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愁抬首, 借着薄弱月光, 墨瞳死死盯着从暗处走来的那个人。
天青阁断无可能有外来刺客偷袭,除非是此人默许。
那人蹲了下来,腰间宫绦垂在地上。她伸出手, 虎口大力地钳住谢离愁的下颔,指尖泛白用力地掐着他。
她面带笑意, 但在这阴寒月光的映照下,阴森得像只恶鬼,“贱人,我顾念你父亲,留你在明珠身边照顾,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联合着她人来蒙我。对我使计谋,你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那人用力一甩,谢离愁重重砸向地面,鬓角在地上狠狠摩擦,留下一道鲜红血痕。
谢离愁双手无法动弹,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口中呼出的气在此刻化作茫茫白雾,声音嘶哑,语调断断续续:“温…明…诲,你一定不得善终。”
温明诲负手而立,“将他带下去,关起来。”
一个黑衣人得令,一手将谢离愁提起来,箍住他的腰,一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暗夜里拖去。
温明诲看着那踉跄的背影,嘴里低语咀嚼着:“不得善终?”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指间染上了刚刚谢离愁嘴角流下的殷红之血,眼前黑影一闪而过之下,恍然觉得两只手的整个手掌都沾满了鲜血,再定睛一看,只是指间有点点血迹。
温明诲抬头看向那弯明月,道:“不论是谁,百年之后,皆是一抔黄土,我不在乎身后名,我只要得偿所望。善终不善终,又有何妨?”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待看到这座熟悉的院落才停下,眸光掠过靠在门框上,那两个闭眸,身上盖着一张素色毯子睡觉的侍从们。
感受到有人的目光在身上打量着,一个侍从猛地从梦中惊醒,看见温明诲正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两。侍从赶紧起身,双膝跪地磕头,哆哆嗦嗦:“不知阁主此时来此地是为何?刚刚谢公子已离去……”
温明诲温和地打断他,“不要再说什么谢公子了,以后谢离愁不会再来此地,你们也不许在明珠身前提起他,知道吗?”
“……知道了。”
侍从将头埋在地上,夜晚的寒意一阵又一阵地从地面向上,贴着他的膝盖侵袭。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膝盖发麻,身体发僵,等他抬头时,眼前已无一人。
月落日升,天空逐渐翻起鱼肚白,一抹日光溜了进来。
一只玉手将帷幔撩起,挂在两侧的银钩上。
裴玉清垂眸看着裹在被子里隆起来的一团,伸出食指往上面戳了戳,紧接着,一颗脑袋就从里头冒了出来。
贺问寻眼未睁,呓语不清:“这才是深秋,我为何觉得有些冷呢?”手一伸,将裴玉清利索地拉倒在床榻上,被子一裹,将两人蒙住。
“好裴郎,让我摸一下,取取暖。”
她的手就像一条滑溜溜的蛇,轻盈地顺着裴玉清宽大的袖子爬了进去,肆意地摸着他的玉臂。她的腿压着他的小腿,贴得更近,极力汲取着裴玉清身上的暖热。
这样紧密相贴来取暖的方法很快奏效。
贺问寻抑制不住冲动,手抚着裴玉清的脖颈,感受着那处的温热,脸贴在他的侧颈,那股好闻的梅香一下又一下地挑拨着她的情愫。她埋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脖颈上印着浅浅的红痕。
裴玉清躺在那儿,乖乖地承受着她的啃噬:“……有些疼……你轻些……”
床榻上那一长长的被褥往里侧翻滚几圈,又往外侧滚几圈。
一只手将被褥扯下。
裴玉清原本理好的发丝混乱地散落,用来簪发的银簪也已不知去向。他的嘴唇微微肿胀,甚至是嘴角破了个小小的皮,衣领被扯开,露出有一片殷红的锁骨。
“主君。”有一位少年隔着屏风处站在那儿。
裴玉清对着铜镜将头发重新簪好,捋平衣领,走到屏风处:“怎么了?”
“有位自称姓江的娘子说是家主的朋友,现如今已经请进来在花厅里。”
裴玉清了然,道:“确实是妻主的挚友,切不可怠慢。你同她说,妻主即刻就来。”
少年点头离去。
两人的对话从外头飘到里头,贺问寻一听姓江,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铜镜前。
裴玉清拿着一套水墨色的襦裙过来,伺候贺问寻穿上,又极为娴熟地拿起木梳为她篦发,最后以一个银扣固定住。他把发丝从里头顺出来,道:“她来找你,指不定又是拉着你去哪儿玩。记得早些归家,我在家等你。”
“知道。”贺问寻将放在她肩头的手指拉过来,亲了亲。
贺问寻洗漱一番,用过早饭后,神清气爽地前往花厅。
江凤缨一身武袍,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往后靠着,见贺问寻走过来,站起身,“好你个贺问寻,抛弃我直接开溜,你可知我在你走后又不得不同官府的人多做了些事?”
贺问寻道:“那是你能者多劳,何必计较。”
江凤缨爽朗笑了几声,一手拍在贺问寻的肩膀上,“我看你是想你家裴郎想得紧,多在外面待一日都不愿意。走走走,现在是深秋好时节,同我一道打猎去。”
贺问寻被江凤缨拖着往外走。她无奈,只得回头朝跟着她的少年喊:“和裴郎说一下,今日晚饭不必等我。”
这句话带到时,裴玉清正坐在书案后,一手执笔,一手用算盘细细捋着府内的一切用度明细,一时之间只有笔墨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主君。”原是之前带话的少年复返。
“何事?”裴玉清并未抬头,依然垂眸在纸上写着。
“有位娘子在府外候着,自称是您的亲姐姐,裴氏族人,想与您见一面。”
执笔的手停了,一个豆大般的墨痕点在纸上。裴玉清抬眸,神色清冷,“裴氏族人?亲姐姐?不见。以后凡是自称是我的族人都一律不见,此等事情不必再问我了。”
少年点头称是,走了出去,一刻钟之后又出现在房内。他语带踟躇:“那位娘子说,她姓裴,二字松雪,会一直等到您出去见她。”
在裴府时,裴玉清独来独往,不喜与人有过多的交谈,向来在府内与那些个姐妹兄弟疏远淡漠。但在受到家法伺候那日,唯有裴松雪一人站出来为他求情。
裴玉清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你也随我一道去。”
已为人夫的郎君,按照礼数来说,不见外女,即使是见娘家人那边来的亲姐妹,亦不可单独会面。
裴玉清拿出一件月牙白色的披风,拢在肩上,走出贺府门外,见一身量高挑的女郎正立在石狮子旁。
裴松雪将裴玉清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脸色红润,虽身量依旧清减,但露出的玉骨手腕处洁白无瑕,并未有当时家法残留下的鞭打红痕,可见被照顾得很好。裴松雪道:“玉清弟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裴玉清俯身一礼,语气淡淡:“自被逐出裴府,我已不再是裴氏人,莫要喊我弟弟了。”
裴松雪讪讪一笑,拱手道:“当日情况危急,我即使是有心也无力,还望玉清弟弟莫怪。” 她手握成拳,轻咳一声,“母亲自从知道你境遇之后,时常牵挂于你。”
母亲?哪门子的母亲?自从被赶出去,一句话也不问,若要是有心,早就来寻他了,何苦等到现在。
裴玉清只是很浅很浅地叹了口气,道:“一别两宽快一载,我与母亲的情分已淡,我并不想与她相见。府内还有事,我先告辞。”
“玉清弟弟,母亲她就在这里,她很想见你一面。”
裴玉清的身形微微一顿,旋即转过身来,顺着裴松雪的目光望去,只见从此街道延伸出去,在拐角处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亲人之间是没有隔夜仇的,玉清弟弟,去见一见母亲吧。”
裴玉清与裴松雪四目相对,在长久的沉默中,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随裴松雪走过去,马车帘子撩开,那张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之感的脸映入眼帘。
“母亲。”
裴似锦依旧是着一身肃穆的黑色武袍,坐在马车内。她命令道:“你上马车来。”
裴玉清依言上了马车,静静地坐在坐塌上的一旁,将披风小心拢好,垂首看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沉默不语。
裴似锦的眸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听闻你已嫁了人?”
马车内的氛围在她这一句开口之下变得有些凝重。
裴玉清抬眸,道:“是。”
裴似锦从怀中拿出一包由油纸包裹的药,掷向裴玉清怀中,道:“那场婚事并未经过我的允许,太过草率。你嫁的那人并非你的良人,我也与她的母亲有过节。”
裴玉清拿起药包,他的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他看看手中的药包,再看看裴似锦脸上的冷峻神色,第一次为自己是裴家人而感到恶心。
一股从胃里不断翻江倒海的厌恶感,涌上嘴边,他想吐。
裴郎尽可能地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制住,他举起手中的药,轻声问:“你这是何意,是想……让我投毒,杀了她吗?”
裴似锦道:“是。看样子你颇得她的宠爱,你下药给她,她不会不喝的。事成之后,我会接你回裴家,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
裴玉清把药包往马车窗外一扔,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的每根手指都擦拭干净。
他正视裴似锦,淡淡道:“母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妻主待我不薄,我是不会替你行此卑劣之事。往后,你就当没了我这个儿子。”
他从怀中拿出一直贴身藏在身上的匕首,这是当时在百里府上,贺问寻给他的那把。他双指拈起一缕秀发,将匕首拔出,寒光乍现,一绺发就这么断落而下,落在他的掌心中。
身体发肤受之母父,裴玉清此意,是要与裴氏彻底划清关系。
裴玉清举着那绺发,“情义断绝,各不相干,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裴氏子,我们分道扬镳。”
手掌松开,乌发缓缓落下,落在了马车的坐榻之上。
裴似锦静默不语,眼看着裴玉清起身欲走,她双目一凛,手掌蓄力,猛地朝他背后打去。
裴玉清暗感身后劲风来袭,偏身躲过,旋即另一掌又再度朝他袭来,他以刀柄抵之。裴似锦借机五指张开,握住裴玉清的手腕,另一手掌化成刃,迅猛地劈过去。裴玉清手中匕首 “当啷” 一声滑落在塌,他脸色苍白,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听见马车内的声响,裴松雪撩开车帘一看车内情景,双眸睁大,“母亲……这……这是?”她本以为母亲来寻裴玉清是为冰释前嫌,谁曾想会是此番情景。
裴似锦道:“他不听话,只能出此下策。把马车外那个等着的少年也带上马车。”
……
贺问寻是傍晚时分才回到贺府。
她脚刚跨进门,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府内气氛压抑,几个仆从都垂头站在那儿,神情瑟瑟,两股战战。那位厨娘夫郎红着眼,抿唇,一脸失魂落魄,手死死地拉着另一个少年。
贺问寻站在她们一干人身前,府里的下人不多,她一眼扫过去就发现少了个少年。她问:“怎么了?”
负责看门的奴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颤颤:“家主,主君他不见了。”
短短几个字给贺问寻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就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攥住她那颗在胸腔中跳动的心。
遇事情,生气、发脾气是最不可取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往下压,沉声问:“怎么了?”
家主一贯给人的印象是和睦春风,哪有此刻这般板着脸过。即使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凛冽。
其余的奴仆也一道跪了下来。
“有位自称是裴……裴松雪的娘子今日说要见主君。主君自从出门后,就没再回来过,就连跟着主君一道出去的春柳也没有回来。”
春柳,就是今日跟着裴玉清出去的少年。
贺问寻站在原地,将裴松雪这个名字在脑子里对了半晌,才想起此人与裴烟雨是亲姐妹,是裴府的二娘子。
虽不知为何裴松雪会带走裴玉清,但至少,她现下能确认裴郎不会有性命之忧。
将此情况在脑中理清之后,贺问寻暂平怒气,道:“我已知晓,你们先下去。”
贺问寻踱步回房,手抚在裴玉清习惯性躺在的软枕上,心中暗自思忖:冥魄节刚结束,裴似锦还未离去,那么,带走裴郎的人其实是由裴似锦授意?为何会如此?她身为裴郎的母亲,念在血脉亲缘,应当是不会对他下手做什么过分之事的才对……
她微叹一口气,盘腿于上,阖眸沉思。
香炉上的烟袅袅升起,案上的流沙漏钟一直向下流淌。今夜裴郎不在,怕是会睡不安稳。
夜色渐晚,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贺问寻睁眼,穿上外袍,走出去一看,原是看门奴仆。
奴仆道:“今日那位江娘子眼下正在府外,说是有急事。”
贺问寻拿走奴仆手里的提灯,往外走去,把门打开,就遇见了江凤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