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燠热尽散,天地间难得清凉。回谢府的一路上无人,占道经营的摊子也尽收了,阔净无尘的青石板道被夜露一染,便带了几分凉润之意,伴随远近时现的促织声,偶有一缕凉风拂面,颇为宜人。
谢琅此刻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一路琢磨段不循的话。他那些话说得颇有些语无伦次、没头没脑,不光自己没听明白,想必是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反对的是什么,所求的又是什么。
尽管如此,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到底还是感染了谢琅,教他情不自禁地理解段不循,又本能地畏惧他眼中的灼灼。
最后,当他离开天牢时,段不循附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句话,他说的是,“不会长久的,什么都不会长久的。清和,你保重。”
这句话不能说,也不该听,便是此刻在心中想,亦觉肝胆俱裂。
谢琅仰头望向满天繁星,本是想从那亘古之物中求得一丝与恒久相关的慰藉,不想,却是看到一只拖着长尾的流星,就在他眼睁睁之中,倏地滑过天际。
隆万盛世,璀璨流星……悲夫!谢琅胸臆震动,在一股难以抑制的不祥之感中,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栗起来。
“谢大人?”
忽然,一道柔婉的嗓音薄纱一样,顺着轻柔的晚风飘来,覆在他身上,温柔地抚慰了他的战栗。
他一转头,便看到个一身素白、身姿玲珑的女子,提匣带箱,背上还负着一背篓的货,正俏生生地朝着自己这边张望。
流星的光芒点亮了她的面孔,那生动的眉眼,春草夏花般生机勃发的艳丽双靥,便无比清晰地映入了谢琅的眼帘,令他终于在这惊鸿一瞥的刹那,找到了有关恒久的、与万世不易相关的些许慰藉。
“冉娘子!”
谢琅听到自己这样欣喜地叫了一声,又看到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快步走上前去,双手几乎是抢夺一样,从静临手中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什。
“谢……多谢。”
静临显然有些吃惊。
夜色掩盖了谢琅面上的薄红,“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他问,紧接着,还不等静临回答,他便又自顾道:“京城的夏夜很美罢?只是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些,我送你回去。”
第58章 昏天暗地君子窃红,登堂入室妹婿偷香
从棋盘街到乌义坊的路很长,谢琅那双握笔的手头一次拎上重物,才走了一段便已经勒得发红。他努力克制着,可喘息声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依旧十分明显。额上、背上沁出热汗,被夜风吹干了一层,又很快涌出另外一层。
静临感到过意不去,便伸手去拉一个小提篮,“分我一个吧。”
谢琅下意识地躲闪,手背便极快地被什么尖利之物划过,紧接着,一股隐隐的痛楚沿着手臂传至心头。他垂眸看去,只见手背上面一道极细的痕,正缓缓地在深蓝的夜色里呈现,新鲜的血液露珠般
沁出,与一双因无措而勾起的小手上艳红的蔻丹相映成趣,仿佛那红色正是从那里窃得的一样。
窃红……谢琅心头无端冒出这两个字,像是潇潇竹筠之上,忽然开出了一朵奇妍的花,不谐,却又鲜活得令人战栗。
静临呀了一声,自是十分尴尬,想说点什么,却见谢琅正定定地望着自己,眸中似有春笋破发。
她识得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此时此刻,于他们二人之间萌蘖。
“唉,你长错了地方呀,”静临想,她躲开视线,装作一无所知。
“你去探望过不循了?”
谢琅忽然道,语气十分急促,像是催促着她快些交待。
静临讶然抬眸,想在他眼中探知这句问话的真正用意。
只眸光相接的一瞬,她便觉得此举多余——他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不是么?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在她已经历了柳文彦,柳大郎,和段不循之后。
静临心里忽然就觉得不甘,谢琅这样的男子,正是从前待字闺阁时的梦中人,凭什么就是冉宝儿的呢。
她想着,眼眸便在他的切切注视下逐渐地带了笑意,还没待他弄清楚那笑意味着什么,她便又顾盼别处,笑吟吟道:“是呢,说来还要多谢大人成全,否则,受过段大官人那么多照拂,他如今落了难,我却不能尽一份心意,实在是过意不去。”
照拂,这两字着实是悦耳极了,可是还不够,谢琅还想听更多些。
他这渴望十分浅白,是静临可以轻而易举便满足的一种渴望。
于是,静临便强行压下心底隐隐的痛楚,继续口齿清晰地讲述那施惠与感激的往事。
柳祥的欺压,婆母的愚顽,生活的艰辛,段大官人的侠肝义胆和五两银子……她句句不提“你们误会了我与他的关系”,却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谢琅此刻只想听到他想听的,她满足了他,于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切沉重之物都在这点点星淡淡风中消解了,四肢百骸舒展开来,他头一次觉得,谢琅可以只是谢琅。
“咦?那不是……谢大人么?”
翠柳今日留在玉颜堂帮银儿,直到这会儿才忙完,便忙不迭出来迎静临。
刚走到乌义坊门口,便遥遥望见夜色深处现出一对亮眼的男女,男的虽提匣挈篓,依旧不失温和从容的风度,女的姿容明媚,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二人言笑晏晏,正朝着这面走来。
翠柳认出谢琅,用胳膊肘捅银儿,要她快看。
银儿的目光一触到谢琅便移不开了,一时之间,她还难以将兄长这个词汇与眼前的大活人联系到一起,只是觉得奇妙,原来世上竟真有一个人,流着与自己相同的血,长着一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孔。
谢琅见到翠柳和银儿两个时,有一瞬间的踟躇。
从来好梦最易醒,此刻便是梦醒时分。
他留恋地看向静临,不敢像段不循一样叫她冉姑娘,他叫她冉娘子。
可是他心里明白,其实最合乎礼数的,应该是“柳家大娘子”才对。
也许再过段时间,他就要叫她姨姐了。
静临快步走向银儿和翠柳,紧接着,她便回过头来,活泼地与谢琅招手,“快过来呀!”她说,“这是翠柳,我们的巧手厨娘,这是银儿,银儿通晓医理,没有她的话,我们的玉颜堂可是开不起来呢!”
谢琅是见过这两个姑娘的,只是未曾正式结识,也未曾仔细打量。
此刻,见她郑重其事地给他介绍起她的好友,他心中便有了异样的滋味,像是食了一枚刚挂红的青杏子。
“翠柳姑娘,银儿姑娘。”
谢琅便也走上前去,郑重其事地与人问好,他肩挑手提,无法作礼,只颔首示意,“在下谢琅。”
静临挽着银儿的手臂,“这也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请谢大人怜恤我们几个小女子,送佛送到西罢!”
谢琅一愣,真送到柳家院里么?
他已经听母亲说过,冉氏已经抵京,现下正随母亲投住在姐姐家。
若是遇到了……该如何是好?
他看向静临,只见此刻她的眉眼弯成了他从未见过的弧度,亲热,活泼,还带着一丝娇嗔。
她一定是还不知道,那未曾谋面的亲妹婿,就是他吧?
谢琅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他无法指望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实情,只望今晚不要再遇到任何旁人。
一行人走过转角,前方是两岔道。
一条通向府前街,王婆家院子的后门、玉颜堂如今的正门设在那里,去那里路程最少,也不用走坊门惊动四邻。
翠柳头前引路,自然而然地往那里走。
从前也是这样的规矩,静临不想教婆家插手生意,便将账目和银子都交给翠柳和银儿保管,货物也是能不往柳家大院搬就不搬。
可是,她忽然听静临在身后与银儿说,“你也回吧,今天货就放在我家,明早拾掇也方便些。”
谢琅伫足,“还是去玉颜堂。无妨,我不累。”
他以为,玉颜堂远些,柳家大院近些。
静临轻轻推了一把银儿,“快回去吧,早些睡。”随后与谢琅眨眼,“大人想岔了!我家院子才绕路呢!怎么,大人提不动了,要不要我帮你?”
她揶揄道。
谢琅嘴角漾起笑,只得随着她,走上另外一条岔道。
坊道漆黑,人家的门灯大多已经熄灭了,只有卢里长家门口的红灯笼依旧泛着微弱的红光。
“你小心些。”
“你小心些!”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
谢琅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新鲜而温暖的潮水漫盖、席卷,脚步便也变得轻飘。
静临偷偷翘起嘴角,望着柳家大院门口的石墩笑了笑。
石墩后的大门紧闭着,静临知道,老苍头给她留了门,并没有栓,只消轻轻一推,便得以悄无声息地步入其中。
可是谢琅并不知道。
于是,她便抢先几步过去,将门拍得山响,“母亲,宝儿!我回来啦!”
老苍头耳背,过了一会儿才探出头来,疑惑地看向静临,和她身后表情怪异的年轻男子。
“咳咳!快进来、进来。”
老苍头忙拉开大门,将人让了进来。
冉宝儿被静临惊动,也从卧房走了出来,见静临先是讥诮一笑,随即打量起她身后的谢琅来。
“这位是?”
她问静临,目光却始终粘在谢琅俊美的面孔上。
纵然鄙夷长姐的水性杨花,她到底还是有一股青春少艾的本性,喜爱美丽的男子,并为这男子鞍前马后效劳于长姐而感到不快。
谢琅眉头微皱,很快侧过脸去,像是如此便能拂去面孔上冉宝儿目光带来的黏腻感。
静临掏出一方绢帕,递到谢琅面前,柔声道:“清和,擦擦汗。”
谢琅心中一震,整个人僵在原地。
余光里冉宝儿依旧带着复杂的目光朝自己和她的长姐看过来。
幸好,看起来,她并不知道他的表字。
眼前的绢帕散发着幽幽的茉莉香,在夜色中泛着淡紫色的光辉,上有点点艳红,那是她精心涂抹的蔻丹。方才,就是它们其中的一个,划破了他的手背,在上面制造了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划痕。
谢琅感到自己一面被潮水席卷,一面被火焰灼烧。
一股偷情般的快感蛊惑着他,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方绢帕,并没有擦汗,也不打算归还。
他虚虚地攥着那绢帕,彬彬有礼地一拱手,面孔依旧温润如玉,“娘子早些休息,不打扰了。”
静临似乎为他的失礼之举而害羞,飞快地瞟了冉宝儿一眼,娇怯地嗫嚅,“好,你、你快回去罢。”
谢琅银白色的衣裾在柳家老宅空荡的大院里摆成了一朵浪花。
直到沉重的木门再次吱呀一声阖闭,冉宝儿的目光方才收回来,“他谁呀?”她紧走几步,一直追到西厢房门口。
静临回过头来,方才的娇怯之态已全然无踪,此刻她神采飞扬,眼角和嘴角都锋利得像是开了刃。
冉宝儿忽然觉得,此刻的长姐美得惊人。
“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不满地嚷道,“这男子是谁啊?哼!你不说,我就去告诉母亲和戚大娘!”
静临盯着她因故作娇憨而撅起的嘴巴,忽然掩嘴而笑。
笑罢,她不答反问,“宝儿,你的会亲宴定日子了么?”
“啊?定了呀,就在大后日。”
提起亲事,冉宝儿的心思果然便又回到了她那素昧平生的郎君身上,害羞了起来。
“也不算会亲,这次就是他一个人上门,和咱们家人见个面。”
她又忸捏地补充道。
“是么?七月初二,真是个好日子。”
静临弯唇,“快早些回去睡吧,睡好了才能容光焕发,教郎君一见钟情呢。”
冉宝儿察觉出她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立即盯了过来,“这是什么话!母亲从前的教导,姐姐莫不都浑忘了?娶妇娶德,以色侍人算什么?”她顿了顿,又换上了讥诮的神情,凑近了低声道,“姐姐倒是生的美,只可惜运蹇时乖,大好年华,竟就是个寡妇了!只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与那登徒子、浪荡儿厮混了,啧啧!”
见静临含笑不语,她又道:“方才那个什么清河倒是模样不错,看着像是个好的。只是不知,有朝一日,像他这样的男子,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姐姐为正室娘子么?姐姐可别怪妹妹多嘴,妹妹好心提醒你一句,年轻貌美是能哄得男人一时为你迷了眼,可是做小妾的下场……花二娘不就是前车之鉴么?可还不如守寡呢!”
“你觉得呢?”
静临的笑容沉下去,反问她。
冉宝儿摇摇头,“我觉得呀,他可不会娶你这样的女人。”
“是么?”静临冷笑,“我倒觉得未必,走着瞧吧!”
冉宝儿觉得她这样的表情怪吓人的,后退一步,笑嘻嘻道:“谁要瞧你,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咱们呐,道不同不相为谋!”
静临注视着她蹦蹦跳跳地远离了西厢房,背影里似乎也带着天真烂漫的味道。
“你不配。”
静临低声道。
随后,她转身进了卧房,熟悉的脂粉气黑沉沉地包裹住她,安心之余,唯有沉沉疲倦。
夜深了,睡吧。
静临与自己呐呐,“明儿个还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