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宝儿透过帘隙,只能看到夫婿的半张轩昂侧脸和一肩挺拔脊背。她趁旁人不注意,又张望了几眼,巴望着对方能回过头来,好教她看清楚全貌。
尽管从众人的言语中已经足可断定对方风姿卓绝,已经不必再担心嫁给一个驼背或麻子,可越是这样,她便愈发心痒难耐。
似乎是柳祥起身向新婿敬酒,新婿便也起身,与人遥遥举杯,随后浅啜一口,落座。
虽人声嘈杂,冉宝儿还是听到了他那句清朗的“多谢。”
这声音……冉宝儿先是一怔,随即立刻起身走到帘子前,双手一拉——这回果真将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心一惊,随后猛地回眸,愤怒地看向静临。
谢琅似乎听到了身后帘动之声,便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一眼见是冉宝儿,便想要回头,可余光里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处热闹之中,却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静临迎着谢琅的目光,微微蹙起了眉,深深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起身离席而去。
谢琅的面上还停留着冉宝儿喷火的目光,心海已经被静临那哀怨的一眼搅起了滔天波澜。
那夜冰火两重天的感觉重新降临,只是从奇异快感,变成了刻骨煎熬。
他想立刻离开这里,去找她,只是,他现在必须等待,等到冉宝儿不再盯着自己的时候。
静临离席后便径直回了西厢房,银儿和翠柳看到了,急忙跟上。
静临要她们两个躲进房里,将房门闩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交待完,便又一个人步出门去。
翠柳疑惑问银儿,“啥意思?”
未待银儿回答,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拍响,冉宝儿的尖声刺破了薄薄的门板,“冉静临!你个不要脸的贱人!……”
银儿与翠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一起坐到小竹榻上,俩人屏气凝神,俱都一声不吭。
静临如愿甩开了冉宝儿,沿着院墙往后耳房的方面慢慢走。
她猜,谢琅可能会跟上来。
若他来了,她定然不会放过他;若他不来,就当他那晚是一时鬼迷心窍,这事就此作罢。
她想着,身后果然传来脚步声。
静临伫足,等着他走上前来。
“小婶娘好哇!”
一个陌生的男声。
静临陡然回头,但见一油头粉面的男子正冲着自己施礼,“侄儿柳金龙这厢有礼了。”
柳金龙……不正是柳祥那厮的长子?上次正是因了这厮在街上逞凶,方才引出了曲炎与银儿的一段孽缘。
再度相见,真可谓是分外眼红。
贼眉鼠眼,形容猥琐……静临上下打量他,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柳金龙浑不在意,盯着静临的脸,凑上前一步,“小婶娘好香啊,擦的什么胭脂?”
静临眼睛微眯,嫣然一笑,“想知道么?自己过来闻啊。”
柳金龙看见她那双嫩白的小手朝着自己勾了勾指头,顿时心驰神荡,再凑近一步,深嗅一口,“茉——”
一个“莉”字刚走到喉咙,就听到“啪”地一声,眼前绕起细碎的金星来,接着才觉得一侧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静临柳眉倒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臭娘们儿!”柳金龙露出凶相,朝着她扑过去。
静临灵巧地一闪,飞快地朝着他身后跑去。
谢琅快步上前,双臂伸出,虚虚抱了她一把,随后将她挡到身后。
柳金龙对上他目光中的阴沉,又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静临,心中隐有猜测,遂摸着那被打过的半张脸,悻悻一笑:“喝多了,都是亲戚,误会,误会!”
谢琅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头一次有杀人的冲动。
静临走到他身前,后退半步,垂头福礼,“教谢大人见笑了。”
谢琅心中钝痛,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何必如此见外。”
“大人说的是,”静临抬眸看向他,泪盈于睫,含笑道:“往后就是亲戚了。”
“你……”谢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吐出这一个字后,便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呆看着静临的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至腮边,又顺着略显倔强的下颏而下,直至隐入衣襟。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谢琅不由得想起这句诗,一时心如刀绞。
从前对话本中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类的酸话嗤之以鼻,哪想到有一天竟会如此,竟至如此!
他想着不由得恨起那夜的流星来。
求恒久,见转瞬,一刹那,成永恒。
人间自是有情痴,痴心既起,愈是求不得,便就愈要求得,哪怕要为此堕入阿鼻。
静临见他这副呆呆傻傻的神情,忽然便有些不忍继续骗他了。他留给她的印象,是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可眼下……自己是在作孽么?
可转念一想,自己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作孽,是他自愿的呀,我可怜他,谁可怜过我呢?我到底也没对他做什么……便又硬下了心肠。
“恭喜你。”
静临勾着头,从他身边离开时轻轻地说了这句,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
冉宝儿很快便知道,西厢房里的不是静临。
她疯了似的在柳家大院里找了半天,终于看到人了,脚步却又顿住了。
是恨,恨的却是冉静临,不是谢琅。
若是真冲上去,教他没脸,往后夫妻之间该如何相处?
冉宝儿不傻,怒气平复些后,便晓得此事须得用智,不能鲁莽行事。
得想个法子,教谢琅看清冉静临那狐媚子的真面目,最好,还能顺便教那狐媚子身败名裂。
冉宝儿想着,便车转了身子,朝着柳金龙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第61章 旧日情人琵琶别抱,柳家祠堂动用私刑
天牢里,长条木板搭在石墩上,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饭桌,上面摆着四菜一汤:一碟盐水煮蚕豆,一盘姜丝爆里脊,一盘清蒸白鱼,一碗山菌煨鸡,一钵粉圆甜汤。
段不循盘腿坐在地上,一口菜一口饭,将饭菜都吃得见底了,又端起汤钵,咕噜噜几口喝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泗芳就站在他前边,红着眼圈儿,“够么?不够晚上再给你送。”
段不循用手背一抹嘴,又用衣服揩手背,没接泗芳递过来的帕子,一边儿将空碗碟装进食盒,一边道:“不用,也没几天了。”
泗芳哽住,半晌后哭道,“何必说这丧气话!”
段不循收拾完,将食盒拎到牢门口,回到稻草铺前,又用衣襟擦了擦手,方才将上面一床小被子叠整齐,放到一边,坐下,“没几天就出去了。”
泗芳一愣,上前一步,“你说真的么?”
怕惊动旁人,她这句话问得头重脚轻,至尾音已经轻如蚊蚋。
段不循倒不在意,“听名安说,你相看人家了,对方是什么人?”
泗芳顿时尴尬,手脚都局促起来,“你……你知道了。”
虽则他早就说过,“嫁娶随你,只要提前知会”,此时相看旁人到底不合适,显得她无情无义——他还没死呢,她就上赶着找下家了。
可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是他冷淡在先的,若他肯对她有哪怕一点点的情爱,她也不会这样……她实在受不得孤衾冷枕的日子了。
泗芳想着便委屈起来,一边拭泪,一边赌气似地回道,“庄稼人,堂客没了一年多年,娶我做填房。”
“家里怎么样,可有旁的妾室,可有子女?”
段不循又问。
泗芳背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了与他目光直视,“家资还算殷实,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娶妻生子、分家另过了,小的才四岁,正是要人伺候的时候,他家没有女人,所以才托人来说媒。”
“唔,”段不循若有所思,“还不错,只是要辛苦你照看孩子了。”
“这算什么,”泗芳苦笑着顶了一句,“世上的苦都吃得差不多了才知道,辛苦反倒是最不苦的。”
她还是头一回这样说话,段不循忽然觉得,她倒也并非是个全然无趣之人。
因就面上泛起笑意,语气像是老友一般,“从前的事,他都知道么?”
泗芳没从他面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乐,心中的热意便也就渐渐地冷却了,冷静道:“应该是知道罢,想来媒人是说过的。”
“那不一样,”段不循道,“你得当面锣、对面鼓地,亲口与他说明白了,否则,和没说是一样的。”
“……有这个必要么!”
泗芳不快,有些不自在地背过身去。
“这是自然。”段不循倒是坦然,“是个男人都会介意。所以,你得提前将话说明白了,他既知情,往后过起日子来,你便也硬气。”
见泗芳背身不语,段不循一笑,“我也是这么一说,到底如何,还是听你自己的。”
“所以,你不娶我,是因为你心中也介意,对么?”
“那倒不是。”
既不是因为嫌弃,那便是因为不够喜欢了。
泗芳只觉得心里更苦了,嘴上却不愿意承认,冷笑一声,道:“怎么,旁的男人介意,官人倒是与众不同呢。”
段不循随手拈起一根稻草,“我从不看重这些。”
泗芳转过头来,眼中带着嘲讽,语气咄咄逼人,“官人眠花宿柳惯了,是觉得自己也没资格嫌弃旁人,对么?”
段不循吃了一骂,反倒嗬嗬地笑了起来,半晌方才停下,和颜悦色,“他们在意,是因为他们没本事,怕女人比较,我不是。”
泗芳愣住,随即忍不住噗嗤一乐,“官人身陷囹圄,依旧大言不惭。”
她回过身来,既不甘,又好奇,“那她呢,官人为什么不娶她?”
这回便轮到了段不循缄口不言。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稻草,弯来折去,最后缠绕在食指上,“非是不愿。”
非是不愿,那便是不能了?
为什么,是她不愿意么?
还是她婆家不肯放人?
泗芳忍着心中的酸楚,琢磨段不循这句话的意思。
末了,她知趣地没有再刨根问底,转而道:“官人说不会再这里太久了,这话是真的么?”
段不循面上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微微颔首,笑道:“只是不知道能否赶上你得喜宴。不过,我想即便是能赶上,你家人也未必欢迎我去,我便不去自讨没趣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与一个全然放下前尘的女友人说风趣话,以为泗芳的神情只是因为尴尬和羞涩,继续笑道:“放心,份子钱不会少你的,到时候教名安给你捎过去。西郊别业已经在你名下,权当是我的一份心意了。”
泗芳维持着僵硬的笑容,便再也说不出旁的话。
她没拒绝,只是点了点头,便拎上空食盒,脚步仓皇地离开了顺天府大牢。
傍晚,名安来了。
递给段不循一张皱巴巴的三折纸,“冯老爹送给我的,爹看看。”
段不循接过,皱着眉头看了一遍,口气微愠,“不赶紧给她,给我做什么?”
名安委屈,“我不是想着,等爹出狱了,亲自去交到冉娘子手上,再顺手帮她教训一顿她那嫡母……好教她明白您的好嘛!”
“胡闹!”
段不循怒叱,“既知道她家人不安好心,便更该知道,她此时处境艰难,这东西没准能派上用场,还不赶紧送过去!”
“那……”
名安迟疑,“花二娘应该是被柳文彦藏起来了,冯老爹现下还没找到人,告不告诉冉娘子?”
“柳文彦人在北京?”
“是。”
既如此,想必花二娘藏身之地也不会距北京太远。
段不循相信,凭冯象山的本事,找到花二娘不算太难,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
现在该担心的是,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他们想利用花二娘做什么。
段不循也为难,教静临知道,她便有提防,可人尚未找到,便是知道也是徒增烦恼,会不会反倒畏手畏脚?
思来想去,他终于作出决定,“先别告诉她。”
名安得了话便要走,又被他叫住,“这些日子多留心些,勤往那边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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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一族的祠堂原是设在柳家大院,就在如今戚氏供佛的小堂里。
如今他们家这枝不行了,柳祥这枝兴旺发达,祖宗的荫蔽便也随之转移,祠堂便设在了柳祥家旁边,三进的宅院,作一般人家的阳宅也够气派了,做祠堂,在宛平县是头一份。
除年节外,祠堂平日总是空荡荡的,前院的两颗柏树上栖着乌鸦,一到黄昏归巢时,满院便都是“嘎嘎”的叫声。
今日却不同,柳氏族人嘁嘁喳喳的声音盖过了鸦声,直到现任族长,也就是柳祥的亲爹柳老太爷咳嗽出了好大动静,人群中的交头接耳方才渐渐平息了。
静临跪在柳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回想从今日清晨到此刻中间发生的事:戚氏装病,不让她出摊,她不理会,那老妖婆便忽然发难,指责她不孝,柳平便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柳文龙一起,呼喝了一大群亲戚,将她扭送到了祠堂。
说不是预先商量好的,谁信呢。
此刻,柳老太爷坐在上首,左手边依次是卢里长和柳祥;柳兰蕙坐在右侧,挨着是戚氏和四婶,冉宝儿站在她们身后。
再余下的人,静临只是面熟,叫不出名字。
虽不相熟,谈不上交好或是得罪,却难从这些人的脸上却找到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