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浮游飞絮【完结】
时间:2024-11-27 14:49:16

  窈娘下意识点头,看她背影越走越远,突然觉得鼻尖有些泛酸。
  至于为什么有些难过,她自己都不知道。
  桥枝并没有着急回府,只沿着朱雀大街缓慢向前走。
  冬至已过,还有一个多月便是新年,长安集市也多了几分生气,沿路可见书生在路边卖字画春联,有些书生身边还会跟着家中妻子,坐在一旁剪窗纸,较之以往热闹不少。
  这一年,长安干旱,护城河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浅溪,百姓过得不好,便将希望寄托于明年,希望明年多一些雨水,希望明年有个好收成,更希望国泰民安,再也不用担心再一次被胡人赶出长安。因此,即便过得不好,他们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意与期许。
  长街熙熙攘攘,桥枝却觉得有些不习惯,这些时日,她习惯身边总会跟着一只鬼魅,习惯她出声就会随时有人应承她。
  街边传来一阵炒栗子的甜香,她站定,去摸荷包,却发现今日只带了几块碎银,不过倒也足够买一袋滚烫的栗子。
  卖栗子的商贩见她站着不动,主动开口:“女郎又来买糖栗,还是像以前一样,两袋糖栗吗?”
  桥枝忍不住问:“你认识我?”
  “女郎样貌出众,又时常来我这里买糖栗,我自然记得。”
  闻言桥枝笑笑,将碎银递给他,道:“今日只要一袋糖栗。”
  商贩收下银子,一边为她装糖栗一边叹道:“今年没有雨水,哪怕栗子耐旱,收成还是少了不少,卖的便有些贵。”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骚乱。
  桥枝下意识看去,却见禁军从酒楼中压出几个身着麻衣的普通男子,驱赶着往衙门走去,而周季然却持刀立在一旁,面色冷峻,唇角满是讥讽。
  察觉到她的目光,周季然侧身,对上她的视线,只看了一眼,便很快离开。
  长街喧嚣,她看到周季然薄唇一张一合,对身后将士说了什么,随后转身上马,带着禁军走远了。
  商贩将盛好的栗子递给她,“女郎,你的栗子。”
  桥枝回神,接过油纸包裹的栗子,放在掌心暖手,低声问:“那些人犯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商贩一言难尽,只含糊说道:“冬至都过了,长安还没有下雪,那几个人一看就是吃多了酒,开始胡言乱语。女郎应当也看到了,这一年,禁军已经因为这件事抓了不少人了。”
  桥枝明白了,那几个人应当是吃多了酒,说了些关于圣上不该说的话,就如同钦天监的周大人一样。
  她转身,却不可避免地想起蜀州时候的圣上。
  那时她年纪尚小,圣上也正是壮年,虽也做过一些昏庸事,却称得上爱民,称得上爱臣,无论是对百姓还是朝臣,总是带着几分宽容,远没有如今这般不近人情。
  果然谁都会变,即便是高坐明堂的圣上。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珠翠坊,脚步微顿。
  ―
  回府时已经是傍晚,桥府正厅多了几个身穿朝服的老者,都是桥大人的同僚。
  桥夫人见她回来,匆匆上前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她一眼,压低声音问:“你的耳坠呢?”
  下意识摸了摸光秃秃的耳垂,桥枝道:“应当是路上丢了,我没有注意。”
  哪有人丢耳坠一下子丢一对儿的,桥夫人扫了她一眼,没有拆穿,只推着她往回走,叮嘱道:“膳厅里给你留了雪梨银耳羹,先去喝了。”
  桥枝应承了一声,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正堂那几位大人身上。
  桥夫人犹豫了一瞬,压低声音道:“十二皇子在洛阳行事时出了纰漏,今日早朝,周季然上奏弹劾,圣人震怒,将十二殿下痛斥一顿,隐隐有要冷落的意思。”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圣上一个态度就足够满朝文武揣测许久。自太子被东胡人刺杀后,圣上一直没有立储。
  众多皇子中,大多资质平庸,唯有十二皇子称得上其中翘楚。再加上,从蜀州到长安,十二皇子是从战场上一点一点为自己立身的,很得民心,如今受了冷遇,众人难免担忧,怀疑起圣上中意的储君人选到底是谁。
  “脉脉,阿娘知道你与十二殿下相熟,只是如今,圣上病重,还要小心为妙。”
  桥枝缓缓收回目光,将怀中尚且温热的栗子递过去,道:“阿娘,我明白,你吃糖栗吗?”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喝雪梨银耳羹,从正堂出来,便飞快回了暖阁。
  暖阁陈设与她走白日离开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变的就是窗边那几株梅花比白日更大了些,隐隐似要开了。
  沈寄时还是没有回来,她抿了抿唇,察觉自己应当又被他给骗了,什么一盏茶的功夫,是从采摘茶叶开始的一盏茶吗?
  她愤愤,将花瓶中的水换掉,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花苞,盘算着最快明日,这些梅花兴许就能开了。
  狸奴跳到她身边,探着脖子,嗅了嗅梅花,懒洋洋往她身上倒。
  桥枝将它捞起,抱在怀中玩闹一会儿,方才想起什么。
  走到梳妆台前,她从袖中拿出白日里,用翡翠耳坠换来的镂空雕花玉冠,看了又看,这才小心放进锦盒中。
  等沈寄时回来,她就为他将发冠上。
  46
第46章
  ◎我们成亲吧【修】◎
  临近年关,兴宁坊悬挂是灯笼全部换成了正红色,一入夜,灯笼亮起,远远看去,只见一阵红光冲天,格外喜庆。
  郁荷买了炮仗来放,火折子一燃,响声震天,惊起落在屋檐上的几只飞鸟。
  桥枝立在阁楼上,看着天际火光闪现又消失,惊觉转眼又是一日,再过不久就是除夕,可沈寄时还是没有回来。
  其实七日并不长,真论起来于她而言也不过是眨眼之间,可若换算成黄泉时日,已是七年了。
  七年,寻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当真需要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吗?
  人间第七日时,桥夫人回了一趟娘家,天未亮出门,傍晚方才归家,马车上除了从娘家带回来的体己物件,还有一坛酱菜。
  酱菜是用萝卜腌制而成,吃起来很脆,桥枝心不在焉咽了一口,酥脆声响直接从骨头传到耳畔。
  桥夫人目光落在她神情恹恹的脸上,突然道:“阿娘今日归家,你外祖母问起了你的婚事。”
  桥枝回神先是一怔,随后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桥夫人装作没有看到她的不对劲,自顾自说道:“你外祖母的意思是说,若是实在定不下亲事,就将你许给你三表哥。你们年纪相仿,他虽家世一般,却是青年才俊,过了年就要参加春闱,若是能够高中,与你倒也般配。”
  听到相配这两个字时,桥枝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她与沈寄时是不般配的,可她与旁人便般配了吗?
  厅堂寂静,谁都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桥枝抿了抿干涩的唇,哑声道:“阿娘,我如今还不想定亲。”
  沉默许久,桥夫人突然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温吞道:“阿娘知道,所以帮你回绝了。”
  她移开目光,“你若是不想议亲便算了,阿娘不逼你。”
  出乎意料的答案,桥枝长睫飞快抖动了两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静默许久,方才讷讷道:“我知晓的,其实阿娘从未逼我。”
  阿娘总是嘴上说着给她议亲,可知道她不喜欢冯郎君,便会爽快回绝,更没有逼她相看旁人,这些种种,她都知晓的。
  桥夫人只苦笑一声,起身离开。
  她其实并不是令爹娘省心的女郎。
  桥枝想,但她可能永远也做不了让爹娘省心的女郎。
  那日天色将晚,桥枝捧着一小坛青梅酒回了空无一人的庭院。
  院落清寂,她立在门前,仰头看到暖阁这则半开的窗户,从这个角度看去,隐约能看到窗内绽开的梅花。
  酒气上头有些晕,她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离开时可曾关窗。
  捧酒悠然而上,推开门的一瞬间,满面梅香,她寻香看去,只见立在窗前的那几枝梅花已经全然盛开了。
  原是花仙子于一人寻常的寒夜,悄然造访。
  傍晚的寒风透过窗户,吹得花瓣翻飞,桥枝将喝了一半的青梅酒放下,缓步走到窗边去关窗。
  窗是向内开的,想要关上,就要挪动插着梅花的白瓷瓶。
  酒意三分,她没反应过来,指尖碰到白瓷瓶口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动作一僵,缓缓转身。
  沈寄时立在她身后。
  “桥脉脉。”
  他开口,清润的嗓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了许多,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令她见之心颤的惆怅与无奈。
  桥枝思绪混沌,想问他为何才回来,可话到嘴边,说的却是:“沈寄时,我们的梅花开了。”
  寒冬腊月,窗外一片萧条,窗边那抹青白成了此间唯一的点缀。
  “嗯。”他说,“桥脉脉,我看到了。”
  桥枝双颊泛红,眸子却很亮,“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阿娘今日与我说,只要我不愿意,以后就不会再给我议亲。沈寄时,等再过一段时日,我们就成亲吧。”
  寒风肆虐,枯枝轻晃。
  桥枝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微微抿唇,正想问他有没有在听她说话,可还未开口,却猝不及防被他拥入怀中。
  微凉的身子贴上来,桥枝眸子下意识睁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太用力,让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要被他嵌进身体里。
  “沈寄时?”
  下颌抵在她肩膀处,唇瓣轻轻擦过她颈边,带起一阵酥麻,桥枝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淡淡的香火气与她身上的梅子酒香融合在一起,明明那些酒不足以醉人。可桥枝却觉得头晕目眩,下意识攀上他肩膀,胡乱动了两下。
  沈寄时将她抱得更紧,低声道:“桥脉脉,让我抱一会儿。”
  他这样说,桥枝便不动了。
  窗户敞开,寒风偶尔吹在他们身上,却不觉得冷。
  饮过酒的人身上总会有些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沈寄时都被她染上了一层温热。
  蜡泪垂落,火焰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力气终于松懈几分,只是手臂依旧强硬地横在她腰间,将她弄得有些疼。
  侧腰应当被勒出了红痕,桥枝靠在他怀里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抓住他手腕,将手臂从自己腰间扯了下来。
  沈寄时黯然,手臂缓缓垂下,没有再覆上去。
  桥枝摸了摸自己侧腰,没有察觉到疼痛,于是放下心,将人拉到镜前,又转身去翻放在梳妆台上的锦盒。
  玉冠样式简单,握在手中有一股温润的暖意,少女抿了抿唇,轻声道:“沈寄时,我前几日看中了一个很漂亮的玉冠,于是买了下来,想用来给你束发。”
  说着,目光透过铜镜落在他脸上,桥枝苦恼道:“但是我好像高估自己了,我还从未给男子束过发。”
  沈寄时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将自己长发束起,道:“卿卿,为我戴冠吧。”
  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戴冠的一日。
  二十二岁生辰那日,他尚在冀州战场,父母叔伯皆故,能称得上他长辈之人都在长安,他心心念念之人没有给他寄来一封信,心中不畅快,于是堵着一口气,一直到战死都没有为自己冠发。
  桥枝闻言眉眼微弯,小心将玉冠落在他发间,又将短簪固定住,待整理好,指尖依旧没有离开。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透过铜镜看向彼此。
  “沈寄时。”她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原本今年冬日,我们是要成亲的。”
  二十六年秋,裴将军战死,沈寄时守孝三年,他们的婚期,定在承平二十九年腊月初六,也就是今日。
  沈寄时哑然,良久出声:“终究是我负卿卿。”
  “你知道就好。”
  她笑着,将手松开,凑近他,语气却多了几分认真,“那你在黄泉,寻到赵曾了吗?”
  四周一静,他久久没有开口,桥枝却也不急,只静静等着。
  良久,他扣住少女手腕,指腹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寻到了。”
  “他入了畜生道,我寻到他时,他已成了黄泉路上一只令人憎恶的肉虫,前尘往事,都已经不记得了。”
  桥枝有些解气,又问:“然后呢?既然如此,你为何在黄泉一呆就是七年?”
  这一次,又静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我在黄泉寻到了李副将,还有那战死沙场的八万沈家军。”
  桥枝不解,“黄泉鬼魂这般多吗?这么久竟还没有让他们去轮回。”
  沈寄时眉眼染上一抹狠戾,他哑声道:“并非如此,他们停留在枉死城,无法入轮回。”
  霎那间,桥枝只觉得周身血液倒流,耳边一片嗡鸣。
  她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然问:“赵曾已被绳之以法,为何他们无法出枉死城?”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因为当初的刽子手,不仅只有赵曾。”
  “我可以不入轮回。”
  他想到枉死城中的那些将士,眼中渐渐蒙上一层血雾,“但是他们不行,我要送他们入轮回,让他们有来生,送他们回家。”
  浮屠峪一战死的死伤的伤,唯一知道那日发生什么的人,只剩下周季然。
  眸中血雾难以消散,他道:“卿卿,我要知道,既然是冀州节度使通敌叛国假传军情,那周季然在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声音沙哑,仿佛随时能呕出一口鲜血,“我更要知道,我曾经的生死之交,被阿娘视为亲子之人,是否当真恨我至此,恨到亲手葬送与他出生入死的八万兄弟。”
  周季然恨他,他一直都知道。
  ―
  周府没有点灯,门前的两个灯笼也不知何时熄灭了。
  周季然挎着长刀行在一片漆黑中,走得缓慢。
  指腹一直在摩挲刀柄上那个凸出的沈字,时间久了,指腹磨出血,他却还是没有停下。
  说来可笑,从市井乞丐到如今身居高位,十几年来,他身边唯一没有变得竟然是这把刻着沈字的长刀。
  凉酒入喉,脑海中思绪纷乱,让他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夜风袭来,吹散了周身酒气,他却越发觉得困倦。
  步伐最终停在一处凉亭内,周季然坐在石凳上,将最后几滴酒灌入喉咙。
  模糊间,他想,谁叫沈寄时姓沈呢,沈这个字,真是令人厌恶。
  他是厌恶沈寄时的,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讨厌,时间一久,演变到最后,厌恶中竟渐渐掺杂了几分恨意。
  他第一次无比清晰意识到这个事实时,是在承平二十八年的七月。
  彼时大梁陈兵冀州,仅用半年时间,就将东胡打得节节败退。七月初,冀州暴雨,关口一战,他与沈寄时兵分两路包抄东胡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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