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极有天分的伶人,尤其是水生。静临看着戏台上的隋浪,仿佛就看到了二十出头的段不循。
亲至学使衙门谢却衣冠的读书人,摇身一变,成了商海浮沉里的弄潮儿。一以贯之的,是身上那一股子荡检逾闲的玩世不恭之气。
是以,初出茅庐的小子,敢到号称“平康第一处”的烟雨楼撒野,为花魁娘子的初夜,不惜千金一掷,散尽家财。
饶是见多识广的花魁,亦为这股少年恣肆心折,由此自赎其身,成了秋水琴苑中深居简出的琴师。高山流水叹知己,阳关三叠望故人,抹挑勾剔,打摘擘托,最常弹的,依旧是入门之曲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秋风词瑟瑟萧萧了十年。好在,十年后,一掷千金的,千金散尽还复来,痴情苦守的,守得云开见月明。段不循浪子回头,孟沅君得偿所愿。
陆梦龙这戏痴苦心编排了这么一场好戏,静临花费了一年多的时日,至此方才看懂了这出《烟雨楼记》。
“如何?”
陆梦龙走下台来,语气颇为自得。
他站在孟沅君与段不循前面的三角高几旁。再旁边一座之隔就是静临。
孟沅君将一句“甚好、甚好”说出了“何其有幸”的感谢意思,又仰头问身旁的段不循,“你觉得呢?”
静临的耳朵直眉楞眼地看过去,看见段不循难得矜持地一笑,说“是不错。”
围绕往事的闲谈随之灌入耳朵。
静临直挺挺地坐着,尽量让耳朵失明,可是耳朵却非要抢眼睛的活计,将旁人的音容笑貌在脑袋里演得活灵活现。
她觉着自己染上了一种叫做犯贱的毛病,发作起来的症状是五感混乱,自讨苦吃。
陆梦龙这厮邀请她来看戏,她便巴巴地过来看。明知这戏里戏外都有猫腻,明知可能会遇到谁,她还是想来,好像是对疼痛上了瘾,刺一下还不够,非得用力按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方才觉得舒爽了、痛快了。
他们几个聊得热火朝天,她在一旁痛快得大汗淋漓,直到厚重的棉布帘子从外面掀开,谢琅带着一身清寒步入室内,方才微微缓和了众人交谈的热意。
这清寒此刻可以救命。静临几乎是飞奔到他身前,一把挽上他的胳膊,亲昵地半靠在他身上,“你可来了,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做派比孟沅君更像是青楼出身。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谢琅的手臂像是失去了知觉,停留在静临的臂弯里,僵硬而麻木。
他任由静临挽着,脚步却停留在门口。
“不早了,咱们回去?”
静临用力点头,“好啊。”
段不循松开了孟沅君,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坐得稳如泰山,“谢大人刚来就要走,怎么,新官上任竟繁忙至此么,都没功夫与老友吃顿饭?”
谢琅定定看向他,“要下雪了。”
段不循“哦”了一声,与陆梦龙道,“原来谢大人怕雪。他几时添的这个毛病,你知道么?”
陆梦龙瞥向静临,“我怎么知道?三十年前人寻病,三十年后病寻人。谁说得清?”
静临知道,这毛病说得就是自己了。
段不循一揽孟沅君,冲着陆梦龙冷笑,“我看你也有毛病。”
陆梦龙看看谢琅,又看看静临,表情说不准是痛快还是难受,“是,我早就有病,你第一天才知道?”
孟沅君垂下眼眸,接过绯儿递上的茶,浅啜了一口。
静临恍然,陆梦龙是有毛病,他的毛病正坐在段不循旁边喝茶呢。怪不得他上蹿下跳这么起劲儿,又是写本子又是排戏的,原来是早就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这屋里每个人都有毛病,不是缺心就是少肺,只有脸色苍白的水生和玉官是一对全乎人。
水生也对静临道,“留下来罢,咱们一起吃顿饭,酒菜已置备好了。”玉官便过来拉人,静临回头,用眼睛对谢琅说,“盛情难却。”
谢琅长睫颤动,说“好”。
酒水齐备,灯烛高张,八仙桌就地设在宽敞的戏台上,七个人围着坐了四面:段不循和孟沅君,水生和玉官,静临和谢琅,陆梦龙则独当一面。
花昭里外忙着烫酒传菜,绯儿则侍立在段不循和孟沅君身后,布菜递帕,举动很有分寸。
今日相聚是因陆梦龙撺掇,席面真正的东道主却是水生与玉官两个。
是以,客随主便。
水生说,众人因戏结缘,今日集会于此,当再演一场《秋香亭记》,方才算有始有终。
正因这《秋香亭记》,陆先生慧眼垂青,认识了她们姐妹,也正是因这一场戏,她们方才与冉娘子不打不相识。
方才,水生还是隋浪,玉官还是芷兰;此刻,水生已是表哥商生,玉官便是表妹杨采采。
采采唱,“自恨人生不如树,朝朝肠断屋西墙。”
商生和,“记得去年携手处,秋香亭上月轮高。”
徽腔杂着徽话,再无人篡改戏词,去年今日已恍如隔世。
段不循的目光绕过杯盏,看到对面的静临正托腮出神。
她似有所感,看过来时,他已将视线收得悄无声息,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空杯,朝着谢琅一举。
谢琅的杯还空着,酒壶在段不循一侧,他便顺手端起静临那只,正欲靠近嘴边,段不循忽然站起身,手往谢琅端酒盏的手臂一按,谢琅手一歪,酒水撒了静临一身。
段不循只做没看到,另一只手执着酒壶,越过八仙桌,向谢琅的空杯里注酒。
谢琅坐着没动,羊脂玉雕刻的面孔浮现出一层浅红的愠色。
静临探手过去,将谢琅的酒盏端起,壶嘴中流淌的液体顿时断了线。
她就擎着这半杯酒,一瞬不瞬地盯着段不循,等着与他撞个你死我活。
段不循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沉默之间,不防自己的酒盏被孟沅君夺去。
孟沅君举着段不循的杯,笑得宽容大度、纡尊降贵,与静临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他们喝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
酒过三巡,商生与杨采采正经离乱,八仙桌上的五个人已经喝光了七壶酒。
陆梦龙自斟自饮,最先倒下,谢琅和段不循依旧有来有往,眼神却都已经发直了。
孟沅君朝静临看过来,意思是“行了,该劝劝他们了。”
静临也喝得上了头,站起身来,扶着墙走到戏台中央。环视众人,演着戏的虽滴酒未沾,却也像是醉了;醉了酒的,虽未描眉勾脸儿,却像是在演着戏。
“咦,今日好大雪。”
水生和玉官又自作主张地改词了,念白走了调,面上油墨斑驳。
菱花窗薄薄的明纸发出哗哗的声响,那是北风裹挟下雪霰的一次次撞击。
昌启元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来了,来得如此迅疾,猛戾。
静临想到孝亲娱佛节上辉煌的鳌山灯,忘机亭里红毡拥火时的飞花令……那样纷扬而温柔的大雪,永远地停留在了隆万年间。
如今却是昌启元年了。
走回桌边,静临用下巴一指酒壶,冲孟沅君道,“给我。”
孟沅君蹙起眉头。
静临只好自己动手,探身从段不循手中一拽,酒壶到手。
在孟沅君惊讶的目光中,静临嘴对着壶颈,咕咚咕咚几口,紧随着陆梦龙遁入酒乡。就此万事与她无关,她得以短暂地撒手人寰了。
段不循瞅着她不成体统的醉态低低地笑起来。这浪货只有勾引男人的本能,却缺乏伺候男人的美德。她才不管你醉不醉,不管你是姓段还是姓谢,她是没有心肺的,只管点火不管收场,只顾自己一个人快活。
拂开孟沅君的手,段不循也站起来,一左一右架起谢琅和陆梦龙,去东厢房睡了。
花昭引着孟沅君主仆去了西厢房。
静临就留在这间屋里,帷幕拉起,后面是玉官平日午睡的一张牙床,上面早铺了新换的被褥,却依旧残留着浓重的药味。
夜深了,外面的雪似乎越下越大。
所有人都睡了,只有玉官和水生依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水袖舞动带起回旋的风,她们便像是两片轻盈的雪花,在其中盘旋不歇,不知疲倦。
半夜,静临被一阵刺骨的寒风短暂地唤醒了一瞬。
朦胧中,似乎看到水生与玉官开了门,携手步入室外的大风雪。黑发如大雨将至前的乌云,在夜色里翻腾。玉官抱住水生的腰,水生低头,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
半梦半醒之间,静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以为事情顺利成章,本该如此。
门被风关上,风雪阻隔在室外,静临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风雪初霁,万里晴寒。
花昭最先发现早已冻硬了的二位伶人。
玉官的头靠在水生肩上,两人互相依偎,坐在庭前的皑皑雪地上。
簪环失佚在厚雪之下,她们长发披在身后,被风吹得互相纠缠在一起,结而成束。
陆梦龙转到二人身前,看到大雪洗净了她们面上的油墨,露出两张青白的面孔。两双眼安详地阖闭,嘴角噙着笑容。
他怔怔地愣在原地。
“我以为那事是过去了。”
双膝一软,人跪在地上,面前的白雪被染红了一大片。
“梦龙!”
段不循颜色遽变,“清和,快去山西会馆请惟初先生!”
谢琅目光寻到静临,示意她安心、别怕。随后匆匆转身,去往棋盘街山西会馆了。
第69章 生前结发死后同穴,改弦更张非段非胡
静临说水生和玉官该合葬一穴,遭到陆梦龙的激烈反对,“这于礼不合,玉官是已故的周班主的女儿,理应葬入周家祖坟。水生既不可考祖籍,又算是玉官的异姓姐妹,也一同葬到周家祖坟即可。双坟紧邻,也算是全了她们生前的交好之谊,合葬算什么,哪有这种先例,简直荒谬。”
“姐妹?”
静临不信他不知道那二人之间的情意,很想再刺他几句,可见他此刻面孔惨白,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那日吐干了,便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段不循找来花昭,问她的意思。
花昭是玉官的亲妹妹,日日跟着姐姐和水生前后,对她们二人的心意自然比旁人更清楚。
戏文说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她不懂什么礼不礼,也不觉得循成例有什么必要,只觉得若是姐姐在天有灵,一定是愿意与水生长眠一处的。
静临又说,既是合葬,就全部按照合葬的规矩来,也不必置办两口棺材,干脆打一口双人的大棺材,将两人并骨安葬即可。
陆梦龙还想反对,目光落到那二人纠缠在一处的长发上,终究没再说什么,只长叹了一口气。
下葬这日是个干冷的大晴天。
前几日的大风已将枝头的败叶吹得七七八八,野外的阳光无遮无拦,明晃晃地照在人身上,令人觉得又暖又冷。
陆梦龙与花昭跪在新起的坟茔前,身后站着段不循,孟沅君,名安,静临,翠柳和银儿。谢琅公务繁忙,今日抽不开身。
“水生玉官合葬之墓……隆万二十五年……陆梦龙周花昭敬立。”
孟沅君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不该是昌启元年么,就算是按照旧年号,也该是隆万二十六年,怎么算都是将卒年提早了一年。
正想低声问段不循,还没问出口,却见段不循表情奇怪,正定定地望着旁边。
顺着他的目光,孟沅君看到冉静临泪痕宛然的一张侧脸,连缀成线的泪正顺着她的腮无声滑落,流淌出一道道醒目的胭脂辙。
他在心疼她?
心里发堵,孟沅君拉了拉段不循的袖子,目光含着嗔。知道你不甘寂寞,这么多年了,身边有几个女人也是寻常。可你不该在我的面前走神,不是么?
段不循回过脸来,掠了她一眼,眉宇间挂着一层霜,冻结了他眉头蹙起的趋势。
墓碑上前置的死期将他带回了大雪纷扬的忘机亭,方才,他是与静临一起,分享了同样一种复杂的后知后觉。
那日他精心谋划,大获全胜。特特通过梦龙唤来水生和玉官,为他的胜利助兴。
不料,竟是亲手将两个无辜的女子断送了。
他不能抵赖,说自己对接下来的事态全无觉知,若果真如此,当日他便不会急着呵退静临。
如今想来,不过是在那一时刻,他并没把两个伶人的性命当回事。在他内心深处,她们的人生并不如几万吨盐引重要。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贵人谈笑间,小民灰飞烟灭。
如今,他终于还是活成了这种贵人。
水生玉官惨烈的自戕被北京城的冬日无声地埋葬,段不循心底深埋的“顺子”被拉出来,瘦骨嶙峋的少年遭到反复鞭尸。
孟沅君看到段不循的眼睛红了,心头的不快变成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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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名安特意寻了个静临和银儿都在的时候来到了玉颜堂,手里大包小裹地提着东西,花花绿绿的,有吃有喝有穿有玩,和以往一样,是三个人的分量。
“追求姑娘的把戏都与他爹一样,”静临心里泛着酸,与银儿一起接过。俩人不知趣地杵在当场,全然没有回避的意思。
名安只得上前一步,与翠柳隔了半尺,“我有话想和你说,出来一下。”
他嗓音压得很低,翠柳蓦然发觉,这小子的公鸭嗓已经悄悄地润开了,还怪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