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说到 “成婚” 二字时,温明诲的呼吸窒了下。
本来温明珠就是从她人手中抢来的, 那为何不继而强娶他呢?他既然能和贺兰若成婚, 那和她成婚又有何区别?反正她不顾他意愿做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她又问:“敢问道长,这长生树是否会对一段强扭的姻缘进行祝福呢?”
道长语噎梗住了, 下意识地张嘴就想来一句“施主,强扭的瓜不甜, 回头是岸”,但看着温明诲这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硬生生地把话改成:“感情之事可以慢慢培养,时间久了,待到两人真心相待之时,再挂牌也不迟。”
一片枯叶落了下来,叶片泛黄,叶尾卷曲,温明诲伸手接住,将其揉搓,碎叶从她的指缝间坠下。她道:“他对我的情犹如这片叶子,枯黄苍老,携他一同到此地挂牌怕是遥遥无期。”
但成婚这件事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只消宴请宾客,将红盖头覆于温明珠头上,与他一同妻夫对拜,再遣人送他回喜房便好。此间,一则无需将温明珠的真容示于众人,二则温明珠本人自持身份,自是不愿宾客知晓他就是那日成婚的新人,毕竟此事着实折辱其名声。
待婚事毕,她单独再来此地挂牌,那她与明珠之间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一想到这里,温明诲不由地轻笑出声。她真的是对温明珠太仁慈了,本早就应该成婚了,何苦非得拖到现在。
温明诲双手合十,对着道长极为虔诚行了一礼,道:“道长今日所言,明诲多有体会,甚是感激,多谢道长。”
道长念一声善哉善哉,便即刻离去。
温明诲转身,看向朝她走来的此人。目光落在那人缠绕绷带的手上,温明诲道:“看来盟主的小伤已被医治好。为何不多在房内歇息会?打坐祈福一事尚有几日,并不用急于一时。”
裴似锦盯着温明诲的眼眸:“我昨夜想起了贺兰若。”
温明诲挂着笑意的嘴角凝滞了片刻,才低声道:“此处并非谈话之地,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越过一条长廊,途穿一条石桥,来到一座幽静僻远的亭子处。温明诲一撩道袍,坐在石椅上,抬手斟了两杯茶,茶气氤氲。她将其中一杯推向裴似锦,道:“裴盟主请坐。”
裴似锦坐下,只是稍稍扭头,就能将殿堂内打坐的景象一览无遗。那鹤骨松姿的儿郎,正盘坐于蒲团之上。
她拿起茶杯,看着水上浮着的几片茶叶,实在是忍不住嗤笑几声,道:“温明诲,你可真的是会挑地方,此处幽僻偏远,甚少有人来,但又能窥到温明珠打坐的情形……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不放心他。”
裴似锦向来是看不上温明诲这等为一介小小儿郎而如此荒唐不羁的作风。
当初温明诲诱她入局,她本以为温明诲是不满温铁心传位于一男子,欲夺万渊盟,没想到是情根深种,坏了脑子,只单单地将自己的哥哥作为禁。脔。如此为情所困,迟早也是要折在情之一字。
温明诲脸色不变,对裴似锦的嘲讽恍然未觉,垂眸抿了口茶,抬首已是挂上一副温和的笑意:“想起贺兰若了?她死了这么多年,连张画像都未曾留下,我已记不清她是何模样了。”
裴似锦道:“昨夜那小贼,她的出招路数,她的眼神神韵,不知为何让我有种贺兰若重现之感。”未缠绷带的手紧握成拳,重重一拍石桌,她愠怒道:“你就是对温明珠太过宽容,竟放了他女儿。昨夜那贼定是贺问寻,不过是顾忌我的身份,不敢贸然出手罢了。”
温明诲指腹摩挲着茶杯,道:“贺问寻、江凤缨两人已被我派去支援官府剿匪,现如今二人还未归来,金玉城内也无她二人的消息。不过……”她起身,腰上系着的道袍宫绦也随之晃动,“有的人要是不听话,偷偷跑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她伸出手抚摸石柱上的纹路,道:“我原本是不想对她动手的,但眼下我要做一件事,唯恐她跳出来坏了我的计划,那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她微叹一口气,好似是迫不得已一般,“小侄女,你小姑姑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裴似锦抬眸看向温明诲,她的下颔紧绷,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其实细看她的眼底便能发现,无任何一丝温情。
温明诲转身,双手十指交叉合并,启唇道:“朝廷有规定,凡是入天青阁者,皆需拟一份名单交上去。现如今她入了天青阁,便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去。一则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二则她与江凤缨情分匪浅,若是贸然身死,这位长极山庄的少庄主怕是不肯罢休。所以,若要让她死得理所当然,且不引起她人怀疑……”
“我有两条计谋。一条,从她的夫郎入手。盟主可知,你的小儿子裴玉清现如今是她的结发夫郎,仇人之女娶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知道盟主下手当日,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裴似锦手握茶杯的手猛地一紧,力气之大,杯盏瞬间破碎,茶水、碎片以及鲜血从她手中汩汩流出,一滴又一滴浸透了她膝盖上的道袍。她望向温明诲的眼眸幽深如潭,“自从他被我内人逐出裴家,我便不知其去向,你又是如何得知?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温明诲伸出食指,轻点额边:“自从贺问寻在金玉城内购置了一套新宅,我便知晓了。这便是我的第一条计谋,你作为他的母亲,看看是否能与他寻个时间好好谈谈,让他给贺问寻下毒,不费一兵一卒,此乃上策。若要是后头查起来,就说是她夫郎与她不和,又是她强娶而来,故而特意投毒致死,这就有了合理的说法。”
紧接着,温明诲又道:“若是这位裴公子与你交谈后,太过爱护他的妻主,抵死不从,还请盟主届时出手的时候不要留情。”
很莫名地,一股冷气从裴似锦脚底向上窜。她是一贯知道温明诲此人阴险狡诈,善于利用人的恶欲来做事,当年在万渊盟时便是如此。论心狠,还是温明诲更胜一筹。
……但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再放纵贺问寻如此上蹿下跳下去,迟早有一日,万渊盟当年覆灭的真相会公之于众,她在江湖上的盟主英名将要毁于一旦。
裴似锦闭眼又睁,眸光微颤,缓慢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会对他下手。若他不从,为避免事情败露,我会将他……罢了。你的另一策是什么?”
温明诲阴恻恻一笑,道:“那就故意生事,让贺问寻死于外出任务之中,但这就需要特意布置一番了,得费些功夫,不过这也算是让她死得其所了。毕竟她是为守护江湖而亡,会留下个好名声的。”
她哎呀一声,唇边笑意更甚,道:“小侄女,我这个小姑姑做的,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
道观东北角的院落内。
院落前,谢离愁蹲在地上,用扇子掌控着药炉火候,火光跳跃的颜色映在他的脸上。他一脸怔然,眼里盯着不断向上蒸腾的雾气,耳朵一直留心背后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从里头走出来。
贺问寻朝谢离愁走去,道:“师姐的医术远在我之上,她说,可以勉力一试,助父亲恢复至少五成武功。但介于女男有别,需得你进去来行针灸,师姐会在屏风处相助。”
谢离愁站起身,连道三声好,走时因太过急切而不小心脚踝一歪,整个人往旁倒下。贺问寻一手接住他,手掌抵在他脊背上,他脚上的银铃声玲玲响了两声。
贺问寻道:“你小心些,还要靠你施针呢。”
谢离愁的耳垂上染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粉。他一把用力地推开贺问寻,丢下一句 “知道了”,径直走了进去。
靠在墙角一直喝酒的江多鹤,猫着步子,也想跟着谢离愁的身后溜进去。贺问寻伸出两根手指挂在她的腰带后处,一用力,硬生生地把她往后拽。
江多鹤有些生气地一拍贺问寻的手,不满地道:“你做什么!我就想看一眼温前辈,干什么!有你这么……” 酒意上头,她措辞好一会儿才道:“有你这么不尊老爱幼……不懂得礼数的吗?”
贺问寻道:“师姐在里头施针时,切不可有外人打扰。”
江多鹤道:“……我才不是外人,我是来加入你们这个大家庭的。”想到什么,江多鹤顿时安静了,看看院子紧闭的窗户,又看看贺问寻,欲言又止,小声道:“我有一个朋友,她……”
贺问寻打断:“不要说什么朋友了,楼主只管畅言。”
江多鹤饮下一口酒,酒壮怂人胆,开门见山:“那我就直说了,贺问寻,若是温前辈此后获得自由,我可否……”
贺问寻一听,头皮一麻,不待江多鹤说完,直接打断,拒绝三连:“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
江多鹤恼得一甩手中的酒葫芦,只见葫芦口中洒出一道弧线般的酒液,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她不死心地再问:“真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问寻果断地摇摇头。
江多鹤气得轻功一跃,直接跳到树上,躲在里头喝起了闷酒。
日头逐渐移到正头上,又往西边滑落。
顾玲珑推开门,走了出来,肩上依然是挎着个医箱,道:“温前辈的经脉已全部续上,剩下的就是你助他打坐练功了。”
贺问寻错愕地一挑眉尾,“之前我用了好几天才帮裴郎续接好经脉,师姐你一个下午就……”
顾玲珑拿出帕子擦拭额角的汗,刚刚施针虽非她亲力亲为,但隔空指导,更需全神贯注,长久下来,便深感疲惫。她道:“那是你学艺不精,我早就说了,我的医术在你之上。”
贺问寻拱手道:“师姐医术高明,问寻自愧不如。”
待顾玲珑走后,贺问寻走进房内,室内的药味还久久弥漫不散,窗户只开了一个小口,用以透气。
谢离愁正伺候着温明珠穿上道袍。他将外袍盖住的乌发理出,从怀中拿出一把玉梳将温明珠凌乱的发丝缓缓梳理平顺,将衣领捋平。
温明珠扭头看向贺问寻,嘴角噙笑,伸手,“兰舟,快来为父身边。”
贺问寻细细地打量温明珠。虽双颊依旧苍白,但双眸明亮有神,原先压在他身上的一股很沉的病郁气消散了大半。就连此刻朝她伸出的手,也比之前都刚劲有力不少。
不愧是在原书中有 “妙手神医” 之称,顾师姐一出手果然就是非同一般。贺问寻心想。
贺问寻走过去,握住温明珠的手,其指骨清瘦,指腹温热,原先的寒凉之气已散透。那个病弱、不堪一击的温明珠已经逝去了,即使是着一身朴素的灰青色道袍,也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那股清姿卓绝之韵。
谢离愁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温明珠柔软的手掌覆在贺问寻的手背上,问:“那本《迢月心经》你如今练到第几重了? ”
贺问寻道:“母亲留给我的那本心经,我目前还停留在第七层踏月寻芳,不知何时能突破练到第九层江月映辉。”
温明珠道:“练功一事,成在机遇,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便会有堕入走火入魔之危。你不过十九岁,便练到第七层,如今这般卓越不凡,我很开心。”默了默,他又轻声道:“妻主也会很开心的。”
贺问寻道:“若是母亲知道,我会用这心经每日助爹爹打坐练功,她会更开心。”
一晃九日过去,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男子从院中走出,其步履沉稳,腰腹挺直,光是闻呼吸之意甚是觉得均匀有力。
温明珠走向贺问寻,张开双臂抱住她。凉风带起他的帷幔,贺问寻只觉眼前白蒙蒙一片,耳边是父亲的清润声音:“这几日的练功打坐,已让我非从前之态。”
他偏过头,隔着帷幔亲昵地贴了贴贺问寻的脸颊,手扣紧了她的肩胛处:“然,温明诲此人狡诈非常,你需得注意。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很多东西,其中有……我为妻主所画的肖像,还有很多很多,我需要回去找到它们。你离家的时候很小,应当不记得她是何模样了吧。”
贺问寻温声道:“父亲此次回去,多加小心。母亲的样子,到时候等真正的阖家团圆之时,父亲再描绘给我看就好了。”
温明珠松开贺问寻,又抬起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强忍内心的不舍,转身离去。
谢离愁跟在温明珠身后,途径贺问寻时,俯身一礼,轻轻道一声“保重”,便快步跟上。
温明诲站在阶梯山路的最下方,她沉默不言地看着温明珠,谢离愁一同上了马车。忽然,她察觉到有一道极为强烈的、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太阳穴灼烧出一个洞来。
她偏过头去看,却只能看到在微微晃动的树枝,连带着上面摇摇欲坠的叶子也一并摇曳着。
第51章 断绝关系
是夜。
当剪烛刀向下一压, 屋内的最后一丝烛火熄灭时,一片宁静。伴随着袅袅银铃声,谢离愁从里头而出,将门阖上, 对守在门两侧的侍从道:“温哥哥已歇下, 无事不得喧哗。”
“是。”
谢离愁离开此处, 照旧走在一条僻静小道上,蓦地只闻锐响四声, 四支箭矢分别从不同的方位破空而来。
他脊背生寒,靠着本能地一个当空鹞子翻身, 躲过这四支箭矢。但紧接着又是数十支利箭,谢离愁避而不及, 有一支擦着他的纤弱脖颈处,一道锋利的血痕陡然而现, 血液向外渗出。
五个黑衣人立在墨色当中,将谢离愁包围了起来。他并未随身携带任何武器, 赤手空拳难敌五个魁梧娘子的攻势。
一掌击中谢离愁的脊背薄弱处,他闷哼一声, 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旋即,他被人反手擒住,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