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真是有缘啊,在哪都能遇见你!莫不是跟踪我?”
这人说话真是欠得很,每句话都讨打。
静临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腔调,直接问他,“你不要命了?竟敢贩私茶!”
“朝廷垄断茶叶收购,每年在互市上与西番换马,茶贵马贱,轻易赚得流水样的银子,可这银子落到茶农手中却只有几贯铜钱,你道为何?”
“层层盘剥,故意压低收购价格?”
“没错。”段不循赞许地点头,“茶农也是人,也要生存。段某愿意将茶马交易后三成的利润分给茶农,他们自然乐意。”
静临听得眼睛发亮,嘴里却道:“你怎么将贩私说得跟做善事一样?不还有七成利润落到了你的腰包?”
“段某也是肉体凡胎,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自然也该多得些。”
“你疯了!”静临嚷起来,“难道你还缺银子么?”
段不循眉眼舒展,愉悦反问:“怎么,你担心我?”
“少自作多情!”静临站起来,拉着翠柳要走,“你要……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与我何干!”
她想说“你要死要活与我何干”,死字尚未出口,觉得不吉利,赶紧改了口。
段不循显是听出了这个转弯,不由得意起来,“这就想走?段某的地方,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静临豁然转身,气哼哼道:“你难不成要杀人灭口么?我变成厉鬼也饶不了你!”
“是谁说的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我?”段不循将眉毛耸成个挑衅的形状,“若不想丢了你的小命也行,只要你随我走一趟,等贩完了这一趟茶,你我便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便不担心你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届时,我自然会放了你。”
翠柳闻言急得不行,比比划划之余,又加上咿咿呀呀,意思很明确,“不去!”
静临的心却砰砰跳了起来,三分害怕,七分兴奋,面上故作镇定,“你是认真的么?”
段不循紧盯着她,看她额头和鬓角处细小的绒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便以为她是怕了,遂笑着摇头,“你怎么这么不禁逗?放心吧,既不会要你的小命,也不会要你去贩私,只要你……再待一会,酉牌时分,船只解缆出发,就放你回去,如何?”
戏谑惯了的人一旦换上柔声细语,像是在恳求,便会显得格外温存,格外真诚,有一种引人点头的魔力。
静临又坐回去,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忽然间就想到了他的身世,语气也变得柔和,“你……还有事?”
段不循起身为她和翠柳各倒了一盏茶,“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静临一囧,很不想教他知道自己已经穷到了如今的程度,怕他笑话,便扯谎,“没事做,闲逛。”
段不循的双眼鹰隼一样追着她的,“是么?徽州人没见过码头?”
“你怎么管的这样宽?”她顶了一句,“没见过北京的码头不行么?”
“不是,”翠柳插了一句,“呀!我能说话了!”她惊喜道,“不是闲逛,我们是想省点银子,便到这来吃扁食。”
“哦——”段不循拉长了声音,目光玩味地看向静临。
这个爱财如命的丫头,一张口就管红萼要了五两银子,怎么如今穷成这样了?
他心中猜测她的银子花到哪去了,想来不过是两处,一个是贴补隔壁王婆的丧事,另一个就是养活她那好吃懒做的婆婆和小叔了。
心里不是滋味,他又问她,“近日没人请你梳妆?”
静临很是不想在他面前露窘,却堵不住翠柳的快嘴,只听她苦道,“银儿的事还多亏了大官人,前因后果想必您都知道,我就不饶舌了。这种事……您也知道,长舌妇嘴杂,闲话传的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静临气不过,就好好教训了她们一番。唉!是出了一场气,我们心里也痛快,可是她也被连累了,如今不止我们坊,就连附近乌善坊、乌良坊的人也不愿意请她了。我们那间茶水铺子本就生意不好,如今她没了进项,我们就合计着一起做生意,将茶水铺子改一改,只是暂时还没想好做什么,便出来闲逛,想着看看旁人是怎么做的。”
原来是这样,段不循了然看向静临,怪不得她忽然要开铺子。
何必如此辛苦,不就是银子,他有的是。
他很想冲动地与她说,“想要银子尽到我这里取。”
可是她……他看向她,发现她已经羞愧得手足无措。
他在心中叹气,穷困本是无所谓羞愧的,可她是个能将三十顷地契轻易拒之门外的性情,与他自己一样,可以钻营,可以受苦,可以想尽一切办法赚银子,唯独不能要别人的施舍。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害怕旁人的怜悯,与害怕旁人的轻视一样。
于是,他又换上惯常的玩世不恭口吻,“啧啧!你们也是背时!这样,我出五十两银子入股,三年之后,你们每年都要将盈利的三分之一上交给我,如何?”
“啊?”翠柳有点惊。
“不行。”
静临断然拒绝,他腰缠万贯,出五十两银子入股,听起来都可笑,这不跟送钱一样?
段不循看着她,一笑,又道:“也罢,我也怕你们将我的本钱都给赔光了!要不这样吧,我借你们五十两银子做本钱,利息就按三厘算,三年后连本带利还我。你们若是同意,咱们当场立字据如何?”
“三厘?”静临的眼睛眯起来,嘟囔道:“我听说市价是二厘五。”
段不循弯起眼睛,“说三厘就三厘,你们借不借?”
翠柳没主意,拉静临袖子,小声问她,“借不借?”
静临觉得段不循眸中的光像是挑衅,嘲讽她没有胆量,怕三年后还不起。
“借。”
她终于做了决定,豪气道:“拿笔墨来,这就给你立字据!”
“来人,上笔墨!”段不循朗声朝门外吩咐,又与静临低声,“蛮蛮,这回我可是你的债主了,往后……莫要再骂我。”
翠柳的目光贼亮,照得静临脸皮儿发烫,她强撑着与段不循回嘴,“呸!这年头借钱的才是大爷,你在我面前还是小心些罢!”
第52章 清明雨隔断回头路,风波恶错救毒心人
清明时节雨纷纷,无根水落到运河宽阔的水面上,在天水间氤氲出一片朦胧的雾。
直到暮色四合,淅淅沥沥的小雨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岸边远远游来一条泛着幽幽红光的长龙,待到靠得近了,方知乃是南下的漕运船队,那朦胧的红光则由头尾高张的大红灯笼发出。
船只靠岸,水位线便能看得更清楚,这些船里显然是载货的,虽不知是什么,但看吃水深度便知不少。
漕船北上运粮,南下回空,这支自北京通惠河浩荡而来的船队本是回空的,如今却载了满满当当的货,不可谓不稀奇。
距岸边几十米远的芦苇荡里飘着十几艘小船,每只船上都有两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个个亮着白刃,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靠岸的漕船队伍。
雾气不足以完全遮掩这些江匪的行迹,漕军显是已经发现了他们,齐刷刷地亮出盾牌,在头船的船舷上形成一道甲胄墙,威慑之意不言自明。
一艘轻快的战船自头船后驶出,载着七八个漕军,向着芦苇荡的方向驶去。
段不循与负责此次漕运的把总、都指挥佥事巩定锋走出船舱,各自举着一只西番贡来的千里镜,看向芦苇荡的方向。
不一会儿,漕军派出的那艘轻快战船调转方向,向岸边驶回。显然,他们与江匪的交涉已经顺利结束。
回空船只夹带私货已成惯例,江匪过一手不薄不厚的油水也是惯例,双方都是熟手,谙习其中规矩,交涉自然轻车熟路。
段不循放下千里镜,目光望向江面上一片茫茫,“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啊!”
语气十分轻快。
巩定锋却没有这样的好雅兴,朝着江匪的方向狠狠唾了一口,恨恨道:“妈的,敢从老子身上揩油,迟早灭了这些直娘贼!”
段不循一笑,知道他是为方才交出的一千两买路财懊恼,“大人宽心,这份银子段某出。”
巩定锋偏过头,对上段不循笃定的目光,顿时眉开眼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老弟是个爽快人,你这朋友我交下了!走,喝酒去!”
“好,”段不循从善如流,笑眯眯道:“今日一醉方休。”
一场酒酣耳热、逢场作戏,散时已云开雾散,月挂中天。
巩定锋不胜酒力,留在岸上酒楼里过夜,段不循则与老冯一起,朝着楼船的方向踏月而归。
老冯觑着四下无人,低声与段不循抱怨,“从前那个把总可不这么贪。”
段不循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将满腹酒气散在湿润的夜色中,眼神一片清明,“不能尽用刘阶的人。”
巩定锋不是刘阶一党,至少在表面上,他是首辅高和一党。
暗中结交高党和中间派,从苏木胡椒折俸时起,他便已经着手在做了。
老冯眼中尽是担忧,“顺子,刘阁老他……还不算咱们自己人么?”
段不循豁然转头,鹰隼似的眸光中迸射出一股阴戾。
老冯自知失言,“不循……”
段不循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早跟你说过,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刘阶也不例外。”默了半晌,他缓和了语气,拍了拍老冯的肩膀,“这世上只有你和我是自己人,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老冯神色一凛,“伍民要回北京了。”
段不循眉宇间挂着淡淡的不耐,“嗯,我知道。”
“有时候真想一了百了。”
老冯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杀意,眼神却试探地盯着段不循。
段不循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扯,笑得有些疲倦,“算了。”
“不循!”老冯不甘心,“你是还念着旧情么?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这些年间,伍民犹如一只吸血俾虫,吃段不循的,喝段不循的,四处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更打着段不循的旗号,为所欲为,事后理直气壮地要段不循给他擦屁股。
老冯早就恨透了他,段不循又何尝不是?
“算了。”
半晌后,段不循还是这一句话。
三分因旧情,七分是忌惮。伍民不是傻子,之所以敢这么有恃无恐,定然是留了后招。
只要他做的别太过分,段不循可以继续容忍他。
老冯紧攥双拳,蓬乱的虬髯一颤,“妈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非亲手弄死他!”
段不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老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随后看向段不循,“这辈子值了!”
两人对视,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一种疯狂之意。
夜风从江面上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远处江心,有无数波涛迢递而来。段不循似有所感,蓦然回望,但见岸上灯火灭,歌舞休,仿佛辉煌在极盛时灰飞烟灭,转瞬已陷入寂寂永夜。
一股凉意自背脊上泛起,逐渐攀爬至他的后颈,所过之处,只觉得僵硬、沉重。
段不循缓缓转动脖颈,像是与这个回头的动作艰难对抗。
终于,他的目光还是朝前看了,迎着夜色深处比夜色更深的波浪,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笑容。
忽然,芦苇荡的后方有嘈杂声传来,仔细听去,其中仿佛夹杂着女人的哭泣。
段不循侧耳仔细分辨,终于确定了,不是风声,确然是有人在哭泣求饶。
应该还是先前那伙江匪,揩了漕船的油还不够,还要再抢劫民船。
段不循思想平生,胸中正激荡着一股狂意,觉得浑身有无尽的力气可用,可巧,用力气的地方就来了。
他看了一眼老冯,老冯会意,悄悄地叫上值夜的漕军,乘着先前那艘轻便的战船,神不知鬼不觉地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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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兰蕙此番北上回京,原以为是一箭双雕,一是送女儿冉宝儿到谢家成亲,二是应亲家母戚氏之邀,治一治冉静临的臭毛病——哪知,京师未达,竟在半路遇到了江匪!
她跌坐在甲板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心中又惧又恨。
都怪柳文彦,是他说晚上跟在漕船附近安全,谁知竟一头扎进了贼窝!
“别他妈哭了!”
一个江匪喝了一声,一手将冉宝儿从柳兰蕙怀里拽出来,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嘿!小娘们儿怪好看!”
冉宝儿早吓得花容失色,要不是先前被这伙强盗警告“不能叫”,这会儿早已经叫破了喉咙。
柳兰蕙膝行至这江匪跟前,仰脸哀求,“大侠,我们不是客商,是到北京城走亲的。随身带的银两和细软都在这里,求你们放过我们母女吧!”
“嘿嘿!”那江匪笑了声,“老子既要银子,也要人!”
话落便示意手下将冉宝儿拉到他们的船上。
冉宝儿吓傻了,烂泥似的瘫软下去,直到被人拦腰拖拽,方才回过神来,开始拼命挣扎,口中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
柳兰蕙心念电转,已飞快地衡量起贞洁与性命孰重孰轻。
“娘!”
在冉宝儿的惊呼声中,她终于衡量出了一个结果:若是能瞒住消息,贞洁便没甚轻重。
“大侠!”
柳兰蕙扑上前去,又死命抱住那江匪的腿。
江匪不耐烦,正要踢开,便见她收住悲声,换了一副神情,话语中竟还带着几分谄媚,“小女得您看重……这也是她的福分。但求您看在一夜夫妻的份上,饶过我们一命。您放心,我们是绝不会往外说的,绝不会报官……”
“娘!”
冉宝儿的痛呼打断了柳兰蕙的话,她盯着母亲那张脸,简直难以置信。
“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