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父皇,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满街花灯,十分热闹。”
圣文帝再次睁开浑浊的双目,目光空洞,沉声道:“竟已是正月十五,那长安可下雪了?”
“若是没有,咳咳……若是没有……”
圣文帝双手突然用力,冲着李御的方向,果决道:“若是无雪,十二,你现在就传令,将钦天监众人全部押进刑部大牢,斩立决!”
果然是当久了帝王的人,即便尚在病中,最后三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果断杀伐。
帷幔之后,皎洁月光透过木窗投到跪在地上的宫人头顶。
月色这样好,哪里来雪?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摇了摇头,上前道:“陛下,长安还――”
“下雪了。”
“父皇,今日长安下了好大的雪。”
李御声音无波无澜,面无表情当着众人的面欺君,“这场雪,比承平二十七年那场还要大,大梁自今日起必定国运昌盛,威加四海。”
大太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李御偏头,冷厉的目光落在大太监身上,隐约透出杀意。
双腿颤抖,手中的拂尘险些拿不稳,大太监向四周看去,惊觉偌大的宣政殿不知不觉,竟多出了许多生面孔。
他猛地跪下,颤声道:“是啊陛下,今日长安大雪,百姓有救了。”
“下雪了?”
圣文帝没有察觉到不对,转头看向身前模糊的影子,短促地一声又一声地笑起来,“下雪了,十二,朕没有做错什么,天佑大梁,上天是认可朕的功绩的。”
话音落下,满殿宫人匍匐在地,高呼:“陛下圣明,千秋万岁。”
圣文帝大笑,一把拽过李御的手,道:“十二,你立即派人去古楼观请天师,告诉那里的天师,如今鬼魅横行长安,妄图以残魂弑君,朕要驱鬼!朕要让他魂飞魄散!”
李御猛地起身,隔着重重帷幔去看躺在床上的君王。
这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更是大梁的君王,可他却要一个为国战死的忠臣良将魂飞魄散。
许久没有听到声音,圣文帝疯狂拍打身下的床榻,激动道:“十二!朕的旨意,你刚刚可听到了?为何不说话!为何不说话!”
自然是听到了。
正是因为听到了,他才不可置信。
李御薄唇崩成一条直线,最终还是缓声道:“儿臣领旨。”
宣政殿的大门被缓缓关上,宫人鱼贯而出。
跟在圣文帝身边数年的大太监跪在殿前的白玉转上,仰头看着这位不知不觉间早已长大的十二皇子,主动投诚道:“宣政殿如今都是殿下的人,老奴以为,必须要及时封锁消息,以免走漏风声,给旁人可乘之机。”
“陛下手中尚有兵马,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老奴也都知晓在何处,可助殿下一臂之力!还有周将军,对,周季然,他是陛下的人,殿下不可不防。”
当一个帝王开始苍老,他手中的权柄便会如同他的容颜一样流逝。
就连跟在身边侍奉多年的宦臣都可以瞬间倒戈,足以见证一个帝王的失败。
李御俯身看他,突然一脚踹在他肩膀,将他踹得一个踉跄。
大太监往后仰了几瞬,连忙稳住身体,不敢抬头。
他其实有些想不通,陛下已是风烛残年,自太子死后,众多皇子中再没有比十二皇子更适合做储君的人选,他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夺权呢?
李御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直到太医缓缓从殿内走出。
“启禀殿下,圣上的身子已经大好,只要再修养一段时日,便能无碍。”
这位带着大梁由盛转衰的帝王,终究命不该绝。
李御闭眸,对身侧亲信低声道:“立即封锁陛下已醒的消息,同时卸下禁军统领的兵甲,自今日起,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宣政殿一步。”
“还有周季然。”
他双臂撑在白玉栏杆上,任凭夜风将他衣衫吹起。
“明日一早,抄了周季然的府邸。”
他立在长长的白玉阶上,举目四望。
明明是上元佳节,可偌大的皇宫却很是清冷。
恍惚间,他想到还在蜀州山上时的光景。
彼时尚年少,上元佳节,他和一众将士下山吃酒闲逛,县城中花灯远不如长安这般多种多样,可却一个挨一个地排满了长巷,好不热闹。
他有时抱着剑,在灯影下看一群书都没有读过的粗犷汉子猜花灯,若是谁能侥幸猜中一个,猜中之人就会自掏腰包多买一壶酒。
少年心性,一逛就停不下来,每年都要等到子时钟声响起才会慢悠悠往山上走。
有时喝多了,第二日还会被裴将军责骂,只是当真奇怪,每年与他一同被骂之人都有沈寄时。
每次都有沈寄时,即便他每年都与桥家那个女郎在一起,从未与他们喝酒胡闹。
他想,蜀州营地寒苦,却比繁华长安要有意思得多。
李御仰头,看着苍穹之上漫天星辰,短促轻笑一声。
这声音太小,小到便被过路的夜风带走,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上元佳节,明月高悬,千灯动帝京。
长街喧哗,金花乍起,纷纷如雨落。
屋檐下的花灯排成一条长龙,风一吹,七斜八歪地倒。
桥枝坐在花灯下咬了一口面蚕,酸酸甜甜的内馅一入口,立刻唇齿留香。
变幻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将她头上朱钗都镀上一层流光。
她就着梅子酒吃面蚕,一边吃一边想,阿娘的手艺可真好,幸好风寒之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她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上元节面蚕。
“沈寄时。”
她戳了戳身侧鬼魅硬邦邦的胸膛,“真可惜,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竟吃不到。”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沈寄时,发觉才没一会儿,他眉眼就又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轻叹一声,她抬手拂去他长睫上的冰晶,露出他被霜雪湿润的睫毛。
心中微动,桥枝三两下将那块面蚕吞下,俯身凑到他跟前。
红唇覆上眼尾,寒凉之气顷刻扑面而来,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严冬之时含了一口冰块,不敢咽下,又舍不得吐出来。
风寒刚好就敢亲他,桥枝觉得自己真是记吃不记打。
算了,不记打就不记吧。
柔软的唇在他眼尾逗留了许久,一直到脖子都开始酸痛,她才缓缓起身。
嘴唇有些发麻,应当是被冰的,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唇,一点一点牵起唇角。
―
正月十六,长安重归沉寂。
昨夜的花灯尚悬挂在朱雀大街,百姓脸上却已经不见过节的喜悦。
晴日,又是晴日。
可对于大梁的朝臣百姓而言,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晴日。
天不下雪,圣文帝已有十余日没有上朝,众臣嘴上虽不说,暗中却已是谣言四起。
桥t坐在政事堂前的案桌上,神色是少有的肃穆。
“相国大人。”
有人小跑着赶来,神色焦急道:“出事了。”
桥t目光一凛,猛地起身,指着来人道:“出什么事了,还不赶紧说清楚。”
来人道:“昨日上元佳节,一伙匪寇冲进万年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已经逃窜到了山上。”
“县内衙门呢?”
来人摇头,神色惶惶然:“匪寇太多,县衙撑不住。相国大人,万年距离长安太近,若不赶紧平乱,恐成大患。”
桥t目光一沉,看着他,问:“本官问你,到底是匪寇,还是百姓?”
“大人,那些人手上有兵器,是匪寇!”
桥大人松了口气,一拍桌案,当机立断:“既是匪寇,那就不必顾忌,立即上奏十二殿下,叫周季然带兵剿匪。”
来人迟疑道:“半个月前,周大人告了病假,如今尚在病中,怕是不能前往。”
“告了病假?”
桥大人冷笑,目光凌厉,“他不行,就派别人,刘将军、张副将,随便一个,武将不行就派会武功的文臣去剿匪,要是都不行,老夫就亲自前往!”
来人一惊,连忙称是。
与此同时,周府大门紧闭,内里一派安宁。
石山流水,数十条鱼尾在水中轻摆,顺着潺潺小溪游荡其中。
长刀破空,带起阵阵风声,周季然手腕翻转,利刃入鞘,刀身嗡鸣不止。
汗水顺着额头滑到眉间,周季然没去擦,任由咸涩的汗液落入眼睛,带起一阵刺痛。
闭目瞬间,天地陷入一片黑暗,耳畔有风声流水,还有一道陌生而缓慢的脚步声。
他睁眼转身,对上来人视线,面无表情上前行礼:“殿下。”
李御越过他,垂眸看向溪中的游鱼,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鱼食撒进去。
一众肥鱼纷纷聚上来争抢,可大多数连食物的边都没有碰到。
“听说周大人告了假,不成想竟有闲心在园子里耍刀。”
“前几日确实病了一场。”
周季然脸上没有被戳穿的窘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声音不咸不淡:“昨日才好些,就想着出来练一练。殿下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也知道练武于武将而言有多重要。”
李御冷笑,转身去拿他的刀,可指尖刚刚碰到刀柄,就被他飞快躲开。
“殿下,武将的兵器,不可随便落于旁人之手。”
“当初这把刀,是裴将军特意寻来给沈寄时做兵器的,不成想最后落在了你手中。”
“周季然!”
他收回手,却突然提高声音,将一摞信件砸到地上。
“自从洛阳回京后,我便收到暗卫探查的消息。抚军中郎将表面大肆敛财,侵占百姓良田,一副贪官做派,可实际上却暗中豢养上百私兵,你是何居心?”
“父皇老了,受你蒙蔽,但是我还不老,我且问你,你做这些事,是准备谋反吗?”
周季然弯腰拾起那些信件,一个个翻看完,神色不变,抬眸道:“区区几百私兵,怕是还没有入长安,就已经被踏成了肉泥。更何况,殿下调查了这么多,难道不知道这些私兵,陛下都是知晓的?”
“区区几百?不到两年光景便有几百,那十年呢,怕是能够踏破长安吧!”
李御额头青筋暴起,怒道:“父皇知晓,是受你蒙蔽,以为你是忠君之人,却不想竟养虎为患!裴将军忠君为国,战死沙场,你身为她养子,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
周季然皱了皱眉,思考了许久,神色很快变得坦然:“或许殿下不能明白,许多事情,并非理智能够控制。沈家军全军覆没那日,周季然恨不得冲入长安,将李氏一族全部刮了。”
李御眉心一跳,轻轻抚上了腰间的剑。
“但是后来,周寄然选择了苟且偷生。”
他神色有些复杂,摸着那块玉,语气淡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国之君如此昏庸,那么这个王朝已经烂到了根里,我为何不能做大厦将倾的一个蛀虫?”
李御冷笑:“你当真是不怕死。”
“证据确凿,周季然想必已经必死无疑了。”
他乞儿出身,一无爵位二无世家,早在决定养私兵那一日,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殿下恐怕早就查到了,为何今日才捅破?”
李御抿唇:“我想知道,你为何这样做,但是后来,隐约有些猜到了。周寄然,你到底是想做大梁的蛀虫,还是想要有朝一日弑君报仇,恐怕自己都分不清吧。”
周季然一怔,猛地抬头,意识到什么。
“此等重罪,我必杀尔。”
他说完,话锋一转,“但,你若是能将功赎罪,孤也未尝不会留你一命。”
周季然敛眸,问:“将功折罪?什么样的功,以人证之身状告当今圣上残害忠良吗?”
李御眸光一沉,没有说话。
“殿下又是如何得知浮屠峪一事的?”
长剑出鞘,抵在周季然喉咙处,“这件事与你无关,谋反之罪,株连九族,你只需说,是否想活。”
“你见到了他吧!”
周季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却嘲讽道:“你与他素来交好,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沈家军是受了殿下牵连?”
李御面部痉挛一瞬,“你说什么?”
“他果然没说。”
“承平二十七年,太子死后,殿下被圣上冷落半年之久,一直到沈寄时身死,方才重得重用,这等巧合,殿下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周季然震声道:“殿下要夺权,正巧,周季然有一件东西要交给殿下。”
李御收回长剑,神色晦暗,“什么东西?”
―
皇城禁军包围周府时,引起了好大的动静。
陛下尚在昏迷,身边手握兵权的近臣却因谋反的罪名被下大狱,其间因果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桥枝撑伞立在巷口,看着周府上金光灿灿的牌匾被摘下,突然想到钦天监监正周青云被杖杀那日,府前也是这样的光景。
“周季然为什么会被抓?”
沈寄时指尖拂过自己眼角,没有回答,反而盯着她道:“桥脉脉,我觉得眼睛有些难受。”
“哪里难受?”
她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也顾不上什么抄家不抄家,努力垫脚去看他眼睛。
沈寄时攥住她的手,将她指尖在自己眼尾处按了按,低声道:“这里有些难受,卿卿帮我揉一揉。”
指腹触上冰凉的皮肤,桥枝看着自己指尖所按的地方一怔,下意识想将手往回缩。
“别动。”
他微微眯眼,挑眉道:“桥脉脉,你是不是偷亲我了?不然我这里怎么那么痒?”
“谁偷亲你了!”
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桥枝当即将手缩回来,偏头道:“难受就去看大夫。”
沈寄时啧了一声,“那我怎么感觉,昨夜好像有什么柔软又温热的东西碰了碰我这里?”
“兴许是小花。”
桥枝推了推他,“明明被偷亲最多的人是我,我还没说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周将军为什么突然被抄家?”
沈寄时不再逗她,看向禁军不断进出的周府,“李桓昏庸,但李御不是,他只要有心,能查出周季然不少罪状。”
“比如?”
“比如纵容属下大肆敛财,又比如豢养私兵。”
桥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一紧,“这……这是要杀头的……”
冰凉的手贴上她额头,沈寄时垂眸,低声道:“那又如何?我还去弑君了。”
她皱眉,显然不愿听他这样说,抓着他手腕微微偏头:“你那日去找李御,是和他说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