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前缘天定东床快婿,心心相印金兰挚友
成亲在即,柳兰蕙得空便要嘱咐冉宝儿几句,“勿要生事”,“老实些”之类的话,听得冉宝儿耳朵都快磨出了茧子,终于忍不住撅起嘴巴反驳,“娘!她一个小寡妇,有什么好怕的?既不讨婆家喜欢,又没有娘家帮衬,还能翻出天去?哼!戚大娘不是都在信里说了,‘这个媳妇实在不成体统,烦请亲家母亲自管教’。”
她想到戚氏那封错字连天的亲笔信,联想到戚大娘本人的尊容,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
柳兰蕙也被她逗笑了,末了虚拍了她一巴掌,比了个低声的手势,小声嗔道:“那是条糊涂虫,你既明白这个,更不该受她的撺掇,与你长姐生事。”
见冉宝儿眉头皱了起来,她又语重心长地安慰,“好孩子,你的亲事才是最要紧的。待过了门,咱们有的是机会收拾她。”
毕竟是一家姐妹,将姐姐的名声搞臭,妹妹难免也受牵连,而与谢家结亲又是高攀,不得不慎重些。
冉宝儿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到底年轻气盛,依旧忿忿不平,“娘就是太缩手畏脚了些!那姓段的不是已经蹲大狱了,可没有谁再给她撑腰了。你看她那样,为了几两碎银子,镇日起早贪黑抛头露面的,和贩夫走卒有甚两样?怕她作甚!要我说,咱们如今就该给她点教训,让她夹起尾巴做人,否则,她还以为咱们怕她呢!昨儿个晚上,我可亲眼看见她和一个小白脸勾勾搭搭的,也太不成体统了!”
冉宝儿思及昨夜那玉面郎君,依旧忍不住心中泛酸,“贱人!和她那个娘一样!”
“咳!”
柳兰蕙重重咳了一声,不赞许地瞪了女儿一眼,“跟你说多少遍了?沉住气!”拉过冉宝儿的手放在掌心,半是安抚半是教训,道:“记住,万不可因小失大,眼下啊,没什么事比成婚更要紧了。”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她柳兰蕙正是因为嫁了个不成器的窝囊废,这一辈子才蹉跎至此。如今唯一的女儿就要出嫁了,对方是个万里挑一的好人家,她决可不得好好把关,决不允许孩子行差踏错一步。
她这一辈子也做成了不少事,摆弄了冉常身边的莺燕,收拾了花二娘和她的闺女,将冉府上下管得服服帖帖,只是所有这些事加起来,都没有宝儿的下半生重要。
柳兰蕙想着,面上的阴郁神色缓和了些,握住女儿的手紧了些。
冉宝儿顺势靠在母亲怀里,“娘,他……果真像您说的那么好?”
柳兰蕙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头,“娘千挑万选的女婿,宝儿还不放心呐?”
冉宝儿脸一红,从母亲肩上抬起头,犹犹豫豫道:“可是……他若真那么好,家境、人品、学识、样貌个个都是顶尖的,怎么会、怎么会看上我呢?”
冉宝儿眼中的担忧令柳兰蕙心中一痛,若不是冉常窝囊,闺女又何至于此?
她又将女儿搂回怀中,柔声劝慰:“勿要妄自菲薄,娘的宝儿,便是嫁给凤子龙孙也是配的,他区区一介礼部闲官,怎么就配不上了?”
冉宝儿扑哧一乐,可心中担忧仍未消散,便拉着母亲不放,非要她说冉谢两家的亲事是怎么结下的。
柳兰蕙笑道:“这事说来也算天定姻缘。你父亲早年间曾阴差阳错地救过他父亲一命,他父亲为了答谢恩情,便与咱们家指腹为婚,约定生下异性儿女,便要结为亲家。后来咱们家道中落,与他家又是天南海北而居,早就没了联系,当年也不过是口头约定,我和你父亲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后来呢,怎么又联系上了?”
冉宝儿听得小脸绯红,眼睛亮晶晶地追问。
“后来啊,还是他们家念念不忘此约,特地跑来徽州府寻上门的!”
“这个我知道嘛……我问的是,他们家为什么会忽然找上来?”
“要么怎么说这是门好亲?”柳兰蕙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得意,“谢家诗书传家,行事又如此守信重诺,那孩子又出息得很,你嫁过去啊,娘放心!”
冉宝儿的脸已经红透了,心里也舒坦了:冉静临能勾搭上的小白脸,想来也不过是市井白浪子罢了,怎么比得上她的谢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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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静临一反常态,要求将货物暂存柳宅;今晨隔壁便也一反常态,不是翠柳等在大门口,而是平日里留家看店的银儿。
银儿看着静临欲言又止,还没想好怎么说,静临像是猜到什么,一言不发,只矮下身子,用肩膀挑起大部分的货,脚步飞快地头前走了。
她虽生得娇小玲珑,身子骨倒是比银儿结实,加上这些日子起早贪黑地忙活,已经将腿脚练得十分稳当了。
银儿拎着剩下几样较轻的,还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
慢慢地,两个人便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银儿看着她头前的身影,便忽然想到了初识的情形。
那时她刚从徽州嫁到北京,刚过门便成了寡妇,紧接着又被柳祥看上,逃走,被追回,再逃,重回柳家……细算时日不长,可经历却甚波折,于是,一年多的光景,她便从最初那颦笑温文的南人姑娘,变成如今……这副有些泼辣的样子了。
银儿不知这变化是幸还是不幸,只瞧着瞧着便眼眶热了,觉着十分心疼。
待到棋盘街上,将摊位安札好、货物摆放好,银儿终于寻到了空隙,问静临:“你和谢大人……怎么回事?”
“你把乌发散和褪须糕分开放,别回头卖混了。”
静临理直气壮地支使银儿,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
银儿知道她这是心虚了,便不依不饶,将她拉到身前,“你说不说?”
“说什么呀?”静临不耐烦,“一会儿人就上来了,快干活罢!”
“不忙,时辰还早。”
银儿抱起肩膀,往她身前一站,摆明了她不说便不罢休。
静临只得停下来她的假忙,答得含混:“能有什么事?你不都看到了么。”
银儿皱起眉,不说话了。
静临不怕她和自己争执,只怕她不说话。
算上翠柳,三个姑娘里面,数银儿性子最好,不争不抢,不爱出风头,不逞口舌之快。有时候静临脾气急,说话难听,她也一笑了之,是那种人家说两句便说两句的性子。
只是,她这性情虽柔却不软,相反,有时候倒是固执得很。
譬如医术一事,她日日点灯熬油学到深夜,便是为了弥补静临“夸大其词”带来的心虚,任旁人怎么劝都不行。
此刻她不说话,便意味着她真生气了,三五天都不理人那种生气。
静临只得赔笑,“你不是不想认他么,怎么这会儿倒关怀起他来了,是担心他,怕我把他怎么着么?”
银儿不理会她的嬉皮笑脸,“不是担心他,是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静临低下头,又摆弄起摊上的瓶瓶罐罐了。
她越是这样,银儿的心便越沉。
明知道谢琅是自己的妹婿,为何还要装作不知,故意与他举止亲昵,还要他送到家中?
真的心悦他?那段不循算怎么回事?
他音讯全无的时日,她有多担心,银儿全都看在眼里。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想报复嫡母和妹妹罢了。
银儿叹了口气,“段大官人的案子有消息了么?还是……秋后问斩?”
静临的手一滞,“是吧。”
胭脂水粉、丸散膏丹和各色点心,分别被盛放在不同花纹、颜色和质地的容器中。若按种类疗效排,便失去了观看的美感;若按颜色排,却又无法协调大小;反过来也一样,按大小排列,就兼顾不了颜色和谐。
总之,就是怎么着都不对,怎么着都是错。
静临越摆弄越是烦躁,索性双手胡乱搞了一气,将先前精心码好的货物搅得一团糟。
“这么些日子了,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么?”
她仗着街上人还不多,高声与银儿嚷嚷,“我是、是瞧上了他!可是他太风流,与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身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如今人又失了势,眼瞅就要掉脑袋了,我还不得聪明点,趁年轻赶紧找个下家么!”
“你……”
银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底尽是心痛。
她知道,她是在撒谎,骗别人,也骗她自己。
静临说痛快了,就势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将胳膊架在摊上,脑袋埋在胳膊里,声音闷闷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势力贪财忘恩负义又水性杨花的人,你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唉,好困呐,你别说话,让我眯一会吧。”
银儿站在她身后,看见她就这样闭上了嘴巴,一动不动地趴着,胸背的颤抖和起伏却愈发明显了。
过了好半晌,看她像是哭够了,肩膀也不再一耸、一耸了,银儿方才过去,用手轻轻地拍起她来。
一边拍一边想,她自小不在亲娘身边长大,嫡母又苛刻,想来是从未有人这样安抚过她。
“明日会亲宴,我和翠柳过去帮你,好不好?”
银儿轻轻问。
“嗯。”
半晌后,静临依旧埋着脑袋,闷着嗓子答了一声。
第60章 情状元一心作二用,痴心人一念入阿鼻
自打柳大郎婚丧两场事后,柳家老宅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了。
柳兰蕙为了将这会亲宴办得好看,便将柳姓族人里有头有脸的全都请到了家中,一来是给闺女做脸,教未来的女婿不要小瞧了岳家人,二来也存了向着族人夸耀金龟婿的意思。
如此,柳祥一家自然在受邀之列,除此之外,还有卢里长一家。两家的女眷更是一大早便过来柳宅帮忙,虽说是冲着谢琅来的,到底也教柳家人面上有光,就连柳平也觉得能在柳文龙面前直起腰板了。
戚氏早便在儿子柳大郎的婚事上与柳兰蕙结成了同盟,如今又指望着她能收拾服帖儿媳妇,对她的要求自然是百求百应,里里外外地帮着张罗,踮着小脚,腆着肚子,在乌义坊进进出出,忙得像是冬日里潮白河上被抽得转个不停地冰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要嫁闺女呢。
静临在女眷中自然是受冷遇的,她们不与她说话,但她们说的话却句句不离她,话里话外将她与冉宝儿放在一起比较,褒贬人品之余,连带着也将各自的亲娘和夫家也臧否了一番。
冉宝儿心里是万分得意,只是碍于柳兰蕙的千叮咛万嘱咐,方才忍住了嘲弄静临几句的冲动,只将那自得放在羞涩的笑容里,一垂眸、一掩口,又换来众女眷一阵交口称赞。
静临存着看好戏的心思,看她眼下这般得意,心中愈发期待起待会儿她见到谢琅的表情了。
至于谢琅……他怎么忽然间就对自己动心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为了些什么,静临自己也没闹明白。
只是,因了银儿的缘故,她对谢琅的为人多少也有些了解,知道他于男女情爱上,与段不循正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若以科场喻情场,段不循怎么着也得是个进士及第,而谢琅则单纯得多,充其量不过童生而已。
静临没继续往下估量自己的科名,而是继续琢磨起待会见到谢琅该如何表现了。
甭管他为了什么喜欢她,眼下她只知道自己喜欢他的喜欢,这就足够了。
至于这喜欢能持续多久,够不够动摇冉宝儿的婚事,甚或是……将她取而代之,静临并没有把握,也没想那么多。她恨死了那对母女,正愁不知如何下手,谢琅的青眼便适时地投射过来,她便只能接住它,牢牢抓住么,顺势攀援而上,索取更多——只要能给那对母女添堵,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觉得很值得。
而自己的心么,静临将它剖分为二,一半牢牢锁住,不允许它跳出来生事,另一半便能全心全意,只顾眼前事了。
谢琅是没有这种本事的。
他向来是个知行合一的君子,是以能够克己复礼,慎独卑牧。可那夜过后,无论他如何三省己身、向内求索,将自己折磨得形容枯槁、神情恍惚,最终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他原就是个伪君子,道地的衣冠禽兽。
柳家一众亲戚和乌义坊的男女老少早就在卢昭容的旌表仪式上目睹过这位谢大人的玉颜,当时便惊为天人,一时间口耳相传,引得街里街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出来看,颇有古时掷果盈车、看杀卫玠的意思,听说过后有几家甚至还托人打听他是否婚配呢。
不想再见这位风姿卓绝的谢大人,他已成了人家的东床快婿了。众人纷纷上前道喜,趁机好好打量一番美男子的鼻子眼睛嘴巴到底怎么长的,心中着实对冉宝儿的运气艳羡得紧。不论人品,但看容貌,她可比她姐姐差远了,可是嫁的郎君却比柳大郎强一万倍,这不是命好是什么?
卢里长家的王氏与吴大妗子对视一眼,同时朝着静临的方向努努嘴,又不约而同地撇嘴一笑,意思尽在不言中。
谢琅今日是新女婿头一回上门,是娇客,自然被让到主座。刚一落座,方才零散的恭喜和恭维便汇流成一片声势浩大的波浪,自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克制着自己不往女眷的方向看,凭着素日养成的良好修养和得体举止,朝着那一波波声浪迎头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