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胡三皇子是个草包,不一会儿就被他打得落荒而逃,李副将乘胜追击,却被偷袭,他上前用胳膊为其当了一箭,却不想一下子就扎穿了骨头。
很疼,比以往任何伤都要疼,他忍不住想,要是阿还在,说不定还能再用鞭子将沈寄时抽一顿。
最好抽得皮开肉绽。
“周将军百日之内不要舞刀弄枪,否则手臂难保。”
军中大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周季然却神情冷淡,并未放在心上。
他对军中大夫道:“周季然命贱,一条胳膊罢了,无需费心。”
是的,他命贱,一条胳膊而已,不要便不要,总归将东胡打跑之后,他便不准备上战场了,要这条胳膊也没有用。
就连阿都不知道,其实他并不喜欢上战场。
他最开始说要上战杀敌,是为了留在阿身边,再后来她死了,他便想将东胡人打跑,也算是为她报仇。
谁知沈寄时的声音却在军帐中响起,语气一贯桀骜,令人厌恶:“浮屠峪一战你不必前往,有你没你,大梁一样可以胜,这是军令。”
少年将军说完转身就走,独留他在原地暴怒,暴怒到最后,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那点厌恶中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恨意。
他厌恶沈寄时。
最开始厌恶他,是厌恶他的自以为是。
后来厌恶他,是厌恶阿的目光永远最先放到他身上,厌恶阿让他守在沈寄时身边护着他。
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厌恶他姓沈,厌恶他的父亲是早就死透了的沈烈。
直到阿为救他而死,他陡然生出了几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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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季然睡在凉亭中,想着对沈寄时的恨,恍惚间清醒了几分,可很快醉意袭来,他又陷入更深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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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二十八年七月十三,冀州再次迎来一场暴雨。大雨混着泥水冲刷而下,山谷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嗡鸣。
沈寄时身穿玄甲,负枪纵马前行,与站在一旁的周季然擦肩而过,却没有施舍给他半分眼神。
他们就是这样,从一同练武的两个少年到一同出生入死的同僚,直至如今,相看两厌。
大军浩浩汤汤往北走,马蹄踏过路面积水,溅起足有一人高的水花。水花与大雨交织,模糊了众人视线。
营地内,只剩下周季然与近百个无法上战场的伤员,眼睁睁看着大军离开。
这是第一次,他因伤没有上战场。
大雨中,周季然目光阴鸷,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就要翻身上马,却被伤了腿的彭校尉拦下。
“周将军不可,侯爷让你留在这里养伤。”
大雨打湿衣袍,彭校尉面容在暴雨中有些看不清晰,声音却格外固执。
“滚开!”
一脚踹在彭校尉心口,周季然长刀一挥,怒吼道:“沈寄时算什么东西,也管得了老子上不上战场?!”
彭校尉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禁不住哀嚎出声。
“周将军!”
继而又是数人拦在他面前,那些拦着他的将士道:“还请将军以身体为重!东胡如今虽负隅顽抗,但已经是强弩之末,将军此战必胜。而且……而且若是裴将军在天有灵,也不会同意将军贸然前去的。”
沈家军都知道,周季然再反骨再不听军令,但只要裴将军在,他总是能变得格外听话。
果然,周季然动作一僵,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片刻,冷笑道:“搬出她来镇我?”
拦着他的那些人下意识低头,却依旧不肯让开。
面色彻底冷下去,周季然正要提刀,脖颈上红绳却突然崩断,一直悬挂在胸前的玉佩顺着身体滚落进淤泥中,暴雨冲刷下,只堪堪露出一个周字。
周季然一怔,弯腰拾起,久久没有出声。
那是他弱冠时,阿送他的玉佩,也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天边惊起震耳雷鸣,暴雨越下越大,举头不见沧溟。
周季然扯了扯唇角,将玉佩擦干收在袖中,收起长刀转身进了军帐。
阿应当是不愿让他去的,他想,即便这只是他毫无根据的猜测。
暴雨下了一整夜,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碎石沿着山路滚滚落下,越积越多。”
周季然身披蓑衣立在军帐前,指腹一直在刀柄上摩挲。
东胡早就已经苟延残喘,最后一战,于大梁而言犹如探囊取物,可为何一整夜都没有消息。
他一把拽过一旁的将士,沉声道:“前线可有消息?”
“还……还没有,末将这就前去查看!”
周季然眸光微沉,心中难安,松开士兵直接翻身上马,冷声道:“我自己去!”
说完,快马扬鞭,向北而去。
“将军!”
“周将军!”
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周季然眉眼微沉,攥紧手中玉佩,没有回头。
山路艰险,周季然却越发不安起来。
快马行至滹沱河时,他隔着很远,便见一人手执黑色军旗纵马奔来。
妖风肆虐大雨滂沱,黑色军旗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可周季然看得分明,那就是沈家的军旗。
“周将军!”
来人隔着很远看到他,一边嘶吼一边向他奔来,只是还未将军旗交到他手上,就在距离他一丈的地方,骤然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到到周季然脸上,那是一股浓郁又腥臭的铁锈味。他来不及擦,冲下去一把将人抱起,这才发现这人胸前竟早已被箭矢贯穿,不知靠着怎样的毅力才跑到这里,他咬牙,问:“出了什么事?”
将士口吐鲜血,断断续续道:“东胡人在浮屠峪设了埋伏,侯爷死战.....将军……快.....快去叫援军……”
周季然瞳孔一缩,双拳紧握,失声道:“冀州节度使陈兵于此,战事有变,为何没有出兵?”
那将士张了张唇,想要再说什么,可又喷出一口鲜血后,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说不出话来。
他必死无疑,周季然为他阖上眸子,一咬牙,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冀州节度使所在的城门飞奔而去。
大雨倾盆,他身上的蓑衣早就已经被打透,雨水渗入伤口,痛得几乎麻木。
他顾不及查看手臂上的伤口,奔至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守城将士不见踪影。
他勒住缰绳,冒雨大吼道:“赵曾在何处!战事有变,烦请调取三万精兵与我前往浮屠峪!”
无人应答,他便拔出长刀,怒吼道:“冀州节度使赵曾何在!”
眼前好似一座没有人的空城,周季然脸色越发难看,怒道:“冀州节度使赵曾何在!战事有变,你不出兵,是要造反吗?!”
一连喊了三声无人应答,周季然心一沉,意识到什么,正要强行破门,城门却骤然打开。
锋利的长刀架在脖颈,周季然一僵,看清眼前人,怒急攻心,“赵曾,战事吃紧,你不派军增援,反而将这里的将士都赶走!你是要反吗?若是此番兵败,你难辞其咎!”
赵曾却也不恼,只笑眯眯看着他,道:“周将军,你以为现在派兵就能力挽狂澜吗?沈寄时与那八万沈家军就不会死吗?”
他得意道:“一切都已经晚了!浮屠峪本就地势险峻,再加上东胡人对沈家军战术了如指掌,鏖战一夜,沈寄时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周季然,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前来求我派遣援兵的沈家军吗?”
周季然目光阴鸷,指骨嘎嘎作响,一把握住架在颈间的刀刃,鲜血淋漓而下,他形容恐怖,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见他如此疯癫,赵曾双眸微眯,将长刀撤下,冷笑道:“告诉你也没关系,这一夜,算上你,前来请我派兵的沈家军已有数十个,你猜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口中骤然溢出一口腥甜之气,周季然眸中满是杀意,“你杀了他们!”
“周将军果然聪明绝顶。”赵曾虽在鼓掌,却语气嘲讽:“沈寄时此人桀骜不驯,蔑视皇权,早就该死了,让东胡人与他们耗,等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兵,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顾不上疼痛,周季然一把拎起眼前人衣袖,目眦欲裂,“赵曾,你这样做与通敌叛国无异,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九族!”
赵曾冷笑,“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境地,周将军还没有看分明吗?”
“东胡如今已是苟延残喘,你猜为什么会将沈寄时逼到这般田地?”
周季然面目狰狞,牙齿打颤:“是你!你果真通敌叛国!”
赵曾眸光一冷,“我何时通敌叛国,叛国之人明明是周将军你。”
他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周季然,冷笑道:“自古都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东胡之乱至今,沈家的名头在百姓心中威望至高,早就已经威胁到皇权,你以为圣上能一直容忍下去吗?”
他嘲讽地看着周季然,“更何况沈寄时与十二皇子素来交好,承平二十七年,东胡人刺杀太子,太子薨,当日正是沈寄时值守长安,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那个时候太子出事?太子一直被圣上寄予厚望,你以为经此一事,圣上没有怀恨在心吗?”
周季然觉得很可笑,眸光愈冷,“昏君!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便要葬送八万将士的性命吗?”
这就是大梁的皇帝,他为阿感到不值,也为沈寄时觉得可悲。
“莫须有与否,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圣上说了算!周季然,光是昏君这两个字,就已经够你掉十次脑袋了!”
赵曾道:“圣上只需要听话的将士,可沈家军只听沈寄时一人号令,没了他,沈家还有沈萤,没了沈萤,沈家还有周将军你,如今东胡已经不成气候,但只要有这些人在,陛下便日日如坐针毡,既然如此,那不如一了百了。”
话落,他拍了拍周季然的肩膀,嗤笑道:“说这么多,也是为了让周将军死的明白,毕竟这件事,总要有个替死――”
话未尽,赵曾突然口吐鲜血,僵硬抬头,满是震惊望着他。
周季然面无表情抽出插在赵曾腹间长刀,鲜血溅在他脸上,他没有擦,任凭浓稠的血液从他下颌处滑下,好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摸出赵曾身上兵符,周季然垂眸,语气冰冷,毫无感情,“节度使说得对,这件事总要有替死鬼,这个人可以是周季然,也可以是赵曾,而大人统帅冀州军,自然更适合当这个替死鬼。节度使大人可能忘了,帝王的刽子手,从来不是不可代替的。”
他突然有些庆幸,若不是赵曾看不起他,也不会孤身一人前来,给了他下手的机会。
鲜血顺着他发尖缓缓滴落,带起一阵刺鼻的腥臭味。
掌心伤口深入骨缝,肩膀上的肩伤还没有好全,周季然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握着那枚玉佩,一步步走进城门内。
他想,早知当初,还不如也上战场,和沈寄时一起死了,还可以早日下黄泉去见阿。
―
夜深露重,屋檐上寒霜凝结成一滴水,落在周季然眉心,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他睁眼,发现手中的酒壶已经空了,冷风吹了半宿,那点醉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他下意识看向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横贯在掌心。
他极少做梦,却不想接连两次所梦到的,都是与过去有关的事情。
不知为何会梦到那些事,周季然闭目,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帝王高坐明堂,需要刽子手,只要忠诚好用,并不在意执刀者到底是谁。他正是料到这些,才敢一刀了解了冀州节度使。事实也正如他所料,陛下知道他杀了冀州节度使,只说了一句话便轻飘飘盖过,而他周季然,却依旧是活得好好的抚军中郎将。
寒风吹动周季然衣衫,他将梦中的一切清空,随后施施然起身,却在抬头时目光微凝。
不远处,印象中面容都已经有些模糊的人立在不远处,那副神态一如当年一般令人讨厌。
周季然眸光微沉,缓缓开口:“你是沈寄时?”
话音落下,他又冷笑,奚落道:“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如今托梦给我是做什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何时好到值得托梦的地步了。”
沈寄时冷冷看他,并不说话。
周季然面色一僵,又很快冷笑起来,“真是死了比活着的时候还要令人厌恶。”
他欲走,耳边起了一阵朔风,长枪袭来,落在他喉咙三寸处。
周季然神色不变,垂眸看着眼前锈迹斑斑的止危枪,“沈寄时,你的枪已经生锈了。”
锈了的枪,还有必要拿吗?
寒风吹起玄黑色大氅一角,沈寄时神色冷漠,一如当年。
“我今日来此,是有话要问你。”
似是猜到了什么,周寄然眸中划过一丝嘲讽,“你想要问的事情,刚刚在梦中,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
沈寄时眸子微沉,与他对视,“我只问你,若梦中皆是真,阿娘送你的那块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我身死之地。”
周季然神色一僵,久久没有出声。
【作者有话说】
会修会修会修,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47
第47章
◎任由他冒犯【主日常感情,微剧情】◎
天寒地冻,暖阁中的火炉烧到最旺,处在其中,竟觉几分燥热。
桥枝整个身子缩进身侧人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汲取他身上那股阴凉意。
夜阑人静,桌案上油灯轻晃,连带着晃动了墙上的影子。
“玉佩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
声音从怀中传出,有些闷,带着些鼻音。
“兴许是在我死后去过浮屠峪,看一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他顿了顿,扯了扯唇角道:“他不肯说,强行从梦中醒了。”
桥枝轻轻嗯了一声,久久没有出声。
怀中人一动不动,沈寄时以为她睡了,轻轻抚上她铺散在枕上的墨发。
指尖顺过她发尖,恍惚间,竟有一种他们当真已经成亲的错觉。
直到胸前忽然传来一阵潮湿之意,滚烫的泪珠透过衣衫,印在他胸前,仿佛能将他胸口灼烧出伤痕。
他心中一震,扣在她发上的手一紧,哑声道:“桥脉脉,你哭什么?”
上一次见她这样频繁哭,是在承平二十年冬末,他们南逃的途中。
一句话仿佛开了洪水的闸口,本就湿漉漉的衣衫瞬间又洇透一大片。
沈寄时伸手去探她脸,入手却是一片泪涔涔的脸庞。
她抽噎:“你明明可以凯旋的。”
泪珠渗进指缝,他没动,哑声道:“哪有那么多本可以,卿卿不要哭。”
她将头埋得更深,瓮声道:“你从未对不起他,从未对不起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