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是在青城山上。只是如今他记得,父君却早就已经忘了。
李御负手而立,看着眼前偌大的宣政殿,久久没有说话。
宣政殿内,桌案之上烛火晃动,阵阵咳嗽声响彻空旷的大殿。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将炖好的梨羹送上,低声道:“陛下,吃一些吧。”
帝王睁眼,双目充血,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今年没有雨雪是因为朕做了天怒人怨之事?”
太监一抖,连忙跪下,匍匐在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是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闻言,大殿之内响起断断续续的笑声。
“你说的对,可是朕这几日,时常梦到沈寄时,还有那八万将士。”
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玉玺上,“还记得沈寄时身死的第二日,朕就曾梦见他要来寻仇,如今这么久了,朕还会时常梦到他,只梦到他。不,不对,朕前不久还梦到了太子,太子在对朕哭。”
他说着,佝偻着走向龙床,发出的声音格外喑哑,仿佛用古老的树皮在地上摩擦,“太子小时候就不爱哭,朕印象中,他几乎都没有哭过。但是他现在死了,竟会对朕哭。”
“十二是朕的亲子,也确实适合做储君,因此朕不能杀他,那就只能杀沈寄时。”
他为自己寻了一个好理由,对身侧太监道:“你说的对,朕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还给了他一个忠烈的谥号,也算是成全了他沈家世代忠烈。朕,没有做错什么。八万将士也是朕的子民,朕想要让他们死,他们就应该死。”
“这就是陛下杀我沈家军八万将士的理由吗?”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帝王脚步一顿,对身边大太监道:“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当真像极了长宁侯。”
就连圣文帝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对沈寄时的声音记得这样清楚。
许久没有人回答,圣文帝意识到什么,缓缓转身,却见灯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人。
年纪已大,他双目模糊,隔着不长的距离,竟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依稀能看到,来人身姿挺拔,身着一件玄色大氅,满身杀气,好似一只随时都会扑过来撕咬他的野狼。
狼?
帝王脑中有些混沌,他想了很久,才记起,他上次觉得像狼之人,是沈寄时,那个桀骜不驯的长宁侯。
寒风四起,吹动龙床前悬挂的帷幔,圣文帝缓缓直起身子,声音浑浊:“你是谁?”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满身肃杀,一步一步走向年迈的帝王。
“李桓,我今日前来取你头颅,以祭我沈家军八万将士的性命。”
圣文帝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瞳孔放大,“沈危止,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啊!”
沈寄时居高临下看他,只觉这世间事当真可笑,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弑君。
他没有用自己的枪,而是手腕一转,幻化出一柄长剑,声音仿佛淬了冰,“沈家世代皆为大梁而死,李桓,你杀我并非为了太子,你只是忌惮沈家军,又不肯承认自己是残害忠良的昏君,于是用太子之死给自己寻了个理由,因为你一直都知晓,太子是被东湖人所杀,与我和李御都无关。”
圣文帝浑身一震,指着他发抖道:“我杀你沈家军又如何!朕是天子,朕有什么错,沈危止,如今尔敢弑君,就证明朕当初没有杀错你!”
“即便是沈寄时弑君,那八万将士何辜?他们一心盼望将东胡人赶出大梁,回长安与家人团聚,如今却被困在枉死城,不得往生!”
沈寄时声音愈寒,“既如此,万般因果,皆由沈寄时一人承担。”
话音落下,长剑出鞘,寒光闪过,将圣文帝苍老颓然的面容映照在剑身之上。
他竟已经这么老了……
圣文帝看着那柄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双颊涨成了猪肝色,指着眼前人,久久说不出话。
长剑落下瞬间,紫光乍现。
―
庭院中的秋千突然断了,桥枝心一沉,弯腰去拾落在地上的藤蔓。
藤蔓粗糙,她用尽全力拧成一股,试图将那些藤蔓重新接上,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藤蔓断了不止一处,无论再怎么费力气,也不可能再重新接上。
她立在树下,静静看着藤蔓断口,直到寒风将她衣衫吹透,方才回过神来。
心愈发沉,她转身披上斗篷,趁夜出了兴宁坊。
恰逢子时更声敲响,长安城内不见行人,孤魂野鬼也全都藏在暗处,她一人提灯行在长街,举目四望,一片寂静,无人亦无鬼。
正月初二,长安夜间极冷,即便是披着厚厚的斗篷,寒风依旧不停往身上钻。
桥枝不知该去何处,只下意识往皇城方向去,她想,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路上便能碰到沈寄时,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带他回家。
提灯的手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她心中安,就这样麻木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桥姑娘!”
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下意识脚步一顿,转而又觉得应当是错觉。毕竟这个时辰,也只有她会游荡在长安街头。
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停下脚步,恍然发现周围很亮,火把的影子投射在街边商铺前,驱散几分夜间寒意。
“桥姑娘!”
李御勒紧缰绳,行至她身边,眉头狠狠一皱。
他当即翻身下马,压低声音道:“桥姑娘,深更半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十二殿下?”
桥枝看清来人,这才惊觉,自己竟已经走到宫门外。
她悄无声息抓紧自己的衣袖,缓声解释,“刚刚做了噩梦,有些睡不着,便想出来转转。”
这理由寻得有些可笑,哪家女郎会因为做噩梦半夜三更出来,还来到宫门外转悠。
李御微微眯眼,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没有言语。
桥枝深吸一口气,坦荡对上他的视线,主动询问:“殿下,长安城内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动用这么多人马?”
闻言李御神色微敛,直觉自己应当是想多了,桥姑娘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兴许真的只是凑巧走到这里。
他看了看四周,眸光微闪,低声道:“皇宫中进了刺客,父君受了伤,我正带人满城搜查。如今城内危险,此地不宜久留,我派人送女郎回去。”
桥枝心下重重一跳,下意识问:“什么刺客?那陛下如今怎么样了?”
李御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却没多想,只道:“父君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如今还在昏迷中。”
听到他说圣文帝无事,桥枝只觉心头一滞,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敢多想,扯了扯唇角,语气涩然:“陛下无事便好,回兴宁坊的路我很熟悉,殿下不必派人送我。”
少女半张脸隐藏在斗篷内,神色有些看不清晰。
李御皱眉,“可是长安城今夜不太平。”
桥枝摇了摇头,“我身上带着匕首,不会有事。”
她执意,李御便没有强求。
夜色暗沉,看她身影越走越远,李御翻身上马,正要带人离开,可刚刚挥起马鞭,却又有些犹豫。
无论如何桥姑娘也是一个弱女子,沈寄时不在,他要替他将人照看好。
收回马鞭,李御抬手,对身侧人道:“你先带人去搜查,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飞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侧之人,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桥枝对身后毫无察觉,只顾抓着提灯向前跑。
她跑得太快,斗篷上的系带微微散开,她却无暇顾及,任凭冷风呼呼往自己身上灌。
长街一片漆黑,唯有手中摇晃的一点光亮为她照亮前路。
今日不应当走这么远,她有些后悔。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桥枝终于看到拓着兴宁坊三个字的石匾。
缓缓停下脚步,她呼吸急促,迈步走进巷口,却在转弯瞬间脚步一顿,当即红了眼眶。
沈寄时手执长剑立在不远处,脸色苍白,衣袂翻飞。他唇角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正一脸无奈地看她。
“桥脉脉。”
他看着她,嗓音沙哑,“这个时候跑出来,你不知惜命的吗?”
这句话太耳熟了,耳熟到桥枝能瞬间回忆起自己上次说时的场景。
她吸了吸鼻子,毫不犹豫扑进他怀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跑得太急,额前发丝悉数被汗湿。
沈寄时抿唇,将她发丝别在耳后,将她按进怀中,目光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尾巴。
不远处,李御藏在夜色下,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看不到沈寄时,却能清晰看到桥枝在与一人说话,屋檐上悬挂着数只灯笼,李御向下看去,那里只有少女一人的影子。
他脸色难看,这世间只有鬼魅才没有影子。
桥枝一心放在沈寄时身上,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她从他怀里出来,“沈寄时,我们先回家。”
她刚刚闻到了鲜血的味道,知晓他应该是受了伤,便想要将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却不想刚碰到他手掌,就被他反手攥住手腕。
“我没事。”
他拉着她往巷子深处走,低声道:“卿卿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身后。”
桥枝长睫一颤,意识到什么,没有再去碰他。
她握着提灯向前走,沈寄时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长巷寂静,只有桥枝清浅的脚步声响在夜色里,沈寄时静静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桥枝怕他跟不上自己,于是每向前走一段距离,就会转身去看他,确定他还跟在身后,才会继续向前走。
沈寄时看着她墨发上微微晃动的步摇,突然道:“卿卿,我今日没有杀掉李桓。”
桥枝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我如今是鬼魅,李桓身负帝王气运,我杀不了他。”
脚步一顿,桥枝没有回头,哑声道:“难道就因为他是帝王,便能为所欲为吗?”
帝王是承天命者,那昏庸的君王呢,难道一定要让那些可怜的将士在黄泉等千百年,等到李桓寿终正寝吗?
许久没人出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回到了桥府。
踏进小院时,沈寄时还是忍不住开口:“卿卿,无论如何,我不能任由他们消磨在枉死城。”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他们已经在那里呆了太久,久到经不起下一个五百年。
“我知晓的。”
她推开房门,红着眼眶对他道:“但在此之前,你能让我看看你伤在何处吗?”
沈寄时一怔,偏头道:“伤口恐怖,会吓到卿卿。”
“沈寄时,你还记得我们逃难时的事情吗?”
她将油灯点亮,看着他,道:“刚出长安时,我曾亲眼看到胡人将一个孩童砍头,一路上,我遇见的鲜血淋漓之人不下百个,后来快要走到蜀州时,我们遇上了一个浑身皮肤溃烂的乞丐。”
“那时候我都没有害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害怕你身上的伤口?”
沈寄时敛眸,轻轻叹了口气,低笑出声。
是的,他怎么忘了,桥脉脉从来不是胆小之人,所以她从不惧鬼神。
正是深夜,暖阁内烛光昏暗,桥枝指尖颤抖,摸到他腰间玉带,久久没有动作。
她在紧张,掌心莫名出了一层汗。
沈寄时手掌覆上她手背,带着她轻轻扯下自己腰间玉带。
衣衫剥下,露出他精壮的胸膛。
桥枝看着他胸前不断流血的伤口,顿觉呼吸一窒,险些晕死过去。
浮屠峪一战,沈寄时是被万箭穿心而死,变成鬼后,胸膛前的伤疤无法愈合,整日往外流血。后来做鬼做的久了,他学会用术法掩盖住身上的伤,今日被帝王之气冲撞,他的术法便维持不住了。
“这就是你一直用术法维持,不愿让我看到的箭伤?”
桥枝目光死死盯着那处,指尖颤抖着碰到上面的窟窿,仰头问他,“是不是很疼?”
“一开始是有些疼。”
他握住她指尖,眉宇之间满是笑意,“后来便不疼了,卿卿,你知道,我向来不怕这些。”
从小到大,沈小将军就没有一日不受伤的,有时候上一个伤口还没好,后面的伤口就接踵而至地出现在他身上。
桥枝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会更加难过。
万箭穿心有多痛,她光是想想,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发抖。
若是他们生在盛世,没有经历东胡之乱,他们可以一同在兴宁坊长大,青梅竹马,待她及笄后,他们便成亲,一世顺遂,哪怕偶尔会起争执,也不过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真是那样,该有多好。
可他们不是,他们活在乱世的阴霾下,却做不到苟且偷生。
总要有人在乱世之中扛起肩上重担,比如裴将军,比如埋骨浮屠峪的八万将士。
见她低头久久不言,沈寄时抿唇,正要伸手托起她的脸,却突然觉得伤口一痒,下意识闷哼出声。
桥枝低头,湿热的吻落在他胸膛,唇瓣轻轻擦过伤口处。
沈寄时呼吸急促,一个失神,待反应过来,猛地将人提起,抬手擦去沾染到她脸庞的鲜血,抿唇道:“脏。”
桥枝抬眸,“哪里脏?”
“血脏。”
“不过是血罢了,当年我还喝过,有什么脏的?”
沈寄时拧眉,“那不一样,你喝的是――”
“是你的血。”桥枝伸手抚平他压低的眉骨,一字一句地重读了一遍,“我知道,是你的血。”
修长的指尖在烛光下更显白皙,她摸到他手臂上已经变得浅淡的伤疤,轻声问:“是这里吗,沈寄时?”
周遭落针可闻,沈寄时脖颈泛起淡淡青筋,呼吸愈发急促,许久没有说话。
那就是默认了。
她收回手,目光执拗,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还是不愿说起那件事,只好败下阵来。
她低头看着他胸前伤口,问:“若是我现在为你上药,能止住血吗?”
喉结滚动,他偏头不肯去看她,“没用的,卿卿。等再过几个时辰,我便能将伤口隐去,不必担心。”
桥枝心脏骤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他说的是将伤口隐去,可是这处伤口却永远都在,他会一直那样疼。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忍受着经年累月的疼。
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眸子,靠在他身边许久没有出声。
血腥气源源不断传来,她用额头轻轻蹭了蹭他手臂,低声道:“沈寄时,下辈子我们换一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