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见到了一个人,他才知道原来先生是不一样的。
他第一次见到人可以不虚伪,可以随心而为,她不在意阴谋阳谋,也不觉得人心可怕。
她说,世间之事总归脱离不了执念二字。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欲临。’都是执念,既是执念又何分高低?
是以她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亦是如此,可每次她都冒着杀头的风险挡在他面前。
她说她是顺着天命救他,不必记挂于心,她觉得所有事都是天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要救他亦是天命。
他记得那年禁足下了大雪,她提着一盏灯,在天还未亮时敲了敲他的门。
她站在门外,斗篷和乌黑的发上皆沾了雪,呼出的气都染了白霜。
她发间带雪站在檐下,颇有风骨,举着手里的灯,“簿辞,下雪了,可要出来赏雪?”
从来没有人欢欢喜喜叫他赏雪,他也从来不在意外头的天是下雪还是落雨。
因为对他来说,下不下雪无关紧要。
他不喜欢雪,但也无所谓赏不赏雪,他不喜欢的事情多着,还不是要一一去行。
他生来,就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候。
他接过她手中的灯,“先生怎么回来了,皇兄那处热闹散了?”
“这戏看了几回,也总归是那样。”她眉眼带笑,显然不将太子府放在心上,“我瞧着下了雪,便早早赶回来,免得你一人观雪,太过无趣。”
她与他一道往外走,雪下得很大,片片飘落而下,入目一片白色。
她看着落下来的雪,看向他,似在观察他的喜好,“簿辞可喜欢雪?”
他微微摇头,“下雪下雨与我并无分别,先生喜欢看雪?”
“我可不喜欢,我往日最是怕冷,是以落雪天皆是搬进屋里,从不敢在外头过夜,怕冻坏了枝……身子……”她欲言又止显然极为怕冷,如今克制不住冷到打颤。
他脚步微顿,“先生,雪日寒冷,不如回屋饮杯暖茶。 ”
“不……不必。”夭枝当即开口,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往前张望了下,“我们再往前走走罢,我看往日那些话本里写过,雪日里待久了,便能看到白了头的样子。”
他虽广为涉猎,但并不看话本,他缓声问,“先生,要与我一道白头吗?”
夭枝微微一顿,面色微热,可下一刻却似想到了什么,抬眼看来,眼中难掩几许哀伤,那样子似乎他好像没有多少日的活头一般。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脚下踩出的脚印,“自然,先生自然想看看你白头的样子……”
他不知她因何感伤,来日方长,她永远会是他的先生,“以后先生也能看到,日子长久,总会到白头那时。”
夭枝却没有回答,她静默下来,似乎很难受。
她生得极为白净,便是落下的雪也逊色几分,显得她越发白净剔透,她久居山间,不似尘世之人,一言一行皆与旁人不同。
或许她算到了什么……
他与她一道往前走去,却看见了远处雪地里一条条雪雕的鱼,胖乎乎的活灵活现,如同他湖中养的鱼一般,还有许多小玩意儿,衬着这落雪之中竟有了几分生趣。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却见她手上冻得青紫,而她似乎并无感觉,只是笑起,“我知你往日生辰都极为热闹,如今自然也不能马虎,我寻不来这么多人,也做不出什么好看的雪雕人,便只能做些鱼儿猫儿的小玩意儿予你热闹热闹,如今你还在禁足,待到出去后就不会如此将就了,自然会比这样热闹。”
怎会是将就?
他是收到过许多生辰贺礼,也有许多人庆贺他的生辰,可何人会花上几个时辰做这雪堆?
往日旁人送的,皆是希望他能看见,能记着人给予他们好处。
唯独她偏生喜欢吃力不讨好,送的还是不留痕迹的,雪一化便全没了。
这天下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生辰,也更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禁足的皇子。
他往日对上这些,自然能说上许多场面话,可如今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费心雕琢的一条条鱼良久,“谢谢。”
他自幼便长袖善舞,从来信手拈来的话,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未带暖炉,伸手握过她的手,果然冰冷入骨。
他握着她的手,不由想问,“先生,这样的生辰礼物是只送给我一个人,还是也送给过旁人?”
夭枝被他暖和着手,才感觉到枝丫……额手,慢慢恢复了知觉,她虽是草木类的玩意儿,但多少还是能感觉到冷的,如此确实温暖许多,见他这般问,不由笑了起来,“自然是只送给了你,旁人我又怎会这般费心。”
他闻言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可他还是有戒心,也不轻易相信人,笑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眼中慢慢收敛笑意,面上却不显,“先生为何对我这般好,我一个闲散王爷也给不了先生什么。”
她却并不在意,搓着自己的手取暖,“无需你给我什么,簿辞,今日是你生辰,你只要开心便好了。”
这样的话,已经没人与他说了……
他在这世间,早已知道雪日的寒冷,自他幼时便知晓,他本是不喜欢落雪,可不知为何,如今看着这雪天竟不觉寒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雪雕的胖鱼儿分外可爱。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像在确认,“先生屡屡来看我不怕威胁性命吗?若是……若是皇兄,先生是不是也会如此吗?”
她不假思索,“不会,我只会待你如此。”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认真道,“只是这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簿辞,倘若真的威胁到我的性命,我亦是没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会为了旁人牺牲性命的人,这天下也没有什么是比我自己更重要的。”她坦荡如砥。
她越是这般说,他才越相信,她冒险前来替他雕了这么久的雪雕,是真的只为了让他过生辰。
他在皇宫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他们所言所行,皆有目的,连他都不例外……
见得多了便也习惯,如今这般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他不由笑起,话间坦然,“我亦如此。”
可她好似并没有做到,她明明说过,若威胁自己,她必然明哲保身。
可她在雪地里一家一家地求,又一家一家地失望而归,最后闯了天牢,冒着必死的风险救他出来,一命换一命。
她说她不在乎关一辈子,亦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她说不必放在心上,就可以不放。
就如他说,他亦是如此时,也还不知道,他根本舍不得。
那日东宫内送来的鱼儿玉雕和木匣,他看了许久,他也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打开。
因为以他对她的了解,她送来的东西,必然是有把握让他去见她。
她这样预知后事的能力怎可小觑,只要打开了,他就有可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他闻到血的味道,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
他看着盒子里的断指许久,凡是她的东西,他皆知道,无论是她喜欢的吃食,还是她喜爱的衣裳。
可如今这断指,却叫他怎么都不愿相信。
她为了皇兄竟然做到这般地步,断指之痛,终生残缺,她也不在乎……
他猜到自己打开之后一定会去赴约,可不曾想到盒子里竟真是她身上的东西。
他看着断指,从天亮到天黑。
他输了。
无论如何,他都会去。
这是他经年来,唯一亲近的人。
他终究不舍得她死……
他甚至不希望任何人能比他与她还要亲近,他不希望她眼里有任何人。
他惯来隐藏自己的心思,便是心中所想也都是克制。
他唤她先生,也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叫任何人知晓软肋,包括她。
如今这一去,只怕是藏不住了。
她总觉得他平静,做什么事都平静。
其实唯有大失所望才会平静,他失望了太多次,才会如此平静。
平静到她说不想让他做皇帝,没有太多感触。
平静到她要杀他,亦没有太多感触。
或许他早就猜到,在他看来的交心,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
他唯一庆幸的是,从来没有在她眼里看到厌恶二字。
即便她要帮太子杀他,还愿意大费周章地想个神仙历劫的理由哄骗他,让他安息。
他自来安静克制,到如今死字当头,亦是平静。
他这一生筹谋已久,可想得到的,终究都得不到。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自幼便如此,如今是他唯一一次仁慈,他想便算了罢,她往日总归是真心待过他,即便如今已如雪化为无痕,可他记得……
她能为皇兄做到如此,他又怎么不算输?
他自幼克制,此生唯一任性,大抵就是在她这处罢,他就是不愿意杀她,他就是在赌……
可惜,结果总不尽如人意,他从来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救他的是先生,杀他的是相师,不是他的先生。
他感觉到最后一丝疼痛慢慢变轻,不由抬手去描绘她的眉眼,他想记住她的样子。
他不明白,他身处天牢时,她为何没有说到做到明哲保身,何苦一家家求。
她那时若是真的狠心不来便好了,他也不至于对她狠不下心。
她没有做到,他也下不了手,他舍不得她死。
前有周公解梦,后有先生造梦。
也是一桩美谈。
只是无论是周公,还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假的总归成不了真……
白马春衫慢慢行,蝇营狗苟兀穷年。
终究还是两路人。
第84章 常坻视角含上卷结尾(可自行选择购买)
他叫常坻,他的父亲是宫中太医,可却在宫中被杖杀,给的理由是私通宫女,秽乱后宫。
他父亲为人正直,清清白白,这话出来谁都不信,可连冤都没处诉。
这是天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如何敢多问一句?
他记不清楚太多,他那时也不过稚儿,他只知道那日家中如天塌了一般,母亲哭得歇斯底里,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吃的骨头都不剩,若能不进宫去,虽无前程,却能留性命。
幼时的光景太过模糊,随后母亲改嫁,他被接走,养在舅舅名下,可舅母并不喜他,诸多为难于他。
这些他从来不敢说,寄人篱下只能逆来顺受,他亦不敢争抢。
舅母的孩子出生后,他便过得更难了,母亲未曾回来看过他,但他也知道这世道艰难,她一个妇人家又能如何?
十岁时,舅母怕他长大争抢家中的药堂,寻了个理由将他赶了出去,舅舅没吭声,他知道舅舅已是仁至义尽,且他还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替姐姐将孩子养到这般大,已是顾念姐弟情谊。
这世道艰难,谁都有难处。
舅舅将他托到了一处府中做下人,家中虽都是行医,可他并不通医术。盖因舅母在,他在家中从来都是干脏活累活,连医书都碰不得,连字都不识一个。
他这辈子没前程,大抵就是做个家丁,逆来顺受过一辈子。
他才十岁,这府中不大,老油子却极多,重活累活都扔给他干,他一个孩子说话没份量,也没人会替他撑腰,他是被家中卖来的,便是打死了累死了也没人会管。
这年腊月他生辰,他还记得娘亲说万事都可以马虎,唯独生辰这一日不可马虎。
他特地早早干完了活,求了半日假,准备出门吃碗长寿面,才走在街上就被一群乞丐盯上了荷包。
那些小乞丐欺人,一拥而上争抢他手里的荷包。
他死命挣扎,挨了不少拳脚,却也抢不回他的荷包。
被拳打脚踢几番之后,他满脸是血,终是受不住松开了娘亲唯一留给他的荷包,看着他们满足大笑着散去。
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他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孩子,满心的无助和绝望,让他觉得一切都不会好了,还不如冻死在这雪天罢了,也免得往后无穷无尽的苦,
日子仿佛也永远不会好起来。
无人敢管他,路上的人皆是避着他走,唯恐招惹了麻烦。
忽而,他感觉面前走近一个人,有伞遮在他头上,掩去落雪。
他停止哭泣,一抽一抽地含着眼泪抬起头,便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离的小公子,锦衣玉带,撑着油纸伞看着他。
小公子年纪极小,便已有了生人勿近的气度,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沉稳,一看便是人中龙凤,稚嫩的眉眼看着会有几分漠然。
他有些害怕这些贵人,微微往后缩着身子。
对面的小公子却伸手将沾血的荷包递到他面前。
他一时愣住,当即伸手抢回荷包护在怀里,眼泪不住往下落,哽咽开口,“谢谢……谢谢小公子。”
小公子看着他,平静开口,“我有两条路供你选,一条我予你钱财,保你一生荣华,取之不尽,除非我死。”
他茫然睁眼看向他,连哭都停住了。
小公子继续道,“另一条路习武识字,进宫谋前程,只是跟着我九死一生,说不准哪日便没了性命,你且想好。”
他不知这小公子为何说这番话,只知道他必然不骗人,因为他说话间已然递来一叠银票,他从未碰过银票,且还有这么多,恐怕他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微微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带血,全是伤。
他要进宫!
哪怕宫中会吃人,他也不怕。
他收回手,坚定道,“我要跟着公子。”
小公子却没将银票收回去,而是放在他手上,“我让你去做到第一件事,就是把方才乞丐加在你身上的拳脚还回去,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受你的拳脚。”
他眼中还是懵懂,下意识接过一叠银票,他不懂小公子的用意,凭着本能便去做了。
可人单力薄,他便花了少许银钱,雇了几个乞丐,将那几个小乞丐好一通收拾,便回去复了命。
这是小公子交给他的第一件事,虽说没到完美,但多少也办成了。
小公子看向他,淡淡点评了句,“还算可以,只是用钱取之乃是下乘之法,往后不可再用。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驭人,不要把任何人变成你的对手,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你最趁手的工具,与之敌对,不如抓住其在意的点诱之,攻心才为上策。”
小公子看向桌上如数还在的银票,“要钱财有何用,没有能力依旧守不住,就像这个荷包,你要做的就是足够强大,强大到旁人不敢觊觎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