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毫不气馁,娇笑一声,继续磨:“实不相瞒,奴家便是孝亲娱佛节上有幸得了曲县令亲自颁奖的魁首,略有一点小名气,或可助店家的生意再上一层楼。”
掌柜的嘴角矜持的弧度终于变大了些,“原来是您,失敬、失敬。”
静临很受用,等着掌柜的下话。
……于是便没有下话了。
掌柜的低头,将算盘珠子扒拉得山响,一抬头,还是那个矜持的微笑,“三两纹银,概不赊账。”
静临暗自呼出一口气,努力维持笑容的自然,“那好吧,只是东西太多了,我们几个拿不动,掌柜的可否派人送货上门?”
掌柜的点点头,“自然可以,只需一钱银子,加起来一共是三两一钱。”
静临的笑僵硬地尬在脸上,“这样啊,那不用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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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店门,翠柳忿忿道:“这掌柜的也太死心眼了!咱们买这么多,竟一点都不肯让!”
静临回头瞅了眼那敞亮的临街五间大铺面,那高起的月台,叹口气道:“人家不稀罕呗!”
“那你刚才怎么不奚落他几句,瞧他得意那样,真气人!”
“嘴上逞威风有什么用,他现在瞧不上我,不定哪天我名气大了,真有合作的一天呢!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伤了日后的和气!”
翠柳撇撇嘴,“说得好像是真有那么一天似的!”
静临不服气,“怎么没有!你瞧着吧!”
银儿打断她俩斗嘴,“你们俩谁能帮我拎拎这个?”
俩人一回头,这才发现银儿一个人拎着那一大包胭脂水粉落在了身后,正累得一脸哀怨。
“诶呦!这么重的东西,怎么教姑娘一个人拎着!”
静临和翠柳面上的笑意还没有绽开,不知道打哪里冒出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竟直接站到了银儿和她们中间,一伸手,便将银儿手中的包裹抢走了,递给身后的随从后,这人竟又拉起银儿的手,“啧!这么嫩的一双小手,都给勒红了,真教人心疼!”
银儿慌乱之下顾不得包裹,急忙抽回自己的手往后躲,翠柳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她身前,当胸便推了那男子一把,“瞎了你妈的狗眼,敢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姑奶奶拽你到衙门吃板子!”
她推完了人,便冲向这人伸手,劈手去夺他随从手中的包裹。
方才那一下被她推中是冷不防,现下有了防备,几个豪奴虎视眈眈,怎肯再让她得手?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一个背后伸出一脚,一个趁不备推搡一下,翠柳便被几个人团团围住,老鼠被猫戏一般不得脱身。
静临见势不妙,一边和银儿拼着去拉人,一边扯起嗓子开喊,“救命啊!”“抢劫了!”“地痞无赖调戏良家妇女!”
……
府前街熙熙攘攘,不用她们喊,往来的路人自然早就看到。
他们不认得这三个姑娘是哪个,却认得作恶的姓甚名谁,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吆喝一声的。
静临三个便被人团团围住,虽都使出了平生最泼辣的本事,却还是敌不过对方人多,便吃了暗亏,被人上下其手摸了好几下。
混乱之间,静临的头发散了,衣裳乱了,精心养护的指甲劈了,狼狈情状更胜面临柳祥的那次。
本以为一切都好了,怎么还是这样!
静临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绝望,看着银儿和翠柳同样蓬头泪面,手便向银儿脑后伸去,下一刻,那银制的素簪便到了手中。
瞄着一个胸口狠狠刺去——静临分不清是谁的,也来不及想后果,满脑子都是“刺到一个就赚了”。
可惜力度不够,衣裳刚透,力气就竭了;准头也不够,刺中的不适那领头恶少的胸口,而是他阻挡的小臂。
柳金龙吃痛,嘴角忍不住咧出个狞笑,“小婶娘,你挺有劲啊!”
静临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脑,就说他这双老鼠眼怎么似曾相识,却原来是柳祥那畜生生的好儿子!
柳金龙得了柳祥的嘱咐,不敢直接找冉静临的麻烦,今日见色起意,也是冲着银儿,想着顺带找冉静临些晦气罢了。只是没想到手下没轻重,竟闹成现在这样子。
他混惯了,不如他老子知道天高地厚,被静临扎这一下,便更激出一股畜生的凶相,劈手夺过静临手中的银簪扔到路上,逼上前去,恶狠狠道:“不知死活的小娘们儿!等会有你们好受的,都给我带走!”
狗腿子们得了主子的吩咐,呶呶地便将三个姑娘拉扯着往府中走。
“大胆!”
四十来岁的男声,短暂地喝住了一群人的作恶。
静临三个急急回头去看,却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看着有点面善,像个读书人。
“滚滚滚!他妈的多管闲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一个腿子推了曲县令一把,推得柳文龙霎时出了一头冷汗!
“住手!”柳金龙大喝一声,反手就给了那奴才一个大耳刮子,“瞎了心了你,这是曲大人!”
“啊?”
那狗腿子挨了打,尚且懵着,柳金龙已经苦着脸凑到曲县令身前,小声求道:“曲伯父,您没事吧?小侄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您饶了我罢!”
“住口!”
曲县令狠狠瞪了他一眼,“带着他们,滚去衙门领板子!”
柳金龙如蒙大赦,弯腰打拱,“噯!这就去、这就去!”
曲县令不看他们,却弯腰捡起地上的银簪,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拭干净,走到银儿跟前,轻轻插到她头上,“银儿姑娘,受惊了吧?”
银儿的眸子由惊转惑,“曲大人?”
她记起来了,孝亲娱佛节那晚,便是曲大人点了她的榜眼,还亲自将三两银子的奖赏递到她手里的。
“民女拜见曲大人,谢——”
银儿下拜,话还没说完,人便被曲县令一把托住,“快快请起。姑娘如此着实令曲某惭愧,在我治下发生如此恶劣之事,是长官无能啊!姑娘放心,那些人,本县定会着重惩治!天色也不早了,父母定然已在家中等急,你们乘我的马车回吧!”
“这怎么行?”
银儿急道。
曲县令摆手,“无妨,快上车吧!”
静临和翠柳先上了车,银儿最后,回头看向曲县令,满是泪痕的脸漾出感激一笑。
曲县令目光温存,指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银儿,“别哭了。”
银儿的脸一下子红了。
车上,静临和翠柳惊魂未定,银儿却忽然道:“曲大人还记得我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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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张胜登门,给静临送了一幅画。
“这是小人特意请一位擅长丹青的画师画的,您过目,行的话,就拓到绸布上做招幌。”
画师自然擅长丹青,这不是废话么!
静临腹诽,还是感激地接过那画来看。
只一眼,“这……”
张胜一笑,“冉姑娘莫要多心,这画师在孝亲娱佛节上见过姑娘,惊鸿一瞥,便记住个大致,您看看,画得可还像吧?”
这画上的静临是个侧身的剪影,没有清晰的五官,可只靠着一个眉眼鼻唇的轮廓和身形,就已经足够传神了。
静临也想过将自己画到招幌上,可又怕太过招摇,就没提。想着教画师随便画个过得去的仕女图便罢了,却没想到这画师心思这么精巧,想出了如此两相得宜的办法。
张胜看出了静临的满意,心中也得意,“若是姑娘满意,小人便找人照这个制作招幌了。”
静临拿着这画爱不释手,看着看着,忽然又觉得这画师还是太实心眼了些,她是身量不高,就不能给画高一些?
不好意思与张胜说实话,便道:“色彩的一些细节,似乎还可以完善。张大哥,可否劳烦您,约这位画师见一面,我当面与他说更方便些。”
张胜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好啊!”
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这画师很是紧俏,小人须得提前知会他一声,约好了时间地点,再来告知姑娘可好?”
静临自然说好,热情地留饭,张胜坚推,一脸喜气地告辞回府去了。
静临将这位热心肠的同乡一路送到大门口,看着他瘦成猴子样的背影,趿拉的走路姿势,不禁暗暗告诫自己:人不可貌相啊!
第28章 辱斯文曲炎诱孤女,荐良医静临谢王婆
衙门里头的人到王婆家相请,静临颇觉意外。
反问那差役,“官爷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差役笑笑,“上面的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做。姑娘空的话,就跟小人去一趟吧,车已经备好了。”
他说完,看看银儿和翠柳,又补了一句,“夫人说了,冉姑娘是贵客,冉姑娘的朋友也是。若不嫌弃,可以一同去坐坐,园子有新塑的冰雕。”
静临用目光询问翠柳,翠柳一缩肩膀,意思是我可不去那地方。
银儿附在她耳旁悄声笑语:“你不是想当官太太吗?不如去看看旁人怎么做的,也省的将来发怵。”
说完便拉着翠柳到静临身边,“正想去看看冰雕呢!”
曲县令祖籍山东临清,宛平为官,身边带着的家眷不多。许是为了彰显清廉,也没有另辟宅院,夫妻二人就住在县衙后院,前署后宅,倒也简单便利。
不过,宅子虽简单,室内布置却别有洞天。
丫鬟将棉布帘子打起,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暖得静临打了个激灵。
“是地龙。”
银儿悄声向静临解释。
静临不禁暗暗感叹,原来北方的冬天也可以这么温暖,什么时候自己有了银子,也给屋里装个地龙。
热气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龙脑香气,静临循着气味看去,果然见到三折屏风前的高几上摆着一盏九层博山炉,正袅袅地烧出银子的味道。
曲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笑着从里屋出来上房迎客。
她穿得颇素,一身鸦青色暗紫边的缘襈袄,不显山不露水的款式和颜色,质地却是上好的锦缎,暗暗彰显出贵气来。
静临赶紧福身行礼,下巴微收,眸子垂着,“见过夫人。”
翠柳平日大大咧咧,到这儿便显得拘束,银儿亦局促不安,只亦步亦趋地跟着静临,看她怎么做,自己也依样画葫芦。
静临从前也没接触过这些达官贵人,柳兰蕙那样的人,已经算是她见过的最体面的妇人了。县令夫人,还是个首善之地六品县令的妇人,对她来说无异于天潢贵胄。
不过,她似乎天生便长于应对,特别是应对这些身居高位之人。
曲夫人人老珠黄,容貌不佳,唯一可彰显的就是一个“贵”字,静临的面上便显出“怯”,以免教她的贵落了空。
“快别讲究这些虚礼,天儿冷,坐下吃盏热茶暖暖身子。”
曲夫人声音含笑道。
静临感受到她的目光在自己三人身上的短暂停留和撤退,这个时候,怯便该收收,太过了,会教人看不起。
“多谢夫人。”
静临从善如流,在她下首坐了,呷了一口茶汤,笑吟吟赞道:“好香的茶,果然暖和多了。”
她不懂茶,不敢乱说露怯。
曲夫人笑而不语,她身旁那婢子脆生生地插话,“这是寒露那日的松针水煎的明前茶,夫人特地拿出来招待姑娘们的。”
翠柳诧异地看向这婢子,瞧她穿红戴绿的满头珠翠,好像比她主子还光鲜些,真奇怪!
拿起茶盏也喝了口,一股怪味,实在不敢恭维。
银儿偷偷与她眨眼睛,示意她收收脸上的怪表情,她也回了个眨眼,意思是知道了,真麻烦。
静临脸上挂起个领情的笑,“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们几个实在是受之有愧。不知夫人唤我来,是要化个什么样的妆面?”
曲夫人笑道:“不忙,咱们坐下说会儿话。”
静临心中警铃大作,觑着她脸色,一时却也猜不透别的来意。
曲夫人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问了几句家里几口人,在北京可还住得惯之类的家常话,自忖将人摸透了,方才一语破题,“冉姑娘别见怪,我也是好奇,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教段大官人一掷千金。此刻见了方才知道,莫说是他,换做我是个男人,也要为姑娘舍生忘死了!”
语罢,她自己先笑了。
看静临惊讶得微微张开嘴巴,曲夫人又收了笑,“怎么姑娘竟还不知道么?怪我多嘴了!”
静临强行将这句话中的“段大官人”和“一掷千金”按下,专心琢磨起曲夫人的意图。
谈不上不善,却也绝无尊重。说什么“换做我是个男人,也要为姑娘舍生忘死了”,便是将静临当成了一个玩意儿,特特将人传来,打主意看西洋景呢。
静临不敢招惹这样的人,可也不想被人看扁了。因将面上的和气一收,微微别开脸,含羞带怒,“夫人勿要说笑!”
曲夫人是瞧不上她,可碍于段不循,也真不敢拿她如何。更何况,今日相见,本是为了照顾她生意的,并非为了结仇。
见她似是恼了,便就将这话轻轻揭过,露出个长辈的大度之笑,招手道:“快别恼了!上我跟前儿来,帮我好好画一画,这些日子身上不利索,气色看着不好。”
静临便也就坡下驴,面孔多云转晴,道一声“得罪了”,果真上前仔细打量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