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她问他,“若是谢琅不测,你会为了他不顾自己的性命么?”
他笑着刮她的鼻子,“静临,我是个生意人,满脑子都是算计,哪有你想的那么好?你放心,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又骗我!”
静临忽然恨恨道,捂着脸呜咽出声。
冯象山顿时不知所措,“诶呀!我是不是说错了话?弟妹你可别往心里去,我这人就是不会说话!”说着回屋唤出了花昭,小声道:“周姑娘快帮我劝劝。”
花昭过来却比静临哭得更大声,“呜呜呜……我敢说,他、他这会儿一定也是想着你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陆梦龙早就把我忘了,他心里都是姓孟的!……”
第124章 流言不足畏,可畏是人心
昌启帝早上下旨将谢琅下狱,晚上就派了宫人提着礼物登了刘阶的门,赐玉如意一对、蜀锦十匹、黄金一百两,以示安抚。
刘阶第二日早起进乾清宫谢恩,当值的太监模样俊秀,举止斯文,笑着说皇上昨晚看书到深夜,这会儿还没起来,劳驾阁老移步暖阁等候。
刘阶素来瞧不起阉人,见这太监不过是蓝袍随从,答对之间却像是颇有文气,因就多看了他一眼,问道:“皇上看的什么书?”
这太监哈着腰,答话十分恭敬,“回阁老的话,皇上昨晚看的乃是一本时下极畅销的新书,名为《内官要典》。”
“哦?”刘阶闻言不由挑眉,盯着这太监又多看了几眼,末了哂道:“皇上看后都说什么了?”
乾清宫寝殿内,昌启帝正在为昨晚新制的条案刷桐油,殿内门扉大敞,一阵阵带着油漆味道的穿堂风将殿里吹得寒意逼人,宫人脸色俱都冻得发青。
年轻的皇帝早起新服了方士进献的金丹,此刻只觉得五脏六腑燃烧着一团火,唯有手下的木具和殿中的寒风能令他灵台清凉。
见柳文彦过来回话,昌启帝说的第一句话与刘阶如出一辙,“元辅大人说什么了?”
柳文彦忍着刺鼻的油漆味,勉力让自己看起来神色自然,“刘大人倒也没说什么,不过是念了一句诗。”
“什么诗?”
昌启帝停下刷油漆的动作,眸中射出一股好奇的光芒。
“是诗经中的两句,’匪教匪诲,时维妇寺‘。”
“扑通”一声,油漆刷子被昌启扔进桐油桶里,几滴油迸溅出来,污了他身上单薄的脂色中衣。有一滴溅入柳文彦的右眼之中,他嘶地抽了口气,却是不敢君前失仪,只能咬牙忍着剧痛,使劲瞪着眼睛,任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皇上”,柳文彦见昌启抬步就要往暖阁去,赶紧劝住,“奴婢听说元辅向来是最注重规矩的,您还是换一身干净衣裳再过去罢!”
天启“嗯”了一声,回身由着他服侍穿衣。柳文彦已被眼中的桐油熏得涕泗横流,昌启垂眸瞅着他这狼狈样,忽然问道:“你在内书房学过诗经?”
柳文彦泪眼朦胧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是成年后净身的,之前在徽州读书。”
昌启恍然大悟,“你就是郑珏说的那位解元郎吧?”说罢上下打量他,像是十分稀奇,“你怎么不继续考功名,反倒是净身做了阉人呢?”
柳文彦心中一动,当即跪在地上痛心疾首道:“奴婢乃是为奸人所害,还请皇上为奴婢做主!”
“哦?说来听听。”
昌启已经穿好了衣裳,闻言来了兴致,又坐下听他添油加醋、连篡带改地将段不循如何逞凶的前后给说了。说罢伏地而哭,那哭声发自肺腑,真是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不料昌启听后竟抚掌大笑,“阉得好!阉得妙!”
柳文彦还以为今日沉冤得雪,不日便能手刃仇敌,岂知皇上竟然是这个反应,不由吓得止住哭声,拿眼偷着瞅他。
昌启不知为何龙颜大悦,竟然又伸手将他拉起来,双手在他的脸颊上拍了两下,笑道:“进宫伺候朕,委屈你了!”
柳文彦脸都吓白了,腿一软就要再跪下去,口中一迭声地“不敢”,“无论前朝后宫,天下臣民都是皇上的奴才,能进宫伺候陛下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奴婢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委屈。”
昌启哈哈大笑,拔萝卜一样薅住他的脑袋,制止了他下跪的趋势,“你可比那些只会死读书的呆子好玩儿多了!去,帮朕把剩下的油漆都刷了,刷完再赋一首七律,就以’喜得解元郎入宫乃赋‘为题吧,朕回来前你可得做好了,否则,朕将你上面这颗头也阉了!”
刘阶在暖阁候了昌启一个多时辰,心中颇为不耐,嘴上虽不说什么,面上已现出了焦灼的神色。百无聊赖之际,便起身到多宝阁前看上面陈列之物,见了满眼金玉珊瑚,心中愈发不喜。
忽听身后有奇怪的嗤嗤声,猛地一回头,却是昌启帝在捂嘴憋笑,不知已经偷着在他身后看了多久。
堂堂天子,九五至尊,行事竟然如此轻薄,刘阶简直要气炸了肺,一瞬间脸色几变,真是一忍再忍,方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后退两步行礼道:“陛下。”
昌启笑嘻嘻地一摆手,“刘先生快免礼!”
刘阶再生气也不敢在他面前托大,依旧规规矩矩了行了礼之后,方才沉着脸在太监搬进来的椅子上坐了。谢过赏赐之恩后,自然说起昨日之事,“纠劾失职、监察百官乃是言官分内之事,给事中即便有错,也该交由吏部处置,若有罪责,再交三法司审查定案不迟。陛下直接将其关押入诏狱,恐怕会令朝堂上人心不安啊。”
“唔”,昌启若有所思,“刘先生所言有理。”
刘阶心里顿时一松,心头的火气也消退了不少。
先皇脾气暴戾,待人极严苛,对太子犹甚,晚年因服用丹药性情愈发难以捉摸,太子稍有不合他心意处便会招来打骂。刘阶做帝师时心里其实是颇同情昌启的,每每先皇问起太子课业,他都会尽量美言几句,因而也就与惶惶不可终日的昌启结下了一份师生情谊。
昌启做太子时一直生活在他父皇的阴影里,一朝登临宝座,御极宇内,肆意妄为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刘阶心里想着这些,一边用目光殷殷地注视着年轻的皇帝。见他衣衫单薄,不由开口劝道:“如今天气依旧寒冷,皇上不该急着脱掉冬衣,该为天下臣民保重龙体才是。”
昌启蓦地笑开,“朕昨日也是随口一说,这些小事不必过问朕,刘先生与郑珏斟酌着办就好。”
刘阶笑容顿时一僵,“皇上……”
昌启却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先生勿怪,朕昨夜睡得太晚,此刻真是困极了,就不留先生用中饭了。”
郑珏从东厂过来乾清宫,进殿前先召孙宝昌问话,“皇上见过人之后什么反应?”
“没看出高兴或是不高兴,就只是笑着与左右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元辅总想教朕点什么!’”
郑珏闻言不由微笑,又问:“柳文彦如何?”
孙宝昌笑道:“儿子正要与干爹说呢,这可真是奇了,咱们皇上平时最是不喜欢读书人,却是对他另眼相待。今儿早上奴婢亲眼看见的,皇上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竟然还伸手摸了他的脸!”
“是么。”郑珏笑容微敛,“你发掘了一个人才啊。”
“哪里,还是干爹点拨得当。”
郑珏扫了他一眼,顾自往殿内走去,“他既身怀异宝,咱们也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也该将那宝贝用起来了。”
“是。”孙宝昌收起笑容,“儿子这就去办。”
-
静临带走了几乎全部现银,段不循手中剩下的除了田庄地产就是百十来个旺铺。
他的铺子个个都是会下金蛋的母鸡,铺中掌柜伙计又都能干,早就惹得商会众人垂涎不已。只是众人皆知一个道理,旺铺不转让,转让的就不是旺铺,因而也就只能想想,从来都没有想过真的能从他口中夺食。
是以,周友臣刚开始得知他转卖铺子的消息时还以为是讹传,等得到了本人的亲口确认之后,又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诈,当面没有把话说死,背地里却找人暗中调查。
段不循一副愿者上钩的姿态,他手底下的人也都个个嘴严,周友臣打听了一溜十三遭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心里的疑窦愈发茂盛,虽然馋的要命,却是迟迟不敢下手。
清明节前后,京城里突然流传开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商会中人无不津津乐道,却是没有几个人真信的,不过是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周友臣听后却是一拍大腿,觉得自己总算是明白段不循为什么忽然转让铺子了。其余几个意向买主莫不如此,这几天彼此试探,都怕这个便宜被别人抢先,又都想趁火打劫,再往下压一压价钱。
周友臣抻了几日,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与段不循约定了地点后欣然赴约。
段不循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一年之内不能将契书公之于众。
周友臣听得胆战心惊,愈发觉得那耸人听闻的传言是真的,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畏惧。
段不循瞅他执笔的手都在发抖,不由笑道:“周兄,富贵险中求,眼瞅着这泼天的富贵就要轮到你了,还犹豫什么?”
周友臣咬着牙按下了手印,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先前还想试探他几句,装作老友的样子问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此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将契书揣好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天宝阁。
冯时一臂拦住他的去路,在他耳畔沉声道:“咱们这样的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周老爷既得了这个便宜,就得记得答应过的话,若是到日之前将这桩事泄露出去,小心你的妻儿老小!”
周友臣险些吓尿了裤子,忙不迭地答应,“不敢、不敢!”
周友臣走后,段不循先后又在天宝阁中会见了好几位朋友,几日之内就将手底下的铺子卖出了好几番,除了新开的玉颜堂之外,旁的尽数出清了。
-
对于近日甚嚣尘上的传闻,刘阶一开始也是不信的,直到知晓了这传闻的来路,以及皇上身边那脸生的俊秀太监姓甚名谁后,他也不由在心里犯了嘀咕,思及段不循初入国子监时的种种表现,愈发怀疑起他来。
段不循自然矢口否认,直说流言荒谬不足为信。刘阶不置可否,却以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冉静临一走,段不循没有了后顾之忧,于谢琅一事上分外执着,逼得刘阶焦头烂额,却又不敢真的拿他如何。
若是有办法,刘阶也不想放弃谢琅,可皇上近日愈发阴晴不定,令他这个老师都猜不透,郑珏又如毒蛇一般咬住谢琅不肯撒口,意图借机削弱自己的势力。刘阶心里实在不甘,思来想去之后,还是预备求稳,只当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谢琅这枚棋子虽然可惜,到底也不能为他影响了大局。
如今郑珏放出这样一个消息,正好给刘阶拿捏段不循提供了方便。
“不循”,刘阶和颜悦色地与他讲明利害,“传言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信不信。自然,为师是不愿意相信的。”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这滩浑水中,没有一条鱼是因为身上不干净翻白的。大伙都不干净,不过是看势在谁手中而已。权势在手,这些不干净就叫做手段,一旦失势,这不干净就成了把柄,有朝一日会将人置于死地。
段不循手上有刘阶的把柄,如今刘阶也有了他的,不同之处在于,势在刘阶这方,段不循须得仰仗着他方才能有活命的余地。
若是他不知好歹,一意孤行,在扳倒刘阶之前,恐怕是要先命丧黄泉了。
他是个生意人,这个简单的道理,刘阶相信他能想清楚。
果然,段不循听后久久不语,良久后方才深吸一口气,“老师,若是学生能将清和救出诏狱,三法司那边……恳请老师高抬贵手。”
刘阶望着他高大的身材忽地长揖到地,在自己这个瘦小干瘪的小老头跟前弯成了一只大虾米,不禁愉悦地笑了,“这是自然,为师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事在人为,不循愿意一试。”
刘阶一哂置之,“好啊,那老师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125章 财帛动人心,酒菜暖人腹
常言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普天之下没有人不爱黄白之物,就连皇帝都不例外,郑珏更在其中。
孙宝昌一开始很想替郑珏回了段不循的请托,直言道:“段大官人,郑公公想要的可不是银子。”
段不循笑眯眯地递上一张银票,他一眼扫过去心里顿时痒起来,思及郑珏事前吩咐,只好忍痛拒绝,“非是咱家不帮你,实在是公公事先说得明白,您也莫要为难我们底下人。”
段不循看了眼冯时,冯时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在孙宝昌面前抖落开,晃了晃。孙宝昌看清楚那上面的数字后,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何?”
孙宝昌颤抖着手接过这张纸,又颤抖着手将这张纸呈递到郑珏面前。果不其然,郑珏先前还笑着摇头,说段不循这是病急乱投医,竟然想到了贿赂自己,可见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刘阶那老儿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翻起脸来却最是无情云云。
待到看清了那纸上面的字后,他面上的笑容便一下子凝固住,眸光变得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