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夷有之,仇恨有之,轻蔑有之,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
柳老太爷清了清嗓子,简单几句话说明今日开祠堂的缘故,接下来便从戚氏这个做婆母的开始,轮番指控静临的桩桩件件罪过。
静临一边听着一边替她们梳理要旨,总结起来大抵是这几点:不孝,不顺,不节,不驯。
戚氏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动情处竟老泪纵横,引得一众婶子妗子也跟着抹眼泪,将家中积累的那些婆媳之怨、妯娌之恨尽数投射到静临身上,恨不能当场将她生吞活剥了。
柳兰蕙和冉宝儿母女则一声不吭,只不停地唉声叹气,像是为静临而羞愧万分。
静临看得厌烦,便垂下头,静静等着他们做最后陈词。
想必,一会儿会有一个人出于激愤,提出极严厉的惩罚之法;紧接着,柳兰蕙母女便会跳出来求情,再顺便提出折中之见。
众人则会称赞她们母女深明大义,一面惋惜她们家门不幸,一面看在她们的面子上,姑且“放过冉静临一马”。
果然,这群乌合之众轮番指责一遍过后,四婶咬牙切齿地指着静临作总结,“如此不孝不贞的淫妇,真个是将我们柳家人的脸都丢尽了,今日合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她乱棍打死干净!”
尖声刺耳,满堂皆静。
接着,零星的附和打破了短暂的安静,随后是愈来愈多的赞同之声。
静临抬起头,看到柳祥的老鼠眼正放着快意的寒光,柳兰蕙和冉宝儿则冷冷地盯着自己。
倒是戚氏和柳平这对蠢货,正一脸震惊地看向四婶。他们到底还没蠢透,只是想给静临些教训而已,并不想真的失去这棵摇钱树。
静临想,这个时候,她应该表现出害怕、悔不当初的神情,用可怜的眼神去求她们。这样,她们便会觉得顺心胜意,开启接下来的表演了。
果然,见静临一双泪眼哀哀地望过来,柳兰蕙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随后擦了擦眼泪,含悲道:“孩儿有错,错在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养好。若是大家伙执意如此,就先将我乱棍打死吧!”
说罢,掩面痛哭起来。
冉宝儿赶紧搂住娘亲,也跟着低声抽泣。
卢里长看了王氏一眼,王氏便道,“这话怎么说的,我看宝儿这孩子就很好,可见不是教养之错,只是她生性如此罢了。”
“就是!”四婶哼了一声,“到底是贱人生的,你也尽力了,咱们做女人的谁不明白这个道理,旁人的孩子,你就是再尽心竭力,她也养不熟呢!”
王氏和柳祥的一众妻妾闻言立即追问,“这话怎么讲?”
四婶得意地一笑,“你们还不知道呢吧,她亲娘是个扬州瘦马,她呀,不是咱们兰蕙生的!”
“怪不得呢!”
王氏一脸恍然,随即鄙夷地朝着静临啐了一口,“早知道就不该让她登我们家的门,真晦气!”
柳金龙的侧室兰姨娘也是平康坊出来的,闻言便不乐意了,娇声接茬,“这人的品性呀,也不全看出身。我看她就是自个儿下贱,既怪不着蕙姑奶奶,也怪不着她自己的亲娘。”
众人七嘴八舌地论起静临的出身来,只有戚氏还挂念着她的生死,一个劲儿地嚷嚷,“哎呦,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可惜,没人搭理她。
半晌,卢里长淡淡开口,“诸位,请听老夫一言。既然今日请老夫过来,老夫这个做外人的,便说几句,有不对的地方,诸位多包涵。”
众人闻言顿时安静下来,静临也转头看向他,等着他发表高论。
“可怜天下父母心!虽说柳大娘子并非兰蕙夫人亲生,到底也是自小养大的,自有拳拳之意。既夫人求情,我看不如这样,找个相熟的人牙子将她发卖了,如此,既保全了柳家的体面,也留了她一条性命,不至于伤了夫人的慈母之心。”
戚氏急得站起来,“那怎么行!把她发卖了,谁来伺候我老婆子吃饭睡觉?”
“这话说的,她如今也没伺候你啊!”王氏抢白,随后又劝,“三秀也快到成婚的年纪了,将来找个孝顺的,还怕无人伺候么!”
有人伺候倒不难,只怕找不到第二个这么能赚银子养家的了。
戚氏前头指责儿媳抛头露面不守妇道,这会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只能眼巴巴地看向柳平。
柳平涨红了脸,到底也没憋出半个屁来。
卢里长清了清嗓子,看向柳兰蕙,“夫人意下如何?”
第62章 白纸黑字呈堂证供,纲常伦理还施彼身
柳兰蕙擦了擦眼泪,长叹口气,“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哽咽住,又哭了半晌,“孩儿不成器,我这个做母亲的,虽是心如刀割,却也不能过分偏袒,到底是已经嫁出去了……就按卢老爷说的办吧!只望给她寻个好去处,不要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也不要教她为奴为婢,做个妾室便罢了……到底母女一场,兰蕙给大伙磕头了!”
说着便起身走到静临身旁,跪地便要给众人磕头。
众人赶紧上前搀扶,一个劲儿地好言安慰。
柳金龙也道:“您老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毕竟是亲戚,一定会给小婶娘找个好人家。”
待到众人将柳兰蕙重新搀扶落座,冉宝儿便趁这当冲到静临身前,高高扬起巴掌,厉声骂道:“你个不孝的东西!”
这一耳光她早就想打了,现在正是时候。
静临从进入祠堂起便一直安静地听着,让跪便跪,挨骂便骂,始终不曾为自己辩白一句。
终于等到这些人流露出真意图了,也该到她说话的时候了。
这些日子挑货负重,手劲见长,便一把钳住冉宝儿的腕子,起身,将她的手向旁边一耸,“还轮不到你打我。”
说罢,她不理会冉宝儿的忿忿不平,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族长柳老太爷的面上,笑问:“敢问老太爷,今日开祠堂,议处我的终身大事,是以什么名义,娘家人,还是婆家人?”
若是娘家人,那得到冉家祠堂去才对,还轮不到柳家这一众老少。
柳老太爷沉下脸,叱道:“这还用说,自然是以你夫家的名义!你须得知道,从你家与我家签订婚书那一刻起,你便是我柳家的媳妇了!在将你发卖之前,你便生是我们柳家的人,死是我们柳家的鬼!”
“是么!照这么说,若我不是柳家的媳妇,今日种种,便都不作数了,对么?”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又七嘴八舌地叱骂起来。
冉宝儿怒气冲冲道:“今日众位族亲耆老是看在母亲的面上才留了你一条性命,若你还有半分孝亲之情,便趁早跪下,在列祖列宗灵前磕头认罪,勿要再胡说八道,作无谓的挣扎,将最后一点体面也弄没了!”
静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柳家祠堂,还轮不到你逞口舌。”又看向柳兰蕙,“再说,我犯了什么罪,凭你们几句话就要打打杀杀,真当大明律是具文么!哼,杀人偿命,诸位喊打喊杀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真有这个胆子,便即刻杀了我,用不着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说罢不理会众人反驳,又看向族长,“老太爷,我方才说的是也不是?”
柳老太爷一时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信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来,便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算是认同了她这句话。
静临点点头,又走到戚氏身前,“婆母,您说是这个道理么?”
戚氏眨巴眨巴眼睛,“说这干啥,后悔嫁过来啦?我们还后悔要你了呢!”
静临笑笑,又问柳兰蕙,“母亲,您说呢?”
柳兰蕙一时间弄不清楚她的意图,表面上仍是低声抽泣。
静临走回柳家老祖宗的灵位前,当着众人的面,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
展开,捏在手里,笑着问戚大娘和柳兰蕙,“婆母,母亲,这张纸,眼熟么?”
“呀,这不是婚书么!”
戚氏叫了一声,柳兰蕙的脸色瞬间变了。
静临冷笑一声,将婚书在柳老太爷眼前一晃,却没递给他,而是递给了卢里长,“烦请您一字一句读出来,给大家伙听听。”
卢里长自然不听她的使唤,只是眯起眼睛扫了一眼,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见这婚书第一眼,我便觉得不对劲,想着往后啊,可能会有能用到它的一天。真想不到,竟然就是今日。”静临笑着与戚氏蹲了个万福,“还要多谢婆母将它给我呢!”
接着,静临便高声背诵起婚书的原文来。
“主婚冉常、柳兰蕙,有嫡长女静临云英未嫁,年十七。凭媒人阎六儿议配宛平县柳富贵嫡长子柳茂秀才为婚,吉时已协,彩聘已过,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诵罢,众人静了一瞬,随后便是王氏当先嗤笑一声,“呦!嫡长女?可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静临含笑颔首,“看看,你也听出来了!不瞒你说,我自个儿也没闹明白,我们冉家的嫡长女是哪个。若说长女倒是不假,可若说嫡长么,”静临冲着柳兰蕙嫣然一笑,“母亲,这个得怎么论,是不是写错了名字,将宝儿写成了静临?”
柳兰蕙此时才明白她提婚书的用意。
“你自出生起便养在我膝下,什么嫡不嫡、庶不庶的,我只当你是我亲生……哪知竟娇纵得你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啊!”
柳兰蕙垂下两行热泪,一脸痛心疾首,想的倒美,想用一句话就将这件事给褶过去。
静临忍不住大笑,“母亲可真是对儿骄纵得很呢,徽州府那么多门当户对的儿郎都看不上,偏要将我千里迢迢嫁到宛平,说什么娘家人知根知底,到头来却是嫁给了一个病死鬼!好一个知根知底啊!我倒要问问,到底是你骗了戚氏,隐瞒了我的出身,还是戚氏骗了你,隐瞒了柳茂的病情!”
戚氏闻言急了,连连摆手,“我可没骗你,你们家答应了的!”
柳兰蕙狠狠瞪了她一眼,恨得将指甲深深揿入掌心。
戚氏不满道:“你瞪我作甚,你敢说你不知道?反正我敢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发誓,谁撒谎谁天打五雷轰,生儿子没**儿!”
兰姨娘和四婶忍不住笑出声。
柳祥见事情不妙,轻轻咳了一声。
柳金龙立即会意,怒气冲冲走到静临身前,伸手指着静临的鼻子,“放肆!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竟敢直呼婆母的姓名,反了你了!”
静临眯起眼睛,看见他的指头距自己的鼻尖不过一寸。
“放肆的是你!”
当日只打了他一巴掌,本就不解恨,他竟还敢来挨身。
静临抡圆了巴掌,没有丝毫犹豫,打得柳金龙脸上登时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有爹生没爹养的东西,婶娘替你老子打你!”
见柳金龙目眦欲裂,颇有冲上来把自己撕了的架势,静临亦眸绽寒光,拔下头上银簪,切齿道:“小畜生,敢动我一下,我今日与你全家不死不休!”
士别三日,她早非当年吴下阿蒙。
一个小寡妇抛头露面做生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凭着这么个草包就像将她吓唬住,也真是想瞎了这些人的心。
柳金龙被她的疯癫劲儿震慑住,趁着这个空当,静临调转脚步,走向柳兰蕙,“母亲听到没,方才戚氏说了,她没骗人。那么,骗人的就是你喽?”
冉宝儿挡在母亲身前,“冉静临,你休要胡搅蛮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已过门,事情便是板上钉钉,翻旧账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
静临盯着她,勾唇轻笑,“母亲,柳家,都是最讲究纲常伦理的,怎么能嫡庶不分、是非不明呢?今儿当着柳家全族人的面儿,卢里长也在,我倒非要弄个明白,被父母许配柳大郎那个嫡长女,到底是我,还是你冉宝儿!”
“和我有什么关系?”
冉宝儿觉得她简直是胡搅蛮缠,尖声嚷嚷起来。
“当然有关系。”
静临笑道,随即看向卢里长,“您方才也看到了,这婚书措辞有误。要么,是将冉宝儿误写成了冉静临,要么,是将庶长女误写成了嫡长女。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是误写,而是故意写错。无论是哪一种,都关乎这婚书的有效性,关乎与柳家成立婚姻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妹妹。名分不可乱,此事既已超出了柳氏宗族和乌义坊的范畴,便理应由官府裁决。”
说着,静临目光环视众人,“未有定论之前,我冉静临是不是你们柳家的媳妇还未可知。诸位想发卖我,也得再耐心等等。”
柳兰蕙心乱如麻,借拭泪的功夫,飞快地想对策。
若不是冉静临勾引谢琅,柳兰蕙也不想在冉宝儿过门之前节外生枝。可架不住女儿年轻气盛……柳兰蕙想到此处,忍不住狠狠瞪了冉宝儿一眼。
冉宝儿见静临竟然想把自己拉下水,气愤至极,“你简直一派胡言!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区区一个笔误而已,也被你揪住大做文章,你安的什么心?哼!还说母亲和戚大娘骗你,你有证据么?红口白牙地造谣,到衙门里,也要判你一个污蔑亲长之罪!”
静临眸光越过她气鼓鼓的脸,迈出祠堂门口,穿过两株柏树中间的甬道,延伸到正门。
“怎么没有。”
她收回目光,冲着冉宝儿莞尔一笑,凑近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不急,等会儿清和来了,我就拿出来给你看。”
第63章 纸鸢欲趁东风起,昏鸦却送故人来
谢琅随银儿赶到时,柳家祠堂里正香火叆叇,群魔乱舞。
静临被柳祥和柳金龙这对父子一左一右架着,四婶在身后紧紧抱住她的腰,冉宝儿则在她身前,一手攥着静临的淡紫色荷包,另一只手探到她怀里摸索,似乎正在寻找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