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我杀的。”
桥枝对上周季然的视线,问:“周将军是要将我抓回去下大狱吗?”
冯梁闻言皱眉,上前挡在桥枝身前。
周季然扯了扯唇角,目光越过他,落在桥枝身上,道:“女郎误会,女郎所杀之人正是城外作乱的流寇,自然不用下狱。”
他说完,翻身上马,对桥大人道:“相国大人,既然女郎已经找到,也并无大碍,下官就先行回去交差。”
桥大人看了他一眼,道:“请便。”
“对了。”周季然想到什么,对桥枝道:“周某部下亲兵在林中搜寻时,无意中找到一张写有挚友笔迹的婚书,女郎可识得?”
桥枝先是一愣,继而眸中露出巨大的惊喜,连忙道:“是我的东西,婚书此时在何处?”
周季然叹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破了的红笺,道:“亲兵送来时,这婚书已经被马蹄踏破,既是女郎的东西,那周某便物归原主了。”
说着,他将破损的婚书递了过去。
日光下,那一纸婚书在风中飘摇,破旧的有些可怜。
桥枝怔怔接过,看到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明明才刚刚得到,可转瞬便又失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从未得到。
“周将军。”她握着婚书艰涩开口,“可否告知,这是在何处寻到的?”
“于小径向西数百米,树下荒草间拾得此物。”
周季然说完,摆了摆手,带着禁军离开了。
桥夫人看着那已经破旧不堪的婚书,眼眶更加酸涩,低声道:“脉脉,别再看了,该回去了。”
―
日头将落未落时,房内突然亮起了烛光。
破碎的婚书被小心翼翼拼凑起来,却依旧有几处残缺。纸张最是脆弱,那几处残缺说不定早就已经被风吹去很远。
桥枝抱着小花,悄无声息将眼泪埋进狸花猫那厚厚的毛发之中。
似是察觉到什么,小花今日出奇听话,任凭她将自己当做手帕擦眼泪。
沈寄时立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婚书上,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今日,他绝不会写下这样惹人落泪的东西。
既已死,还是死透些好。
“沈郎君。”桥枝哭够了,说话时尚带着鼻音,低声道:“其实今日,我有一件事未给阿爹说。”
她顿了顿,道:“我杀之人,似乎并非作恶的流寇。”
沈寄时皱眉,却听她继续道:“流寇大多身材魁梧粗壮,性情残暴恶劣,若真是流寇,我未必能活下来。”
桥枝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抿唇道:“我虽从未习过武,却时常去军营,对大梁将士有稍许了解。那日我看得分明,我所杀之人脚上的靴子,是官靴。”
“兴许那人也未曾想会被我所杀,竟高傲到连脚下的官靴都未曾换下。”
桥枝蹭了蹭小花的肚皮,道:“可周将军却直接将那人说成是流寇,我不得不怀疑。”
沈寄时道:“女郎是怀疑周季然?”
桥枝没有否认:“他是朝廷命官,也是大梁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将军,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没有将事情告诉爹爹,也是不想万一其中有误会,让爹爹为难。”
恰逢日月更迭,一阵冷意袭来,沈寄时低低咳嗽了几声,道:“我可以为女郎入梦。”
“入梦?”
沈寄时脸色苍白,低声道:“既是人,便不会在梦中骗人,我可为女郎入周将军的梦。”
桥枝看着他,突然道:“沈郎君。”
“嗯?”
“你身上又落雪了。”
沈寄时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已经盖了一层薄雪。
八月的傍晚,桂花的香气透过门窗传来,他明明在屋内,身上却开始凝霜。
桥枝有些慌乱地为他拂去肩头霜雪,又慌不择路去搬冬日才会用的棉被。
厚厚的棉被裹在他几近透明的身上,可依旧杯水车薪。
“沈郎君,为何会这样,白日不是还好好的?”
沈寄时抿唇,轻笑道:“女郎,我是}鬼。”
鬼魅怕日光,然}鬼却怕月光,一遇寒月,便会忍受如同寒冰地狱之苦。
桥枝看着他身上越来越厚的霜雪,不知他为何还能笑出来,颤声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劳烦女郎再为我多加一层棉被。”
桥枝连忙又为他裹上一层棉被,“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桥枝看着他眉睫上越发厚重的霜雪,久久未曾言语。
27
第27章
◎入梦◎
周季然从刑部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锦衣夜行,长安城寂静,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他走得缓慢,好似行走在夜间无家可归的游魂。
夜间的打更人碰巧从他身旁经过,嗅到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当即吓得腿软,头也不敢抬,匆匆离去。
月色下,周季然面不改色,握着腰间长刀一步步往前走。
苍穹之上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月光渐淡,将他脸上也照出几分晦暗。
他走得专心,却在路过兴宁坊的牌匾前时,脚步微顿。
这个时辰,兴宁坊内一片昏暗,唯有深处一点亮光,应当是谁家府上挂出的灯笼。
能住进兴宁坊的,大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比如世代将门的沈家,又比如虽然出身寒门却娶了长安贵女,一路青云直上的相国大人。
周季然的府邸并不在此处,他只看了一会儿,便缓缓收回目光,乘着夜色远去。
周府大门敞开,守在门前的小厮上前接过他的衣裳,连忙道:“大人,刚刚有人来过了。”
周季然脚步一顿,没什么表情,“他又来做什么?”
“不知,似乎是有话要说,等了大人许久,一直到天黑才离去。”
院中光影黯淡,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照不清院中人脸上的表情。
良久,周季然卸下腰间长刀,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
说完,推门进了书房。
小厮立在书房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屋内亮灯,不禁心下打鼓。
恰逢乌云遮住明月最后一丝亮光,院中陷入无尽黑暗,冷风吹过,小厮下意识抖了两下,讪讪离去。
桥府后院
月光被遮住的瞬间,沈寄时身上的霜雪开始消退。
屋内的温度渐渐消退,桥枝却毫无察觉,只抱着暖炉蜷缩在禅凳上昏昏欲睡。小花窝在她怀中,长长的尾巴搭在少女纤细的手腕,末尾的尖尖偶尔还会动一动。
她睡觉一向很轻,在屋内温度回暖之时好似察觉到什么,悠悠转醒。
“沈郎君?”
她睡眼惺忪,看到他身上霜雪消融,一时反应不过来,低声问:“已经天亮了吗?”
“刚过子时,还未天亮。”
桥枝有些反应不过来,又问:“郎君身体已经痊愈了吗?”
沈寄时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夜已深,女郎早些安睡。”
他向外走去,却听身后传来少女有些沙哑的声音:“郎君去往何处?”
沈寄时转身,道:“入梦。”
“入梦?”
桥枝几乎在瞬间清醒过来,抱紧怀中小花,抿唇道:“此事不着急……”
“今日有乌云,是个极好的时机,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多久。”
他道:“入梦小事,某一人去便可。”
沈寄时出了庭院,行至连廊时,忽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桥枝乌发披散在身后,握着提灯追上来,“沈郎君,我与你一同去。”
怕他不同意,她连忙道:“若是乌云突然离去,我还可在一旁看护郎君。而且,郎君对长安并不熟悉,我还可以为郎君带路。”
她说完,笑了笑,眸光却很是坚定。
沈寄时敛眸,低声道:“女郎离远些,不要被人发现。”
他一说,桥枝便笑了,眨了眨眼,道:“一定不会被人发现。”
这是桥枝第二次翻墙而出,与上次不同的是,空荡荡的长街之上竟一只鬼都没有看到。
沈寄时轻声解释:“七月已过,长安游魂少了大半。再加上,如今我是}鬼,那些孤魂野鬼自然不会出现在附近。”
桥枝乌发已经被长绳绾起,并未点缀朱钗,就连她一直戴在头上的绒花都未来得及簪上。
她用余光偷瞄身侧的郎君,想到以前与他走在长街时,那些游魂好似就很怕他。
古楼观那些道士说他身上煞气很重,她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她握着提灯的长杆,状似无意地问:“一直没有问过,沈郎君生前是做什么的?”
沈寄时答:“随家中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并非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倒也够温饱。”
他回答的含糊,桥枝还想再问,却见身侧郎君脚步一顿,低声道:“女郎,我们到了。”
她抬头,面前是周府高耸入云的侧墙。
―
周季然端坐在书房,小心翼翼擦拭着手中长刀。
屋内未点灯,他熟门熟路地拂过刀刃,将上面残留的血迹擦干净。
十年征战,这把刀饮血太多,早就已经被鲜血浸透,即便是能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也驱不散附在刀刃上的血腥气。
周季然指尖一寸寸向上移,在按到刀柄的凸起时微微一顿,继而若无其事般继续向上擦。
“周季然。”
他突然听到一声温和的女声唤他,先是一怔,随后又缓缓起身,冷声道:“谁?”
那声音发出轻笑,“这么多年过去,阿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
周季然嘴唇抖动,踉跄着往书房门口走去。可当他走到门前,却仿佛僵住一般,久久没有动作。
“阿然?”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怎么还不出来,这么久不见,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周季然脊背微弯,猛地闭上双目,一把将书房门打开。
寒光闪过,长刀出鞘,他怒吼:“谁在故弄玄虚?”
开门的瞬间,光阴流转。眼前场景忽然一变,寂静的周府变成陡峭的青城山,威风凛凛的中郎将也成了军营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瘦弱少年。
青城山上寒风凛冽,演武场内却人声鼎沸。
周季然披着不合尺寸的大氅,怔愣看着眼前熟悉的情景。
绸缎穿得太久,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周季然并非长安人,而是个不知来处的乞儿,南逃的路上有幸被裴将军救了下来,这才平安到了蜀州。
裴将军救下的人不计其数,只有他,一留就是十年。
“你的伤已经好了?”
裴将军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听不真切,她微微俯身,声音染上一抹笑意,“我听照看你的阿婆说你想要留在青城山?这是真的吗?阿然,参军很苦的,稍不留神就会死。你年纪尚小,若是愿意,可以去领一笔钱找个学堂念书。青城县虽小,却是个好的落脚点。”
周季然看着这张记忆中的脸,眼眶微红,心绪起伏,想要说话,可一张口,说的却是:“我年纪不小,今年已经十五了。”
他指着演武场的沈寄时,表情紧绷,“我比他还要大。”
裴将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中满是自豪,道:“他啊,他是我的儿子,自小练武,连战场都上过了。”
“我也可以!”少年盯着面前的女将军,目光灼灼,“我不会比他差,我要上战场杀东胡人,先做士兵,再做将军。”
裴将军笑了,“有志气!”
她回身,冲着演武场喊道:“阿时,别打了,快过来!”
演武场上和旁人打得不可开交的少年顿时停下动作,抱着刀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裴将军将周季然拉到身前,眯眼道:“以后阿然就跟着你一起练武了!”
少年最是不羁,目光漫不经心在瘦成竹杆的周季然身上扫过,突然将抱在怀里的刀扔给他,笑嘻嘻道:“既然如此,这把刀送你了!”
他看向裴将军,神采飞扬,“阿娘!我觉得长刀不适合我,我要练枪!”
周季然瘦弱,踉跄着冲上前捧住长刀,还没来得及反应,指尖就摸到刀柄一块凸起。
他摸了许久,恍然发觉,原来这上面,是一个沈字。
沈寄时的沈。
28
第28章
◎少年的怀抱滚烫又潮湿◎
周季然拿到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年的冬末。
彼时大梁江山风雨飘摇,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同落水狗一般躲在蜀州,靠着天堑将东胡拦截在外。
周季然练好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深秋,深秋时节天地肃杀一片,他随沈寄时率军北上,用那把长刀砍掉了上百个东胡人的脑袋。
东胡人的血又黏又臭,飞溅到脸上,生生将人变成了地狱中的罗刹。
周季然擦干脸上的血迹,发现腰上多了一道手指关节深的刀口。
那伤口实在是太深,鲜血涓涓往下流,可他穿着深色甲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与东胡人的血混在一起,谁也分辨不出。
他神色不变,仿佛受伤之人不是自己,手起刀落间,又是一个东胡人。
从天黑打到天亮,这场仗不知打了多久,最终还是以东胡落败结尾。
彼时,东胡主帅被沈寄时一枪捅了个对穿,东胡当即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大梁鸣金收兵,沈寄时握着缰绳,单手负枪,与周季然并辔而行。
长河落日,衰草遍地,旌旗猎猎,将军身上的甲胄已经染成了暗红色。
“东胡人败走北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打回长安。”
十七岁的少年眉眼桀骜,扬眉对身畔的周季然道:“等我们回了长安,就让阿萤带你去吃长安最有名的酒楼,那里的酱肘子就连李御这种嘴刁之人都赞不绝口。”
周季然默不作声听着沈寄时口中的长安,眼中没什么情绪。
很多时候,他在这些人中如同一个异类。这些年来,他听他们说的最多的便是长安,可长安于他而言并非故土,真若说起,与蜀州也没什么两样。
他更想一辈子呆在蜀州,一辈子呆在青城山上。
腰间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泛起青筋,却一声未吭。
“阿娘前几日传了书信,说你马上就要弱冠了。”
沈寄时仰头灌了口水,笑道:“大梁的规矩,弱冠后就要早日寻一门亲事,阿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腰间的伤口好似更疼了,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一顿,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