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便看到的是陌生的,用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帐顶。
贺问寻眨了眨,残存记忆里的最后一刻,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在茫茫昏暗之中,恍若深渊巨口一般将她吞噬掉。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只着一身单衣,她的外衣、藏着青鸣纱的腰带、装着药草的香囊全都不见了。
贺问寻蹬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了。扭头一看,隔着帷幔,只看到几盏跳跃的烛火。原来此刻是夜间。
帐内的响动惊到了外面的人。
两双素手从帘帐的缝隙里伸了进来,将其撩开,挂在两边的银钩上,两位侍从跪立在床边两侧。
一个俊秀,着一身贵气的墨蓝华服男子从山水玉屏风处信步而来,周身是熟悉的兰草香,坐在榻沿,启唇轻声:“贺姐姐,自我把你打捞上来的第三日起,你如今是终于醒了。”
贺问寻瞳孔一张,脑袋宕机了。
“呃……七殿下?”
刘子玠轻轻嗯了一声,敛眸整理了自己的衣袖,眼里是促狭的笑意,“怎么?觉得是我很惊讶?难不成……你心里想的是其他人?”
贺问寻道:“我在想,我身上的香囊,原先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
刘子玠道:“自然是替你收着了。”随手一指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侍从,吩咐道:“你去把她的东西,还有小厨房里温着的药也一并拿来。”
侍从起身道一声是,低头小碎步走出去,在去取衣衫等物的时候,迎面碰上一行人。廊下风灯摇曳,待看到为首者立马停下,侍从俯身行礼,“五殿下安好。”
刘子姮特意问道:“榻上躺着的那人醒了?”
侍从看着眼前的艳红锦绣裙摆,道:“是。”
刘子姮捏捏鼻梁,觉得脑袋有些疼。刘子玠不过是出门去江上游玩,竟也能把人捡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送走,得赶紧送走,这事没任何商量。她微微往后侧身,淡淡嗯了一下。
跟在刘子姮的一女郎躬身上前,适时道:“殿下,您上次让奴特意留意的,我已经打听到了。这位女子下榻于梧桐别院,要不奴这就打马前去递个消息。”
刘子姮点点头,“这如今天色还不算太晚,你速去。”
当初人还没醒的时候,刘子姮就说要送回去,刘子玠却执意不肯,声称这是救命恩人,需得亲自照顾,当然,也仅仅局限于用巾帕给人擦脸罢了。如今人已苏醒,也到了该叫人将其接走的时候了。
待一行人行至房门口,守在门口的侍人纷纷都要屈膝弯腰行礼,恭敬地喊一声 “五殿下”时,刘子姮摆摆手,将食指抵在唇部,众人瞬间领会其意思,皆闭嘴低头。刘子姮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掩在屏风后面,正好听到那一句:
——“你墓室里救了我一次,再添马场一次,总共两次。现如今水里我把你捞上来,算抵消一回。那么就余下一次,你觉得我该如何谢你好呢?”
贺问寻神色不变,装作好似没有看到刘子姮悄无声息,彷如做贼一般进来的身影,问:“那日已说过,七殿下不必如此。”
刘子玠凝视贺问寻如水墨一般的眉眼,心想,女郎如此好颜色,若不能长伴其身侧,会是一种遗憾吧?他本来自那日从球场回来遭皇姐训斥过后,决定封心锁爱,可没想到出去游个船也能碰上,如此一来,又将他内心深处那隐隐的蠢蠢欲动给勾了起来。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把这几日的所思所想一并倒出来:“贺姐姐,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刘子姮在屏风处听得那叫一个瞠目结舌,一口血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半上不下的。她知道她弟弟上头,没想到这么上头。
跪在床沿处的侍从已经将自己团成一团,状似缩头乌龟一只。
贺问寻脑袋再度宕机,呃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依着七殿下的意思是,你要嫁过来给我做小?” 最后两个字碍于刘子姮在,她特意说得极为小声。
薄怒瞬间攀上刘子玠的脸颊,他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推,贺问寻便跟个不倒翁似的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床上。
刘子玠两颊鼓起,呵斥道:“我本是大周高高在上的皇子,不论嫁给这世间的任何女子,皆是下嫁,你居然如此戏弄我。”
贺问寻又坐了起来,“那依七殿下的意思是?”
刘子玠脸上的红霞蔓延至耳尖,目若星河,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将你的夫郎休了,随我回都城。我父君的母家乃都城高门贺氏一族,你也姓贺,我到时便央求父君让你入贺府,谋个闲散职位,这样子我再求母皇……”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贺问寻已懂了是什么意思。她好半天才道:“七殿下,你思虑得好周全啊。”
床边的侍从已化身一只千年缩头乌龟活化石。
刘子姮的脸从红橙黄绿紫黑一路变过去,深感喉咙里的那口血真的已经压不下,不能再往下听了。正欲她要从屏风后现身,把刘子玠拉走时,床榻上的人再度开口——
贺问寻摇了摇头,并非直接拒绝刘子玠,而是以他的角度款款而谈:“七殿下,难不成你想嫁的是此般无甚道德的女子?”
“如果我为了所谓的皇权尊荣,奢华富贵,而抛弃对我不离不弃的夫郎,那不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寡情薄幸之人。”
论及“夫郎”二字,她有些动容,刹那失神地想,现如今她与裴郎已分离快半个月之久,不知他现下如何。
贺问寻将神识拉回,微微一笑,温声道:“这样的女子,七殿下你真的喜欢吗?”
刘子玠听得怔愣,咬唇,睁着圆溜的墨瞳。
她说的这一番很对,完全无法令他反驳,可是心里有那么一股浓浓的不甘心、不情愿从心底里升起。
如果……她们没有成婚,就好了。
如果……再早点遇见她,就好了。
刘子玠苦涩道:“你对你的这位夫郎倒是专情得很。”
刘子姮从屏风后而出,两指一动,两个在外的侍从领命而入,扶着一脸黯然神伤的刘子玠出去了。刘子姮看着贺问寻,神色复杂,沉声道:“你且先将衣衫穿好,本殿下有话要说。”
正巧,贺问寻的衣物、香囊、药已送到。
贺问寻将药饮下,穿好衣衫,将香囊挂于腰间,绕过屏风后,直接坐于刘子姮对面。
刘子姮喝茶的手微微一顿,也并不是很介意贺问寻这种不问就坐的随性之举。她清了清嗓子,道:“论起这人情,我本不想理会,但反复思量后,我七弟的这份情意便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承担吧,这样你两之间也互不相欠。你想要什么?”
贺问寻面对着刘子姮那副 “你要多少银两才能离开我弟弟” 的神情,敛眸沉思片刻。如今药草已收集得差不多,既然刘子姮愿给这个机会,于是她直接道:“听闻皇宫内收藏珍贵药草无数,我对这些甚是热衷。我想要戚百草三株。”
刘子姮一使眼色,笔墨纸砚立即被摆于案上,“你将草药名字、性状写于纸上,我令人快马加鞭取之。”
与此同时,那前来报信的女郎驾着马车一路疾驰抵达梧桐别院,正巧遇到刚从外边回来的顾玲珑。
顾玲珑一连几日,奔波于寻人,疲惫不堪,现下见到报信的人,倦意一扫而光。
两人一道走入院内。
报信女郎雷厉风行,将贺问寻被捞起的具体日子、时辰以及现如今人在何处等情况,三言两语便讲述得清清楚楚。女郎拱手道:“娘子,我奉我家殿下之名,指名要她的夫郎前去接人,请问该公子在何处?”
两人停在一漆黑的房前。
顾玲珑本想带着裴玉清一起去接人,看房内状况,觉得裴郎怕是已入睡,便道:“看来裴公子已入睡。有劳七殿下救我师妹了,我这就随你去接她。”
自贺问寻下落不明以来,裴玉清日渐消瘦,夜间根本无法入眠。
此刻房内昏暗,只是他熄了蜡烛,将窗户打开,一动不动地靠着窗边赏月寄托情思罢了。听得外面的言论说是已知晓贺问寻的踪迹,还是七殿下救的,裴郎身随意动,短短距离以轻功跃之房门,将其打开。
两位转身欲走的女郎听见后头门开的声响,只见一道清冷卓然的身影立在那儿,道:“我随你们一起去接她。”
再说回贺问寻这边。
贺问寻将纸交于刘子姮后,又诚恳道:“我如今已耽搁太久,家里人怕是甚为担忧,还请五殿下借我一匹马。”
刘子姮心说,我本喊了你夫郎来,也罢,你两刚好能在道路上遇到。她道:“你连救我弟弟两次,何须谈借,送你一匹又如何?”
贺问寻从醒来,也只是喝了一碗药,虽饥肠辘辘,但跟回家的心一比,还是落了下风。
她骑马驰骋于道上,茫茫夜色里,只有零星几个高悬于苍穹里。夜里有些冷,她骑得很快,凛冽的风带起她的秀发,她的衣袂翻飞,眸子却熠熠生辉。
前方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
莫名地,她停了下来,驻足而望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似心有灵犀一般,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将车帘挑开,那人探出头,抬眸看来。四目相触那一瞬,两颗紧张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如今是夜里,月光稀疏,哪里看得清对方的面容是如何。
裴玉清眸光闪闪,静静凝视着她坐于马背上的身影。
报信女郎只听见车内传来清寒的一声“麻烦停车”,又感觉到身边一阵冷风带过——原来是坐在马车内的那位公子直接动用轻功,如小猫一般,轻柔、翩然地跃了过去。
风将他身上的披风轻轻扬起。
他带着迫切,不假思索地扑到了她的怀里。
温香软玉抱于怀中。贺问寻手拿缰绳,从后拥住他,将下颔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叹了一声,口中温热的气息落在裴郎的耳畔。
她轻声道:“半个月不见,甚是想念。你呢?”
裴玉清扭头回看她,似是有万千星辰落于他明亮的眸中:“听闻你遇水难,我心忧如焚。现如今见你归来,我喜不自胜。”他伸手欲解开对襟系带,“你冷吗?我给你穿。”
贺问寻按住他的手,“有你在我怀中,我就不冷了。我们一道回去吧。”她双腿向内一夹,马又开始在道上奔驰起来,“师姐呢?”
“顾娘子说有我接你,她便放心许多,直接休息了。”
裴玉清微微向后倚靠,聆听着她的心跳声,那一声声沉稳的律动,携着无尽的温暖,将他周身的冷意驱散了许多。
两人进入房内,贺问寻将香囊放到裴玉清手中:“这是我在岛上寻的药,你且收好。”
裴玉清依言收好后,敛眸替贺问寻解开腰带,絮絮道:“自从你不见踪影,那些参与比试的人纷纷提议要将你从魁首的名单中划去,好在有你的那两位朋友替你发声。”
贺问寻道:“比试我倒不担心,我比较担心你。”她的手掌贴住他清瘦的腰身,“好像比之前瘦了些。”
裴玉清看着她,幽幽道:“我倒是明白了什么叫茶不思饭不想,你呢?在七殿下的院中呆着可好?他那么……看重你,想必一定是贴身照顾的你吧?”
贺问寻心说,你要是知晓刘子玠和我说的那番原话,估计你得气到你今晚觉都睡不着。
贺问寻道:“哪有,我刚醒就来见你,什么贴身不贴身,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此时,肠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道:“好裴郎,我可是饿着肚子回来的,快些做好吃的给我。”
待两人一道吃完宵夜,沐浴更衣洗漱后,已至后半夜。
贺问寻多日未归,如今好不容易躺在温暖的被衾之中,即便刚刚醒来不久,却也不碍她沾枕即睡。
裴玉清一并躺了下来,伸出手指细细描绘她的眉眼,微叹一口,于她额间轻吻一口,阖上眼眸入睡。多日的失眠在此刻终于得以根治。
第42章 新家
一场以是否撤销贺问寻魁首的争论激烈地正在演武台处上演。
台上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太师椅, 裴似锦坐于此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台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
只听有人叫嚷:“我看这贺问寻人不见,十有八九是沉到江底里了。只能说天妒英才,有实力但差点运气, 这魁首她也不必当了。”
“我说。”一道声音从头顶处悠悠传来。
众人抬头看向那抹倚靠在凭栏上的慵懒身影, 听唐危月道:“这人要是真溺死, 尸体经水泡过后会成浮肿样,飘荡在江上。这尸体都没见到, 秦无名,你到底在急什么?就算她非此次魁首, 也轮不到你啊,你这个可悲的跳梁小丑。”
秦无名硬声回道:“即便此荣耀没我之分, 可这都好几日了,那人影都不见一个。让一个失踪之人占着那位置, 有何意义?哼,我看呐——” 她故意拉长语调, 接着道:“她要是没死,早就该现身来认领了。”
见有人点头附和她, 秦无名直接跃上演武台,朝裴似锦一拱手:“裴盟主,这儿也有好多英武女郎, 武功轻功都尚可, 不如再加比一场,再选出来一个。”
裴似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不作答, 底下的某几个听了倒是高声认同,武林中人并没有那些什么虚头巴脑招式, 纷纷你一句,我一句,皆表示直接再比武一场即可。
“裴盟主,再比一场吧!”
“是啊,那贺问寻定是在江上飘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我们直接再武试一场定第一!”
秦无名得意一笑,心中暗喜,见众人情绪被她牵着走,一拍胸脯道:“我虽叫无名,但一直有一颗想要在江湖扬名的心,不如就让我打头阵……啊……”
一颗棕色的药丸从不知名的方向倏地飞入她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