗?
沈寄时低声道:“世人都说鬼怪之言是怪力乱神荒诞之谈,可女郎不还是看到了。”
是啊,她不还是看到了。
桥枝脸上泪痕未干,她道:“沈郎君,你随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是个专门骗桥脉脉的大骗子!
(我知道短小,但是晚上还有一章,在凌晨一点前)
26
第26章
◎我杀之人并非流寇◎
林间幽静,向西看去,明月的轮廓在白日里清晰可见,日月当空,今日应当是极好的天气。
破旧的土地庙依旧伫立在林间,这是一座已经废弃很久的庙宇,屋檐塌陷,木门腐朽,内里的神龛破旧不堪,香炉里还有半炉烧尽的香灰。
或许在许久以前,这里曾是香火很盛的地仙庙,可日月交替斗转星移,曾经的土地庙已经成了孤魂野鬼的落脚之地。
桥枝扫去神龛上的蛛网,看着内里破败的神像,隐约想起,在许久以前,长安百姓好似确实有个很信奉的土地神。只是东胡之乱后,那个曾在百姓中口耳相传的土地神便再也无人提及。
没有信徒会信奉一个无法保佑一方土地的地仙,就像没有百姓会信服一个无法令王朝繁盛的帝王。
昨夜的那只女鬼不见了,或者说,这里丝毫不见鬼魅的影子。
桥枝不解:“天都亮了,他们外出了吗?”
沈寄时立在一旁,扯了扯苍白的唇角,道:“兴许是被我吓走了。”
鬼怕}鬼,似人怕鬼。
桥枝一怔,顿时有些窘迫,她确实将这件事给忘了。
“是我的疏忽,我还未与她道别。”
昨夜若不是她,她根本不知道沈郎君在这里,她想要道谢。只是,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
“沈郎君。”她看着他认真道:“你之前说逗留在人间的鬼魅都是阴险狡诈之辈,其实也不尽然。”
最起码,昨夜的那个女鬼并非狡诈的鬼,只不过是个可怜人。
沈寄时敛眸低笑,并未言语。
桥枝看了看外面的日光,回身对他道:“沈郎君,时候不早了,我们应当走了。”
她一夜未归,阿爹阿娘应当已经急坏了。
沈寄时对上少女看过来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
他终究还是有私心的,他希望,至少在消散前还能再陪她久一点,即便她根本不知他是谁。
―
纷乱的脚步声打破树林的平静,飞鸟惊起,四散飞去。
周季然神情冷冽,指尖无意识轻扣起挂在腰间的剑柄。
“将军,相国大人的马车已经进了树林。”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车轮飞速滚过土地的声响。
周季然冷冷抬眼,顺着声音看去,却见跟在马车身旁的竟是位故人。
“相国大人。”
周季然抱拳行礼,又看向一旁的冯梁,冷淡道:“冯少卿。”
冯梁不咸不淡地抱拳回礼,倒也没有寒暄的意思。
他们都在蜀州待了数年,可不过几面之缘,经历也并不愉快,虽勉勉强强算得上是故人,却实在是热络不起来。
马车车帘被人掀开,桥夫人坐在里面默默垂泪,桥大人神情疲惫,“脉脉找到了吗?”
周季然握住剑柄直起身子,道:“还没找到,不过流寇都已抓获,马夫和丫鬟皆只受了轻伤,倒是并无大碍。”
桥大人犀利的目光落在周季然身上,压着怒意道:“周将军,前不久陛下派你出城剿匪,你是如何做的差事,为何还有流寇敢在皇城脚下作恶?”
周季然不卑不亢,语气肃然,“流寇众多,原本已被清剿,不成想还有漏网之鱼。此事下官已经上了奏折请罪,待女郎找回,下官自去领罚。”
桥大人目光落在他笔直的脊背上,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正是八月,林中微凉,日光愈烈。
搜寻的喧嚣声片刻未停,冯梁有些沉不住气,翻身上马,道:“我也去寻。”
“冯少卿。”周季然悠悠开口,“少卿既不会武功,还是不要乱跑,若是在林中迷了路,我手下亲兵还要去救少卿。”
冯梁暴怒,正要说话,却见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士兵。
“找到了!”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士兵气喘吁吁,指着身后大喊,“将军,人找到了!并无大碍!”
桥夫人猛地抬头,不管不顾跳下马车,在看到桥枝满身干涸的鲜血时,险些晕过去。
“阿娘!”
桥枝冲上前扶住桥夫人,紧张道:“阿娘,你没事吧!”
桥夫人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一边垂泪一边道:“脉脉,你吓死阿娘了!这一整夜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桥枝一怔,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桥大人上前,眼眶亦是有些发红,低声宽慰,“脉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女郎。”
周季然突然开口,看向桥枝的目光带着不甚明显的探究,“周某手下亲兵在林中发现一具尸体,不知女郎与这件事可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