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彦拿出花二娘的贴身玉佩在她眼前晃荡时,静临立刻便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原来他们才真的是有恃无恐。
而她,恰如无知无觉的风筝,以为自己能远走高飞了,才惊觉线绳一直都握在人家的手中。
那一刻,静临恨花二娘恨得要命。
她想,谁允许她私自将自己带到这世上了,谁允许她就是自己的娘亲了,她活的那么辛苦、那么卑贱,怎么就不能自己了断了,也好博得个舍生取义的名头,省得活着连累旁人!
她就那么想着,暗下了决心,管她是死是活,管她如何受尽折磨,自己马上就能远走高飞了,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无关了!
可是她就这么想着,就那么离开了谢琅的怀抱,走到柳文彦跟前,应声虫一般,麻不不仁地认下了他所有的指控,真真假假,添油加醋,反咬一口……她都认了。
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花二娘你怎么不赶紧死了,一边在谢琅面前,认下了柳兰蕙、柳文彦和冉宝儿说的种种,将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
谢琅当时是什么表情?静临回想不起来了。他不傻,自是知晓了她为人胁迫,方才不得不如此。否则,他便不会去宛平县衙报花二娘的失踪案了。
可是,也正因为他不傻,他便应该明白,柳文彦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冉静临的确做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光风霁月之人,即便逾越礼教,也是光明正大,断然与偷偷摸摸、卑污苟且无关。
可是静临,连同她的生身之母,生来便沉陷污淖,无论如何用力,都甩不开、洗不净骨子里的偷偷摸摸和卑污苟且。
谢琅以官身到宛平县衙报案,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想也不用想,案子一到曲县令手中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而柳兰蕙与冉宝儿母女却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婚事了。
多妙的一步棋啊,既死死地按住了静临,又动摇了谢琅的心意。
想必,即便谢琅铁了心要另娶,他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吧。
那么,冉宝儿如愿与谢琅成婚之后,她们母女下一步意欲何为?花二娘到底身在何处……静临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此刻身处漩涡之中,放眼四顾,却抓不到哪怕一截浮木。
静临昏昏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门外响起细微的动静,仔细一听,是钥匙插入锁中的转动之声。
不待她披衣下地,门外的人已经闪了进来,熏天的酒气压在静临身上。
“畜生!”
静临挣扎出一只手,狠狠打了柳平一个耳光。
黯淡的天光中,柳平两眼发直,眼珠子通红,“贱人,原来你跟过那么多人!”他喝了太多酒,舌头发硬,语无伦次,“……该轮到我了……轮到我了!”
“好,你别急。”
静临柔声道,一手摸到绣筐里的剪刀,朝着柳平背上狠狠一刺。
柳平“嗷”地一声痛呼,醉意散了大半。
低头见静临笑得狰狞,手中的剪子犹自向下滴血,剩下的一小半酒气也给吓成了骇然,一个鲤鱼打挺便下了床,惊慌失措地逃出门去了。
“孬种!”
静临骂了一声,只恨方才那下失了准头,没有刺中他的腰,倒是刺中了屁股。
冉宝儿晚饭后故意将钥匙落在柳平面前,夜里便一直留心着西厢房的动静。
闻听柳平进去不久便出来了,心知十有八九是没成事,便也恨恨地骂起柳平窝囊来。她真恨自己不是男人,不能代替柳平去折磨冉静临。
“贱人!”
冉宝儿一骨碌爬起来,走到静临门外,在外面重新上了锁,“和你那个娘一样,真该教谢琅看看你如今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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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文彦并未真的想对花二娘如何。
他只是乍见冉静临,见她出落得愈发楚楚动人,依偎在一个丰神如玉的男子怀抱里,受了些刺激。
于是便喝了酒,脚步散乱地来到郊野的破庙,花二娘的囚身之地。
微弱的烛火下看半老徐娘,不知怎么地,眼一花,竟就分不清她和她的女儿。
花二娘终于解脱了手脚的束缚,卸掉了堵口的破布,便在他迷离和软弱的间隙,一头撞死在破庙的神龛前。
殷红的血顺着青砖的纹路,流淌到神像脚下的缝隙里。柳文彦抬起头,看见有一滴血向上喷溅到神像的眼中,为那木胎泥塑的偶像完成了画龙点睛的绝笔。
“畜生,你再也威胁不了我的囡囡了。”
神像开口了,声音震得柳文彦脑子里嗡嗡乱响。
一定是刚刚死去的花二娘还魂了,接神像之口,说出了临死前未来得及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柳文彦裤子一湿,瘫软在地上。接着,便看到那神像的虬髯动了起来,染血的豹眼怒睁开来,从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向着他逼近。
柳文彦只觉地动山摇,下一刻,人便昏死了过去。
冯象山踢了一脚烂泥似的柳文彦,骂了句“怂蛋货”。走向已经死透的花二娘,伸出手指在鼻子和颈侧一探再探,确认是死透了,不由长叹一口气,只觉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就来晚了这么一步,该如何与冉姑娘交待!
名安只得再走一趟大牢,将这个新鲜热乎的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段不循,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段不循锁紧眉头,在牢房里踱步。
名安数到第六圈的时候,他开口了,“带上人去柳家帮她,她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顿了顿,段不循又补充道:“我出去之前,请你谢三叔多照拂她一二。”
他怕静临冲动之下,做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谢琅是她的妹婿,自然有光明正大踏足柳家的由头。即便柳兰蕙和冉宝儿做出什么不利于静临的举动,以谢琅端方稳重的脾性,自然也不会帮亲不帮理。
段不循相信,有他的照拂,静临必然能捱过这一关。
见名安不动弹,段不循催促道,“怎么还不去?”
名安一想到这几日翠柳说静临与谢琅之间的种种,心里就不大舒坦。
因就故作孩子气地问道:“谢三叔貌比潘安,爹不怕冉娘子看上他么?”
段不循一愣,随即笑骂道:“小崽子!这话要是被你谢三叔知道了,仔细他再不教你登门!”
直到名安走了,他仍觉得这话滑稽。
谢琅是生得姿容俊美,可比起自己么……段不循振了振栖息着跳蚤和虱子的衣袍,伸了伸手臂,晃了晃腰,迈了迈腿,一时间竟有些陶醉于自己高大的身材了。
他想,冉静临经历过柳文彦那样的小白脸,自然该吃一堑长一智,眼光也该相应地上一层楼,晓得什么样的男子才是这世间的极品。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猪油蒙了心,果真看上了谢琅,凭段不循对谢琅的了解,他也敢打包票,谢琅那样见了女人如见红粉骷髅的脾性,一定会对静临不假辞色。
说到底,段不循并非十分信得过静临的眼光,倒是十分信得过谢琅的人品。
想着,他便又直挺挺地扑倒在稻草床上,将脸埋在那团柔软的小被子中间,用长得老长的胡子茬去扎、去蹭,就像是在扎、蹭静临光洁的脸庞。
依照她的脾气,没准会一把推开他的脑袋,照着脸赏他一巴掌。
段不循心猿意马,想象着这个耳光,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傻笑,手更紧地握住被子,那是她的心意,给出去了,就收不回了。
上天终究是待他不算太薄,走私茶这场豪赌,又教他给赌赢了。
只要再等一些日子,等到那个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他就能出去了。
到时候,他一定先去柳家,不计成本,不计后果,直接将她接出来,教她与那些人彻底断绝了关系。如此,往后就再也没人能欺负到她头上了。
至于自己的后路,他还是得小心谨慎,一步一步,慢慢来。
好在,如今看来,事情自始至终都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他便也有了无穷的信心,觉得不止能保住自己、名安和老冯的身家性命,也能给她一个安稳富足的下半生。
第65章 一把刀斩断罪孽根,两场火烧尽前世尘
清晨,闾里炊烟依依,自千家万户的檐瓦上升腾而起,掠过铁马,树梢,鸟巢,卷走了潮乎乎的露水,到天边汇集成一抹抹烟火气息的云。
很快,日头自东方升起,烟火气息的云给染成了明艳的朝霞,鸟巢,树梢,铁马都镶起了锦绣色的边儿,人间至此亮了个透彻。
在明晃晃的晨光里,冯象山自正门闯入柳家大院。
此刻,柳兰蕙和冉宝儿母女依旧延续着心想事成的好梦,正睡得香甜;隔壁,柳平宿醉未醒,鼾声如雷。
只有戚氏一个人在灶房,吭哧吭哧地劈柴,唉声叹气地烧火。
锅里的水滚开时,戚氏的抱怨与咕嘟咕嘟声形成了共鸣。
“……伺候一个还不够,伺候一大家子!贱骨头啊……”
共鸣声掩盖了冯象山的脚步。
“冉姑娘呢?”
中气十足,声若隆钟。
戚氏“妈呀”一声跳起来,看到一个黑塔似的身子顶着一颗虬髯蓬乱的头颅,吓得又跌坐到地上,“快来人啊,可不好了……”
冯象山话是问着,脚步一刻不停,自己在院子里踅着找人,转了几个方向后,往西厢房而去。
柳兰蕙和冉宝儿受到惊吓,刚披衣出来,就与冯象山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段不循的人怎么来了?这人可算是逃犯呢。
母女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看出惊惧。
柳兰蕙稳了稳心绪,“冯先生?江上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好好谢过救命之恩,快请随我到堂屋——”
冯象山不待她把“坐”字说出口,人已经来到静临的门前。
指着门锁,沉下脸,“开门!”
“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先生放心,您救了我们,我们自然不会报官,做出忘恩负义之事,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呃……”
冯象山铁钳似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扼住了余下的废话,转向冉宝儿,命令道:“开门!”
冉宝儿插钥匙的手直哆嗦。锁芯拧动,发出清脆的一声“窠哒”,冉宝儿跟着一颤。
静临已经穿好了衣裳,话不多说,脚步匆匆随着冯象山出了门。
冉宝儿回过味儿来,追上去,“冉静临,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静临的步伐止住,回身盯了她一眼,“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冉宝儿还想再说什么,心头已经涌现不好的预感,回头看娘亲,发现柳兰蕙已面色煞白,眼里爆出密布的血丝。
“娘!”
“快回屋收拾东西。”
柳兰蕙用胳膊肘夹住冉宝儿挽着自己的手臂,脚步急急往屋走,“咱们赶紧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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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二娘丧命的庙宇乃是通州马神庙。
此庙建于永乐年间,香火鼎盛时,一年四祭。每个季度的仲月,朝廷均要下诏,命礼部备齐祭祀用的三牲和香烛纸马,届时由太仆寺少卿担任主祭官,按仪制行祭礼,祈求马政兴达。
到了隆万年间,礼教松怠,制度废弛,一年四祭的马神庙亦随之衰落,而今俨然已凋败成了荒野破庙,成了没银子住店的过路客和京郊流民的栖身之地。
静临步入马神庙,看到柳文彦五花大绑,塞着口,被几个黑衣人按着,跪在一具卷起的草席前。
冯象山一抬下巴,黑衣人随着他走到门外把守。马脸人身的神像前,就只剩下一个跪着的罪人,一具躺倒的尸体,一个直挺挺的静临。
静临的目光先落在柳文彦的脸上,端详了他好一阵子,方才落到卷起的草席上。
她想,冯大哥就在门外站着,当着外人的面,须得哭一哭才合理。
于是眼睛一挤,嘴一咧,摆好了架势。眼泪无论如何也出不来。
她便放弃了哭泣,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哭腔叫几声娘。
一张口,唇舌似是被积年累月的习惯塑好了发声的路径,“花二娘”叫惯了,单单一个“娘”字,倒像是在叫一个无关的旁人。
静临又想到银儿。
王干娘走时,银儿也没哭。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大抵亲生母女之间就是这样的,伤心至极处,反倒哭不出来了。
她为自己的哭不出来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便向前挪了一步。
蹲下身子,伸出手,悬在草席上。
只要轻轻揭开,就能看到花二娘的最后一面了。
可是,见面后说什么呢,说“娘,我来看你了”,还是说“娘,你走好”,生前便没话说,死后对着一具尸体,就更没话了。
静临收回手,又站了起来,隔着草席,用目光量花二娘的身长。
这么一具矮小的身体,怎么把自己生出来的?
静临皱着眉头,脑中是血淋淋的,不着边际的联想。
冯象山看到她这么快就走出门来,不禁惊讶,随后又不放心地偷瞅她好几眼。怕她癔症了,疯魔了。
静临平静得很。她很客气地“烦请”冯象山,要他带上人去买一只将军罐,几捆好柴,一大桶灯油,一把钝刀。
冯象山“啊”了一声,表达自己的困惑。
静临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他便看出了她要将花二娘就地火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