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他,是高台上的天子。
“太子被刺本就是巧合,即便是换旁人当值也会出事。”
“沈家世代忠烈,祠堂上的十数个牌位还不够证明吗?”
她说话时浑身都在抖,显然被气得狠了。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她猛地抬头,牙齿打战,“若不是他沉迷享乐,错信佞臣,大梁怎么会历经十年战乱。若不是他年迈昏庸,我们――”
话音戛然而止,冰凉的唇落在她唇边,将她未尽之言全部吞了下去。
桥枝浑身一僵,眼泪落得更加凶猛。
温热的泪珠顺着脸庞滑下,沈寄时尝到了淡淡的苦咸味,像初春的苦杏,馥郁清香间又涩然。
他微顿,缓缓向上,轻吻落在她湿润的眼角。
热泪入喉,仿佛能够将喉咙灼伤,辗转厮磨,潮湿,却令人怦然心动。
呼吸交缠间似有梅香萦绕,沈寄时呼吸微沉,有些分不清,这是香气是从窗边传来,还是从她身上传来。
怀中少女长睫颤得厉害,手指一直紧紧抓着他袖口,明明害怕,却任由他这样冒犯。
他许久没有动作,桥枝缓缓睁眼。
帷幔之后光影黯淡,他轮廓分明,神色却有些看不清晰。
她有些难过,那种难过并不陌生,正如寻不到他的那些时日中,她每每梦中惊醒后,心脏仿佛被挖走一块,让她惶恐不安。
“沈寄时。”她轻轻唤了一声,双手捧住他的脸,仰头去亲他。
纤细的脖颈向上绷直,她吻得不重,却格外缱绻。
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高大的身躯压下,修长的手扣住她下颌,极尽深入地侵占,如同山间土匪一样,妄图掠夺些什么。
墨发散下,手指强硬地插入她指尖,与她十指相扣。
桥枝指尖抖得厉害,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攀他肩膀,只是混乱间,圆润的指甲尖在他耳后划出一道红痕。
很细微的疼痛,却在夜间被放大,理智蓦然回笼,沈寄时一顿,就着朦胧光亮去看她。
少女朱唇水润,眼尾绯红,目光却清亮,好似山间的雪,风一吹,轻枝摇晃,抖落满地琼芳。
他不敢踏雪,正如活着时不敢越雷池一步,总觉得要等到成亲,可如今,他们却再也成不了亲。
手臂一松,沈寄时埋首在她颈边低笑,笑着笑着,又顿觉几分苦涩与无奈。
怎么甘心呢,原本昨日应当是他们的新婚夜的。
桥枝闭眸,静静听他在自己耳边笑,鼻尖莫名有些发酸。
“我可以的。”她说着,纤细的指尖一直没有离开他鬓边。
沈寄时嗯了一声,扯过棉被为她盖上,道:“等我们成亲。”
她一怔,唇角微弯,没有问什么时候成亲,如何成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埋进他胸膛。
还是没有听到心跳,每次贴上来她下意识去听,可那里一片寂静。
“天快亮了。”
他掌心落在她墨发上,清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沙哑,“桥脉脉,该睡了。”
大约是真的哭累了,桥枝听着他的声音,当真缓缓睡去。
天光大亮时,窗外突然响起欢快的炮竹声。竹筒飞起,跃过高墙打在暖阁的柱子上,又很快被弹飞。光阴倏忽流转,竹筒落到了庭院中,被风一吹滚落在桥枝脚边。
沈寄时弯腰将竹片捡起,指腹在竹片烧焦处擦过,垂眸看向专心刨土的桥枝。
“桥脉脉。”
“嗯?”少女鹅黄色的裙尾拖在地上,与他应声,却只偏了偏头,正眼都没有给他。
她将屋中盛开的梅花采摘下来,酿了一坛梅花酿。
马上就要到除夕,她要尽快将酿好的梅花酿埋进土里,再晚几日,土地就要被冻住了。
“桥脉脉。”他又出声。
这一次桥枝总算回头,细眉轻蹙,不解地望向他。
沈寄时眉目收敛,缓缓俯身,看着她不耐烦的表情,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如今这个模样,好像一只被打扰筑窝的雀鸟。
莫名想到青城山上的云雀,于是抬手,在她脸庞上蹭了蹭。
浅淡的炭痕在她脸上留下印记,沈寄时一怔,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白皙脸上的印记就更深了。
有些心虚,他将竹片藏进袖口,避开她的目光。
脸庞被他蹭得有些痒,桥枝神色微松,道:“沈寄时,明年春日,我们就能喝到梅花酒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帮你埋。”
说着,拿走她手中的石铲,单膝蹲下,将已经隐隐有些发硬的泥土撬出。
放在一旁的梅花酿散发着浓郁的酒香,他神情专注,寒风一吹,合欢树的枯枝在他头顶摇晃,一瞬间,他好似还是当年那个与她在山上埋酒的青衣少年。
日迈月征,朝暮轮转。
这几日,她们如同寻常夫妻一般相处,没有再提与圣上有关的事。
桥枝有些自私地想,若是可以一直这样,也很好。
可是不行,还有人在枉死城等他带他们回家。若是换成她,她也不会让那八万将士不明不白地在枉死城消磨光景。
她不知沈寄时会如何做,这些日子,他不说,她便也不问。
总归,她们是殊途同归的。
天愈冷,她将脸埋进斗篷边那一圈厚厚的兔绒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
沈寄时将酒坛放进土坑中,偏头寻问:“封好了吗?”
她点头,眉眼弯起,“封好了。”
于是土坑被一点一点填平,填到最后时,院门被轻轻敲响。
“女郎,抚军中郎将周大人来府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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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第48章
◎他是第一个为他们烧去香火的人◎
桥府正堂内。
桌案上腊梅开得正好,缕缕梅香融入清茶,入口时,清苦味混着花香萦绕在唇舌间,久不消散。
相国大人用茶盖拂去水面上的茶叶,低头抿了一口茶,温茶入喉,舒服地眯了眯眼,并不说话。
周季然神色如常坐在偏位,身侧的茶已经有些凉,却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
桥大人并不在意他是否喝了自己的茶。
当年在蜀州,周寄然日日跟在裴将军身边,尚且还算是沈家军的人。彼时桥沈两家结有姻亲,周季然整日瘫这一张脸,与他这个长辈都未曾说过几句话,更何况如今。
他今日前来拜访,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家丁上前将已经凉了的茶重新换成热的,周寄然依旧没有去碰,而是看向桌案上的梅花,突然道:“相国大人可知,陛下昨日做了一个梦。”
“陛下梦到了太子殿下,梦中太子殿下还穿着蜀州时的粗布衣,与一群儒生聚在一起,对着陛下嚎啕痛哭。”
桥大人动作一顿,神色未变,“太子殿下贤良,只可惜天妒英才,可惜...可惜……”
真要论起来,当初的太子确实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被刺身亡后陛下哀恸不已,身子一下便垮了。
周季然微微眯眼,继续道:“今日一早,陛下命钦天监解梦,钦天监的大人说,是太子殿下于九泉之下还在忧国忧民,担心陛下的身体,陛下闻言又是恸哭许久,险些起不来身子。”
他抬眼,“钦天监那些人三言两语离不开鬼神,相国大人也觉得这世间当真有鬼神之说吗?”
桥t冷笑:“你是陛下近臣,鬼神之说何故问本官?”
周季然却笑了笑,道:“曾几何时,下官也曾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只觉得若是世间真有鬼神,为何不自己报仇?那些做了恶事之人,又为什么没有报应。”
“你今日前来,就是要与本官讨论鬼神之说?”
桥t失了耐心,正要起身送客,却听周季然道:“不是与相国大人谈论鬼神,是与女郎。”
他说着,抬眼看向正堂门前。
桥枝抱着汤婆子立在那里,身上因为埋酒而沾惹的泥土味还没有散尽,鬓边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乱。
她看向周季然,神色冷漠,抿唇道:“正巧,我也有些事想要询问周大人。”
四目相对,周季然起身,扯了扯唇角,“既如此,还请女郎借一步说话。”
―
桥枝的喜欢与厌恶很简单,这可能是固执之人的通病。
正如现在,她立在假山上的凉亭内,放目远望,能越过高墙,甚至能看到长巷内悬的一排红灯笼,却始终没有转身去看近在咫尺的周季然。
周季然也不在意,开门见山,“周某想问女郎,沈寄时如今在何处?”
桥枝没有回头,声音很冷:“周大人若是寻沈寄时,应该去沈府,现如今,他的牌位还在祠堂里供着,与那些战死沙场的沈家人在一处。”
“女郎知道我要寻的并非牌位。”
他道:“我要寻的是沈寄时,而非不会动的牌位。”
他死死握着腰间长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鬼怪之说,我原本以为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直到一连两次梦中梦,我才意识到,这世间竟真有鬼神。他既频频入梦,想来也没有准备瞒我。”
“沈萤如今在边关,沈家早已无人。若是沈寄时在长安,也只会在女郎这里。”
桥枝心头一跳,回头看他,嘲讽道:“且不说这世间没有鬼神,就算是有,你与他素来不和,寻他做什么?”
周季然脸色坦荡,指尖摸到怀中玉佩,轻轻摩挲,“浮屠峪一战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已在梦中知晓,我无话可说,苟且偷生之人是我,助纣为虐之人也是我,辨无可辨。周季然只想问问他,九泉之下可曾见到阿。”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手中玉佩,“我想知道,她这些年不曾给我托梦,可是在怪我?”
他本以为人死如灯灭,万般皆成灰,却不想,因缘际会,还有来生。既如此,他想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桥枝有些生气,苟且偷生,助纣为虐,他说得轻描淡写。是人都求生,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助纣为虐之人,有什么资格去问裴将军。
她压着将人赶走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时。
只要他不愿,除了她,没有人能看到他,她会将周季然打发走。
察觉到她的目光,沈寄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将视线落在周季然身上。
“我未曾见到阿娘。”
周季然浑身一震,寻声转身,在看到沈寄时的瞬间,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梦中还是现实。
眼前人的模样与当初桀骜不驯的长宁侯别无二致,可终究还是不同了。
“我死后许久才下黄泉,去寻时,阿娘已经入了轮回。”
沈寄时神色很冷,嘲讽道:“阿娘一直视你为亲子,若是知道你对她有这般心思,一定万分难过。”
周季然猛地攥紧玉佩,怔然问:“已经轮回了?去了何处?”
“蜀州。”
沈寄时没有隐瞒,“黄泉鬼差告诉我,阿娘下辈子会在蜀州,至于投生到什么样的人家,我也不知。”
前世之事已如云烟,即便是知道又如何。
“蜀州……”周季然重复一遍,点了点头缓缓转身。
一把长枪突然拦住他去路,沈寄时冷声道:“为友多年,我再问你一遍,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浮屠峪?”
离去的脚步停下,周季然喉咙滚动,“你当真想知道?”
沈寄时不语,始终没有收回长枪。
周季然抬手将止危枪挥开,自嘲道:“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五,你身死的第二日,中元节,曾有一人一骑于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为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八万将士,烧去香火。”
他是第一个知道他们战死的人,亦是第一个为他们烧去香火,送他们上路的人。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却没有笑。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他偏头,是桥枝不知何时握上了他的手。
周季然走了。
走时桥大人没去送客,而是留在正堂皱眉问:“脉脉与他说了什么?要知道,周季然此人阴险,早就已经不是蜀州那个小乞丐了。”
汤婆子早就已经凉了,桥枝缩在斗篷里,轻轻嗯了一声,半遮半掩道:“女儿问了一些与沈寄时有关的事。”
确实与他有关,也不算撒谎。
一提到沈寄时,桥大人便不再多言了。
怕说多了惹她伤心,只好讪讪道:“如此……”
桥枝眨了眨眼,“后日就是除夕了,爹爹将对联写好了吗?”
府中对联每年都是桥大人亲手写,闻言他一拍额头,抖着袖子道:“险些将这事给忘了,爹爹这就去。”
说完,便急匆匆进了书房。
桥枝看着桥大人的背影,哈出一口白雾,对沈寄时道:“马上就要除夕了。”
沈寄时低笑,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腊月二十九,长安家家户户都贴上了钟馗像。
桥枝没有出门,立感受着外面喜气洋洋的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钟馗是捉鬼的。”
她立在窗前,忧心忡忡,“你这几日还是不要踏出暖阁了,阿娘应当已经贴好了门神,若是冲撞了怎么办!”
沈寄时削竹的手一顿,轻笑道:“卿卿,我不惧这些的。”
他说着,三两下削好竹杆,又拿起一根新的继续削。
他说不惧,桥枝却还是坐立难安,抿唇道:“你所谓的不惧,是不会受伤的意思,还是即便受伤,也不会再死一次的意思?”
“沈寄时,你到底懂不懂,你或许不会死,但是会受伤,会疼的。”
她语气有些急,甚至夹杂着一丝怨怼,却听得沈寄时眸光一软。
他知晓她的怨恨,也知道自己活该,于是道:“我知晓的卿卿,那些门神并不会让我受伤,那些桃木也不会。”
“当真?”兴许是被骗多了,她不大相信。
“自然是真。”
沈寄时看向她,清俊的脸上神色无比认真,“这世间只有道士法器能够伤我。”
桥枝与他对视许久,神色一松。
她看向桌案上已经垒成小山的竹竿,低声问:“除夕花灯只做一只就好了,为何要削那么多?”
沈寄时垂眸看向手中竹竿,道:“多做一些,明年便不用做了。”
桥枝心下一跳,语气惊慌,“为什么明年不用做了,你要走吗?”
“卿卿。”沈寄时未抬头,眸中带笑,“听闻江南那里冬日河水不会结冰,若是明年此时一切安好,我们去江南吧。”
江南?
她还从未去过江南,若是能游历一番也是极好。
可不知为何,她想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