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若是姑娘担心葬礼的银钱,便是拿我老冯当外人了。”
静临摇摇头,“趁还没到正午,大哥快教人去罢!”
冯象山只得照办,段不循要他听冉姑娘的吩咐,他提醒过了,对方执意如此,他也没办法。
“冯大哥!”
静临叫住冯象山,指了指他随身的佩刀,“这个,借我用用。我去附近砍些好烧的柴草。”
冯象山心头凛然,看了眼依旧跪着的柳文彦,解下佩刀,扔给静临,“小心些,可别伤了自己。”
静临一福身,转身走回马神庙里,垂着的手握着刀柄,刀刃在庙里的砖地上划出长长的“刺啦”声。
冯象山领着人回来时,柳文彦已不知所踪。
递还到手中佩刀的白刃闪着寒光,显是被人仔细擦拭过。庙里没什么异常,没有喷溅四壁的血液,也没有推倒的断壁残垣。
只有一小滩已经凝结的褐色血液,静静地卧在花二娘的草席旁。
“冉姑娘你……没事吧?”
冯象山目光搜查了一圈,最终还是不放心地看向静临。
静临回以一个让他放心的表情,“晌午了,开始吧。”
粗柴搭起一座简易的高台,花二娘卷在草席里,静静地躺在其上。
覆盖轻柴,淋油,划火镰——潮水般的大火自下而上漫溢,烧得柴草劈啪作响。
火舌舔舐掉草席,露出花二娘的尸身。她猛地坐起来,隔着熊熊烈火,到底见了女儿最后一面。
静临捡拾最后的骨殖时,谢琅来了。
一见谢琅,她便顿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谢琅被她哭得五脏六腑都酸了。
一场大火不仅烧光了花二娘的尸身,也烧尽了静临的暗沉往事。此刻她不施粉黛,素面上泪痕斑斑,跪坐在一地的焦黑之上,是八荒四野中唯一的纯净。
谢琅初涉红尘,分不清怜与爱,怜与爱便在心中合一,也在他心中燃起了一把火,将先前的乱如麻烧个净光。
空空如也,干干净净,崭新的开始。
“柳文彦呢?”
谢琅忽然想起来这个尚未解决的旧日残留,问冯象山。
冯象山看向静临,静临看向谢琅,“不留神让他逃了。”
谢琅不忍责怪她,顿了顿,安慰道:“明日我再走一趟衙门,这回人证物证俱在,想来他们绝不再敢拖延。”
静临目光沉沉,“不必了。他是死了,我杀的。”
接着,她便看到谢琅眸中掀起的巨大波澜。
果然,他这样的人,接受不了这样的假设。
静临心里叹了口气,深沉的眸光泛起水色,惨笑,“我已经在心里杀死了他。清和,此事你就别管了,往后……也勿要再提起了罢!”
谢琅松了口气,他就知道,静临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她是受欺侮却隐忍的,被辜负却选择原谅的,可怜又可敬的好姑娘。
“好。”
谢琅颔首,郑重地答复她。
一行人走至岔路口,冯象山率众踏上回北京城的大路;静临抱着将军罐,与谢琅一起走在郊野小路上,去莲花庵安放花二娘的骨灰。
马神庙到莲花庵很远,野路曲折起来,脚程就更长。
未时的日头正毒辣,四野空旷无人,鸟儿也在窝里倦睡,凝滞的热风里只有蜜蜂的嗡嗡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赶路。谢琅有很多话想对静临说,只是拿捏不好分寸和尺度,怕不合适,怕轻薄了她,怕太冷淡……畏惧太多,踯躅起来,就成了长久的静默。
静临却是无话可说。
她太累了,一场大火将她的心和身都烧空了,再没有力气往外掏出言不由衷的话,也没有任何话语能够填补她的空。
她走得口干舌燥,心里疯狂地想念段不循。
回忆定格在兴记皮货铺二楼那个暧昧的黄昏,他身上有淡淡的瑞脑檀香气。他结实有力的臂膀搂抱着她,轻薄而风流地吻她,蜻蜓点水,烈火燎原。
静临沉默地走在谢琅身侧,心中幻想着一场与段不循幕天席地的野合。
终于望见了莲花庵的山门,并不清净的佛门地,静临被心中的大火烤干了体内的最后一滴水。
谢琅迈开一步,走到她身前。
“给我吧。”
静临紧紧搂着花二娘的骨灰瓶。
她知道,交给了谢琅,便是在娘亲跟前,许下了某种承诺。
“恐怕我们有缘无分。”
她好心地提醒他,退婚、另娶,你父母未必答应。即便答应,为了我,也不值得。
谢琅从她手中接过骨灰瓶,用一只手抱着,另外一只,牵起了静临的。
“事在人为,谢清和此生,非君不可。”
静临苍白的面孔上泛起红晕,垂落的目光望着谢琅修长的手,那手已经彻底甩开了冉宝儿,握住了自己。
冉宝儿会被退婚,寡妇经历的种种屈辱,她也能有幸尝到万一。柳兰蕙还活着,她会亲眼目睹亲生女儿的下场。而自己,将会代替她的女儿,成为谢琅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
想想就痛快。
静临由谢琅牵着,一步一步,走向莲花庵的主殿。
第66章 喜红颜不图知己,庆乐事如醉如痴
花二娘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农历七月二十九这日。当晚亥时,紫禁城里的贵人薨得惊天动地,丧钟自承天门传至大明门外,一千八百座寺庙敲钟相和,整整三万声钟磬,撞碎了十二时辰。嗡鸣声在稠酽的夜色里激荡出一圈圈的涟漪,自朝野荡入千家万户。
第二日傍晚,谢琅匆匆赶来柳家时,还未及换下头上的乌纱和腰间的黑角带,一身素服染着香烛和纸灰味道。
“适逢国丧,谢琅悲痛难以自抑,愿为先帝守孝三年。不敢耽搁小姐青春,特来告知。还望冉家先行退婚,也好保全小姐名节。”
冉宝儿坐在院中石凳上,盯着眼前朗如明月的夫君,只觉此刻他冷心冷面的模样,似是比平日里更俊俏了。
她执意不肯离开京城,为的就是与静临赌一口气,赌谢琅这样的人、谢家这样的人家,断然做不出为了一个不节的寡妇毁弃婚约之事。
岂料变故来得如此之快,花二娘死了,冉静临哭一哭、装一装可怜,她这文质彬彬的夫君竟主动上门来,威胁她退婚了。
什么悲痛难以自抑,终于教他寻到了一个堂皇的借口,恐怕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吧!
冉宝儿的肚肠扭曲着绞在一处,痛不欲生。一张口,话却说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岂可轻易毁弃?我父与你父有约在先,即便毁约,也该由父母做主,将孰是孰非理个清楚明白。”
“再说,”她话锋一转,凑近了谢琅,换了个柔媚的语气,乍一听很像静临,“三年算什么,奴家的青春,也是姐姐的青春。清和,你别急,就算是三十年,我也等你。”
谢琅被这一声“清和”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冉宝儿疯了。
他还打算与她讲道理,“事已至此,即便成亲,你我二人之间也断然做不成胜意的夫妻,小姐何苦……”
“我偏要!”
冉宝儿腹内的扭曲终于显现到了面孔上,额上爆出的青筋蛇蚓般虬结到一处,“就是不想让冉静临那个贱人如意,就是不想让你们这对狗男女如意!想退婚?好哇,教你爹娘提着三牲六礼亲自上门来赔罪,教街坊邻里都看看,你们谢家一家子都是什么东西!……”
谢琅从未亲眼见识过这样的不成体统、不顾体面。
芝兰香室忽然窜出一条灰不溜秋的老鼠,人便下意识地想逃。不是怕,是嫌弃。
静临却不,不止不怕、不嫌弃,反倒像是乐在其中。
她不知何时已经听到动静,启开西厢房的菱格木窗,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支颐,正好整以暇地望过来。
静女其姝,临水照花,美得像一幅仕女图。
可若是仕女的眼珠子转起来,闪着过分活泛的光,那场景便美得诡异了。
谢琅被自己脑中莫名的联想吓出一个激灵。
再看静临,面上是一片雾似的哀愁,方才那个神情,似乎是谢琅眼花了。
他走过去,看得愈发清晰了,的确是哀愁、悲伤,一个昨日丧母的女子该有的神情。
脚步止在窗外。淡淡的茉莉花香气自菱花窗飘出,温柔地袭击在谢琅的心上。
他只朝里面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幸好,静临也并未邀请他进去。
“回吧,这些日子有你忙的了。”
她语气中带着老夫老妻似的心疼,朝冉宝儿的淡淡一瞥,又饱含了对胞妹的歉疚,谅解和容忍。
谢琅松了口气,朝着她微微一笑。
这才是他的静临,出淤泥而不染的静临。
-
为着冉宝儿不肯离开京城,柳兰蕙一病不起,这回是想走也走不得了。
她们不走,静临便也不走。她要在这对母女的眼皮子底下,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备嫁。
冉宝儿说要等谢琅三十年,那可真是太好了。一刀毙命太便宜了她们,三十年的凌迟方能消一消心头之恨。
双方就这样达成了共识,戚氏是三日后才发觉的。
这日晨起,依旧是所有人都在睡懒觉,独她一个,苦大仇深地为四张嘴劈柴烧饭。
水烧开了,米缸空了。
戚氏的心一下子抽疼得厉害,接着便在灶房摔摔打打起来,叮呤咣啷声,惊扰了另外三人的好梦。
静临率先走出来,一张口叫的是“戚大娘”。
“戚大娘”在发作与不发作之间犹豫的当儿,她笑眯眯地抛来一个荷包,“出嫁之前,先在这里住着。当初的陪嫁么……”
戚氏眼睛撑开。
“就不带走了。”
戚氏眼皮顿时松弛下来,打开荷包瞅了一眼,踮着小脚儿,往柳兰蕙母女那屋去收房钱了。
接下来的日子,双方人马便在柳家大院驻扎下来。
戚氏也算是个好相与的房东,只要租子到位,洒扫做饭不在话下。
静临财大气粗,说西厢房不够住,要求将东厢房和堂屋都空出来给她;柳家大院最不缺的就是空屋,戚氏自然表示赞同,转向冉宝儿,意思是你出多少银子,若高过你姐姐,便都听你的。
冉宝儿冲动之下,险些将老底儿都拿出来砸到戚氏头上,幸亏病榻上的柳兰蕙连声“哎呦”,方才换回了她的一点理智。
如此,柳兰蕙母女便和戚氏住到了前院,出入走正门;静临独自一个住在第二进,出入都走角门。
双方颇有井水不犯河水之势,除非谢琅大驾光临,柳家大院的浑水便再次汇流到一起,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谢琅是不肯走角门的。
宁肯忍受乌义坊中一路目光的指指点点,也要自坊门、经正门而入,与戚氏、柳兰蕙母女颔首见礼,方才入得第二进宅院,来到静临的门外。
卧房也是万万不肯进入的,每次两人叙话,不是在院中廊下,便是在门扉大敞的堂屋。
这就给了戚氏有意无意窥探的机会,趁机跑到柳兰蕙母女屋里嚼一番舌根,便又多了一条生财之道。
时日长了,静临便像是打桥牌一般玩上了瘾,慢慢也察觉出谢琅这人的可爱之处。
偶尔起兴逗逗他,与他说些似是而非、引人遐想的话,便要弄得他俊脸通红,手足无措。
再要往下说,他便就坐不住了,着急忙慌地逃出门外,就好像静临是个吃人的女妖怪,而他自己是西天取经的唐三藏一般。
可是,谢三藏与唐三藏毕竟不同。
落荒而逃后,第二日还是要来的,且来得要比往日早些、急些,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像翡翠菩提上凝结的夜露。
静临接过他从铺子里买的苏样点心,从家里揣来的牛乳饼,或是外官送的土产,朱唇轻启,贝齿一扣,垂眸细品,抬眸一笑,太阳便在柳家老宅深暗的堂屋里粲然升起,翡翠菩提上凝结的夜露蒸发掉,变成了金雕玉镂的圣僧。
圣僧忍不住动摇戒心,眸中凡心炽烈,颜面艳若舜华。
有几次,静临忍不住呆看了半晌,回神后,笑着打趣说,“今日竟见识了谢家之宝树,郎君今人耶,魏晋人耶?”
谢琅一愣,若将魏晋士人的风骨理解成潘安貌、卫玠容,掺入小儿女的遐思,便将书的格调读低了。
士人风骨,从古至今,都不止是风流蕴藉,而是上下求索,威武不屈,立心立命。
不过,静临毕竟是女儿家,她能如此,已经算是知情识趣了,比之许多大字不识一个、张口便是柴米油盐或胭脂水粉的女流,已经高上不知几何。
知己便是知己,娘子便是娘子。谢琅是个知足的人,他从未想过将这二者合二为一,因此便也不强求娘子能十分透彻地懂得他的心。
后宅里安放男女之情,后宅外自有志同道合的友人。声气相求与闺房之乐并行不悖,共同构成了大明朝读书人完整的精神天地。
谢琅笑笑不语,低头浅啜一口茶。