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原来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人。
她有种直觉,这两人也是来探望段不循的。
“你认识么?”
静临问名安。
名安迅速将目光收回,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认识。”
静临盯着他看了一眼,心中愈发笃定,那白衣女子必然与段不循关系匪浅。
泗芳,红萼,白衣女子……段不循到底有多少个女人?脚踏在天牢阴暗潮湿的泥土地面上,刺鼻的霉味没有任何预演,直冲入鼻腔。
静临一个激灵,“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来时心里那股热意慢慢地冷却下去,走着走着,竟有些后悔来了。
牢头拿钱办事,将人引到牢房门口,交待一句“快点”,便去旁边的班房里继续打瞌睡去了。
“你怎么来了?”
静临先是听到了这句不冷不热的问话,随后方才在微弱的火光里,看清了段不循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
他头发有些凌乱,脑袋上支棱出来的发丝上还挂着几根稻草,下颏处有明显的青茬,穿着身深色道袍,腰间未束,松松垮垮的,显得有些落拓。
目光绕过他,落到他身后的草垛上,那是他的“床”,上面堆着一摊破破烂烂的布面被子,应该是牢房里统一发放的。
被子旁边是一只半敞的锦缎包袱,像是一只开了口的蟹粉汤包,打里面流淌出一条光滑柔软的锦被。
天光微弱,火光亦微弱,所有光辉都被这包袱吸走,绕在四周,像是披着一层柔光,显得其余一切都更加黯淡了。
静临仿佛看到,那白衣女子如何心疼地环顾这牢房,又如何忍着泪意解开包袱,口中一边亲热地埋怨,一边麻利地将锦被铺好,希望他能睡得舒服些。
可是那包袱为什么只打开了一半呢?
想必是被段不循制止了。
他一定是殷勤地将那女子拉到身旁坐下,或许还就势揽到怀里……春光苦短,俩人温存还不够,又怎么会将时间浪费在铺床上呢?
静临忽然觉得手中那只挎包很沉重,她下意识地想将它往身后藏,可是段不循的长臂已经伸了过来。
“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他的语气有点像是哄小孩子,“嗬!鸡油卷儿,桂花糕,还有荷叶饼,你做的么?好吃!”
他往嘴里塞了一整个桂花糕,像是三天没吃过饭的饿鬼,边吃边说,声音含糊不清。
见静临直愣愣地站着不说话,他转身坐回稻草堆上,随手将破被子盖在那锦缎光滑的小包袱上,随意地一卷,扔到了看不见的角落,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好几日没吃到一顿像样的饭了,我就不让你了。”
静临一口气堵得喉咙酸胀,真想问一句,难道方才那女子没有送饭食么?你吃这样多,不怕撑死么?
可这话不能说,她不想表现得像个怨妇。
“是翠柳做的。”
她冷冰冰地道出实情,神情凝肃,面孔像是被冻住了,做不出任何活泼的神态。
段不循将口中剩余的桂花糕咽下去,眼里带着戏谑,“怪不得不甜。”
打量了她一会儿,他又道:“你是不是瘦了,晒黑了?”
静临感觉自己与他之间牵着一条看不见的绳,他这话一出口,那绳子便绷紧了,她得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稳住脚步,不让自己被牵着,往他的方向移动。
于是她索性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会死吗?”
段不循笑笑,目光灼灼地看过来,眼神里明明白白在说,“怎么,你舍不得我死?”
可是半晌后,他却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说不准。”
静临的心一颤,整个人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那条看不见的绳子便也松弛了下来。
“那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段不循的目光触到她眸中的晶莹,神情便渐渐地变了,像是隐忍着欣喜和悲痛,就那么悲欣交集地,生怕错过什么似的,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她偏过脸去,“你要是死了,那五十两银子我可就不还了。”
段不循忽地站起身来,静临的心狂跳,她察觉他是要走到自己跟前来了。
如果他拥抱,亲吻……看在他已经要死了的份上,她不会拒绝。
可是,他那只脚明明已经向前迈了半步,却又顿住,调转了方向,重新回到稻草垛上,躺了下去。
“没良心的小娘子!”他声音里透着戏谑,“你放心,就算是为了你的三厘利息,我也会尽量活下去,不会教你等到人死债消的那天。”
静临的期待一下子落空,心中拼命压抑的委屈便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自眼角漫溢而出。
段不循像是察觉到了,因此便故意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中的讽刺之意愈发明显,“别以为你过来探望我,笑一笑,哭一哭,我出去了就会免掉你的债。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你我。存了你这种心思的人多得很,这几日要将我这牢房的门槛都踏破了。你省省力气,早点回去,好好经营生意吧。”
静临听到自己的牙关在颤。
一个声音微弱地冒出来,“他不想连累你。”
另一个更大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将它盖过,“少自作多情,你算什么东西!”
她狠狠咬住下唇,用袖子抹干眼泪,一句多余的话都没与他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段不循的耳朵依稀分辨她的脚步声,由近到远,从这里到那边,绕过曲折的通道,从暗无天日的天牢走出,走向门外的朗朗乾坤。
直到牢头过来,重新将牢房上锁,他方才坐起身来,将她带过来的包袱捧在怀里,拎出食盒,露出下方垫着的一团柔软的棉花被。
其实他一开始就看见了,犹如在崖隙中窥见一缕天光,那是他期待已久却始终未曾得到的,她的心意。
可是这心意流露的不是时候,他敢赌自己的命,却不敢拿她的一块赌。
段不循长叹一声,如揣至宝,将那柔软的小被子紧紧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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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柳兰蕙和冉宝儿母女那一刻,静临整个人愣住,像是忽然间在今世遇见前世之人。
冉宝儿一见她回来,立刻从饭桌旁起身,几步过来拉住她的手,“大姐姐!”
她亲热地叫道,“可把你给盼回来了!怎么,见到我们欢喜傻了?快去见过母亲吧!”
静临的目光缓慢地从冉宝儿娇憨的笑颜上移开,扫过戚氏和柳平得意洋洋的嘴角,落到柳兰蕙那张熟悉的面孔上。
她坐在主位上,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打扮得体,正含着个亲和的微笑,定定地朝自己看过来。
静临方才因委屈失落而空寂的心,一下子被仇恨填得满满当当。
“母亲,好久不见。”她笑道,“自出门后,女儿日日夜夜都在思念母亲,唯恐路遥家远,没机会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呢。”
柳兰蕙笑容不改,“听你婆母说,这些日子你辛苦得很。”
“是么?”静临瞥了戚氏一眼,“多谢婆母体谅,挣钱养家罢了。”
冉宝儿拉着静临坐到自己身旁,偷偷一指柳平,掩嘴笑道,“三秀长得真像文彦表哥,姐姐说是不是?”
不待静临说话,她又红着脸,凑到静临耳旁,笑嘻嘻地嘀咕,“姐姐,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就要成亲啦!男方家也住北京城,说出来你不定还听过呢。”
静临闪开身去,与她拉开距离,面无表情地等着她的下文。
冉宝儿眸上仿佛蒙了一层水光,嘴角翘得像一艘月牙船,声音在室内荡漾开,“他叫谢琅,如今在礼部做六品主事,姐姐可知道么?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模样,人品如何,若是姐姐见过就好了,嘻嘻,也好与妹妹说说,教妹妹放心。”
第56章 揽镜照堪破畏惧心,访冉常求得悔罪词
柳兰蕙母女就在柳家大院里住下,说是要等到冉宝儿成亲后才走。
一顿各怀心思的晚饭吃罢,静临心里紧绷的弦终于能够稍稍松弛了,却又感到从里到外的疲惫。
回到西厢房,她将门窗都闩好了,又搬了一把椅子顶在门口,方才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转头看到炕上的孤衾冷枕,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孤寂感鬼魅似的降临在她的心头。
随手翻开一个话本子,不是才子佳人的戏码,是夜雨秋灯话鬼狐,意外地令人静心。
狐妖作祟,家人遍访高僧名道,始终奈何不得,最终却是一山中猎户平息了狐祟。所用之法倒也简单,不过是抽出一把破了刃的柴刀,冲着狐妖匿形处大喝一声“孽畜还认得我么!”
那狐妖竟就战战兢兢地现了原形,老老实实地伏地就诛了。
究其缘故,不过是因此狐未成气候时曾在这猎户手里吃过亏罢了。
畏余威之剧竟至于此,狐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曾在心里默默想过无数次,再见柳兰蕙时,该如何冲上去,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插入她的咽喉!
谁知再见竟如此平静,不但未曾实现心中的狂想,反倒还心存畏惧,就像从前在闺中时一样!
晚饭时若不是苦苦撑着,只怕就要在她面前露出怯态了。
静临沮丧地合上书卷,将灯台移近自己的脸,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仔细端详铜镜中神色迷茫的面孔。
镜中人黛眉纤纤,眼角尖尖,确实有几分狐相。她努力勾起唇角,给了自己一个很妩媚的笑容。
化形的狐精,想必也要经过三灾九难方能得道。话本中那只可怜的畜生,就是没能过猎户这关,方才损了百年修为。
说到底,不是猎户有多高深的道行,不过是狐妖无法战胜内心的畏惧而已。
静临想,她绝不能步它的后尘。
她要真正地脱胎换骨,要得道飞升,必须得过这一关。
撂下灯台,她吹熄了烛火,麻利里甩下两只绣鞋,在被窝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夜黑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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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府歙县。
小客栈的老板娘得了一锭赏银,用牙咬了咬,确认是真的无误,立即眉开眼笑,与那相貌粗豪的客官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冉常家的阴私事。
“柳兰蕙端庄持重?我呸!那都是男人们瞎说的,他们个个都是睁眼瞎,既看不出谁是矫情贱人,也看不出谁是狠心毒妇,他们能知道个屁!您去找冉家邻舍妇人,随便抓一个问问,谁不晓得那毒妇是佛口蛇心!”
“哦,怎么说?”
“哼!他们家有个妾室叫花二娘,您肯定听说过吧?那可真是个可怜人呐!闺女刚生下就被柳兰蕙抱走了,不让她看,也不让孩子叫她娘,可怜呦!”
“冉常不是很宠爱花二娘么,他也不管?”
“要么怎么说柳兰蕙毒呢!”老板娘忿忿不平,“她会装啊,人家说了,‘让妹妹专心伺候老爷,孩子我来养’,冉常那畜生竟然就答应了,听说那会儿花二娘还没出月子呢!”
客官面露恻然,终究是男人,无法与老板娘一样对此感同身受,因就话锋一转,“我可是听说,那花二娘为人放荡,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么?”
“什么呀!”
老板娘不赞成地皱起眉头,“那都是柳兰蕙逼的!”
客官面上蓬乱的虬髯耸了耸,示意她再往下说。
老板娘撇了撇嘴,像是不屑,“柳兰蕙是毒,说实在的,最可恨的还是冉常。当年他也阔绰过,不然也不会一掷千金买回花二娘。后来生意赔了本,便回乡来开杂货铺度日。再后来,生意周转不济,夫妻两个便在花二娘身上动了歪心思。”
老板娘说到这里打住了,“嗐!总之啊,他们家一堆烂事,那对公婆没一个好人!”
客官明白她是不忍心再往下说了,因而也就猜到那“歪心思”指的是什么,是以牙关紧咬,一脸的络腮胡子因激愤而根根直立,像是冷硬的钢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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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冉常家中来了位不速之客,虬髯蓬乱,五大三粗,自称姓冯。
这江湖客说身上没了盘缠,想要借贵府住上一宿,“只要一壶烧酒,半斤干粮,明早就走,绝不叨扰老先生。”
话是说得客气,可说话时一双豹眼环睁,透着股腾腾杀气,看得冉常心里打鼓,腿肚子转筋。
“好说、好说。”
冉常早年间做行商时也是与江湖人士打过交道的,知晓这些人的脾性,得顺着毛摩挲。
暗忖此人没有打家劫舍之意,便将人让进来,吩咐下人置备酒菜,自个则小心地陪话,试探他的真正来意。
冯象山老实不客气地在冉府转悠了一圈,“怎么不见女眷?老先生一个人过么?”
冉常也不敢计较他问话无礼,只老实回答,“您有所不知,小老儿膝下单薄,拢共只有两个女儿。老大远嫁去了北京,老幺也与京城了一户人家定了亲,她娘便是去送她了,上月初才走的,约莫得明年开春才能回来。”
“既是远嫁,”冯象山眯着眼睛看过去,“此去千里迢迢,风波险恶,江上又常有匪徒出没,想必夫人一介女流难以应付,老先生也放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